宇萍诗歌小辑
作者:宇萍
月亮
农历三月十六夜的月亮
必须承认在有月的夜晚
从前不敢想的事情,此刻都可以去想
沙果树神情安静地立于春天的路边
而树梢的月亮
在人家的窗前隐约可见
必须承认此时我言语的匮乏
譬如,说到春夜
遥远的月亮啊,你在高处散步
看着自己慢慢破损,慢慢修复
多么的孤独
譬如,说到青绿
何曾有过深浅浓淡
柳芽儿是青绿,丁香叶也是青绿
遥远的月亮啊,你走失的那个夜晚
顺阶而上的雨点草亦是青绿
叶尖上的水滴,装着你满圆的样子
遥远的月亮啊,你曾在空旷的乌兰察布草原找到我
曾在长满土豆和荞麦的山脚找到我
曾在城市的写字楼里找到我
曾在烈烈秋风以及和煦春风中找到我
所有与你有关的事件,都发生在夜晚
有个晚上,漫天星光沉落在河底
带我回家的火车去了远方
你陪我于夜色深处喊门
一个一个喊家里人的名字
声音很大
好像整个人间都被我们吵醒了
有个晚上,你在高处
在仰望你的人仰首即见的地方
在我睡熟的时候
你到梦里告诉我有人来过
是不是我想见的人,你没说
你只说台灯未关
有一半被子被我踢在脚边
门响了几下,你也没说
你只说梦的一半
我翻了个身,和你说着好久不见
遥远的月亮
你有时一轮,有时一弯,有时一勾
有时落在古人的酒杯里
有时藏在诗文的字句里
有时是陌生的天体
有时是相携而行的故友
你从荒烟蔓草中看到昨日的安稳度日
从断壁残垣间看到了幼年称之为“家”的居所
从大青山的坚实,风的暖
夜色的周而复始中看见
河水昼夜不息
流逝的不是光阴,原来是我们
不过是醉了次酒
1
阳光静静尾随的一个上午
长长的河道边
这个叫初夏的季节一身翠绿
丁香花在开
淡淡的紫从无数洁白的翅膀中晕染出来
阳光穿过树梢抵达一朵花
盛大的光芒,从明到暗,又从浅到深
从白到非白,再到紫
从欢喜走向忧伤
一只从早春醒来的蝴蝶,正好完成蜕变
当它再次醒来时
就要顺着汹涌的阳光,朝前飞
2
尽管气温一降再降
暮春的寒和初夏的暖交替着
暖个几日又冷个几日
但只要看到蝴蝶的身影
我们就可以确定已经到来的就是夏天
接下来的时间
下几场或大或小的雨
河里的水一寸寸丰满
鱼游在波浪里,也游在云的倒影里
可以酿酒的果子开始成熟
北方没有青梅,桑葚就很好
只要偷偷爬到那树枝上吃上一棒
就会醉倒。站在树下的人总要担心我
一不小心从树上跌下去
时间闪烁不停。这么些年
醉和甜交织着
站在树下为我担心的人
影子越来越瘦
总让我以为是一个周而复始梦
3
这时候,倘若周而复始的是时光
是刻舟似的回归或南辕北辙的梦
都无妨。不过是醉了次酒
在失语以及语无伦次里
走来另一个我
和我所向往的明亮日常:
五月土豆在田里发芽
淡蓝色的山脊线,水流潺潺的河床
从专注的劳作中站起身的人们
医院接诊台前相携而行的白发老人
绿皮车上握了一路的手
小卖店老夫妻的微笑
年夜饭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热闹
被称之为父亲的人严厉的批评
母亲做好的鸡蛋炒饭
回到我最想回去的家乡
最好姥姥还在
院子里的老杨树燃烧着光阴
她在树下教我“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总不懂,总是问:
“光阴在哪里,为什么是金,不是银”
老杨树几度叶落又叶茂
我们在树下度光阴
过着书上说的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4
当阳光在桑树上重新找到我时
我或许已经变成一个满身泥巴的孩子
阳光把我喊醒
回到了现在。云大朵大朵在天上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云层明明暗暗。五月的花开着
时光从熟悉的事物上跳过
跳到黄昏。一个收工回家的人走在我前面
水泥和油渍遮盖了他牛仔裤原本的蓝
夕阳在他的方言里变得慌乱
以倾斜的姿态将草木和他的影子投射到我的脚边
我走走停停。我们在一个黄昏相遇
隔着的却是无数个黄昏的距离
他像某一个我小时候称之为叔父的人
忙着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
在悄悄升起的暮色中
走向时光深处
5
而那只从早春醒来的蝴蝶
把收工回家的人指间烟头的星火当成了光
跟在他身后。在路的拐角处
路灯还未起来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于时间的岸上,我除了叹息
没有力气去挽留任何东西
走远了的人,瘦了的背影
牛仔衣上消失的蓝色
飞去的蝴蝶以及寸金一样的光阴
黄昏
大风起来时
那扇没有合好的窗加重了风的急
黄昏被催着倾斜下来
人们都说,这是个有晚霞的黄昏
我不知道。当我转过身看的时候
风刚从这里离开
它跑去晃动楼下那排白杨树梢
像个迷路的人
太阳还未下山,我看见有一束光
从房门被推开的空隙斜射过来
照亮许多随风飞舞的灰尘
和一朵早春的飞絮
让推门而入的人,只好放轻脚步
不对一天中最后的这束光
做出任何打扰
这时候,只有黄昏辽阔
时光的消逝如同冬去春来月缺月圆
一切都自然而然,昼夜不息
当夜色涌来,当晚霞在天边燃成最后的火
当时间成为时间
当世界进入夜。我听见风
听见一片树叶亲吻另一片树叶
听见鸟,飞过树梢时迟疑的三秒钟
听见钟声滴答,流水东去
听见小孩子在念归园田居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茫茫暮色里,粮食,荣耀
和六便士都显得无力。太阳彻底沉落
我看见许多事物在发光
这其中包括我
我把我不舍的心
存放在日落之后,天黑之前
然后穿过辽阔的黄昏和一整晚的夜色
抵达光芒之地
云朵和风
是风,把天空吹得蓝到极致
大片的云朵涌出来又消失
我喜欢的那朵
在明暗的光线里缓慢前移
一寸再一寸
像田里查看熵情的老者
和山野走在一起
看花谢的地方结出果子
看一穗草籽在阳光的照射里
逐渐饱满
这时天空无言。只有风
在草木之间疾走
墙角那棵杨树,皮肤粗糙
枝干扭曲,深弯的腰指着风的方向
早年并排站立的另一棵树
现在只余下树坑和遍地砍折的枝桠
几片从树身掉落的残叶
在重新吹来的风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我猜,这片云肯定目睹了一棵树被伐的过程
吃了一惊,停在原地缓了缓神
别的云都匆匆消散了
它还在。好像漫天的大风
不曾吹向它。只在吹树
站在树边。旧杨树发白的伤痕
总让人忍不住咳嗽
我把手放在胸口
这突然涌来的疼痛
我想一寸寸按下去
就像花谢的地方长出果实
一穗草籽在阳光下成熟
她的庭院
那天,夏天的花开着
一树雪白
故人不在。我还像往常一样
推开院门
走进她的庭院
堂屋墙上的行书,写自哪一年
东篱边,种菜种花种草的三畦菜地
早已不复整齐
地荒着。青涩的杏子落了一地
锄头挂在土墙上
沾满黄泥的黑色胶鞋
倒在墙边
我坐下来,在她的庭院
荒野的风吹向我
吹来半颗月亮和漫山遍野的星光
这时,我终于是一个有家的人
我的灵魂不再和尘土一样
四处飘荡
我就着月光,拾掇床铺,给自己煮饭
在沙果树下拾捡年少的光阴
然后入睡。做一个很长的梦
被鸟的叫声喊醒
燕子在梁间,它们用比菜籽还乌亮的眼睛
望着我
这是清晨。在她的庭院
我听到熟悉的燕鸟从前鸣叫的声音
在她的庭院,时光变得狭小
小到
我弯下腰,除草,打水,整理土地
让一粒种子种下去,扎下根,长出叶子
让一根瓜藤穿过缝隙,向上爬
我告诉植物们,这一生要经历许多事情——
风吹来的动荡,雨落下的躲闪不及
烈阳带来的酷暑、干渴,月夜微凉
大部分沉寂的时光
花开的欢喜,果子挂枝的地心引力
漫长的等待以及被收割或采摘的疼痛
但是所有的这些都不及分别
作为“朋友”的飞鸟和秋虫,有一天会消失
就像花瓣离开枝头
影子离开身体
那天,夏天的花开着
一树雪白
我离开时,故人门前的草木
还是趁着月光
送给我安静的灵魂,清澈的眼神
以及满身的风和一路幽香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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