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诗选(之四)
作者:徐必常
窗内的和窗外的(组诗)
钉子
把脑袋削尖
借别人之力
在铁板一块的生活上
立足
立足了
就伸出肩膀
承担起生活加给他的
重量
一天
别人忙碌,我也弯下腰
我弯下腰干吗呢?
弯腰后我追问自己
我想要的生活
是腰板挺直
像树一样
有风时
可以摇摆
但得守住根本
我这样想时
暮色把天空
越搅越稠
有几缕吹烟如妇人们
向忙碌的男人们招手
在旷野
就在这时
我又一次本能地
弯下腰去
我终于明白
我是在向劳动鞠躬
我是在向生活致意
和一株草面对面坐着
在这时空中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像一对老夫妻,一次又一次朝对方微笑,咬牙切齿
一次又一次打开那盛着往事的坛子
一次又一次微闭着眼睛,深呼吸
再坐上半个小时,就看不到对方的脸了
就只能闻它身上释放出来的芳香,我身上的汗臭
我知道我们不是情趣相投,而是各自都无法选择
就如这脚下的根,不动声色地就缠在一起了
街上的霓虹灯
街上的霓虹灯
一到夜晚她总咬着牙
强装笑颜看着我
她硬要我看她的幸福
可我每夜看到的
是它眨眼时,抛洒的泪水
生活如犬马,吠声不止,马不停蹄
在霓红灯下,我对生活也是
一边效犬马之劳,一边面带微笑
雨后
雨后,所有飞着的尘埃都变成泥
实实在在落回地面
我曾经也是其中的一粒
飞呵飞呵,以为自己有了翅膀
雨后,整个天空返璞归真
禾苗都洗干净了蒙尘的脸
我也和一滴水相依为命
虽然还有不少心思还在迂回途中
雨后,我变成禾苗脚下的新泥
禾苗疯长,它们一个劲地拔节
而我却不希望阳光过早过来
现在我不想飞,就想躺在禾苗脚下
我珍爱眼前这一束花
我眼前这一束花
失去了枝叶,没有根
但它还是咬着牙灿烂
我珍爱她,她和我一样
是这个城市的游子
她的花期比我还短
昨日
昨日,一张树叶落下来
眼前的日子就被掩埋了
那叶子是金黄色的
昨日幸运,它被掩埋在金色之下
而更多落叶还是绿色
那是谁夭折了的梦,或者翅膀
昨日,会是谁
挥之不去的噩梦
荒草
荒草面色焦黄,独自老了
它无力交出这个世界的索取
便把这一生孕育的果实补偿利息
荒草想写好一个“草”字
就把落叶垫在自己的脚下
哎,落叶们一直在不慌不忙地腐烂
荒草自己也矮了下去,它得为儿女们弯腰
它想有一群体面的儿女,在春天
与尘埃较劲
尘埃真是我的冤家
它刀枪不入,占我的道
我拿它没脾气
它看似那么卑微
却一直不可一世
它不要脸,处处是它的脸
它不用力,处处是它的力
它既没有狼牙,也没有虎口
却总是吃人不吐骨头
我和它较劲却力不从心
想鱼死网破却找不见网
我总想不在它面前低头
却有可能已经低下
但不会死心。这辈子
我和它较上劲了
即使一巴掌,打落是
自己的门牙,咽的是
牙缝中咬出来的苦水
一只笼中鸟在放声歌唱
一只笼中鸟,它在放声歌唱
睁着眼睛,它放声歌唱
闭着眼睛,它放声歌唱
它歌唱鸟笼以外的生活
一个自由的人诅咒生活
他睁着眼睛,诅咒生活
他闭着眼睛,也是
他诅咒眼前的世界
他就是那个把鸟关进笼子的人
他把鸟关进笼子时
把希望和寄托也关了进去
希望和寄托在笼子里唱歌
我想让鸟飞
他要让我给他银子
银子给了,鸟笼已经打开
可笼子里的歌声却不愿离开
我从歌声中悟出了自由和飞翔:
它是自己,永远都是自己
我也悟出了人的市侩:
没有银子配重,人会轻如鸿毛
和伍老汉下棋
伍老汉的棋艺
和他脾气一样臭
矿上对弈的高手
都败在他脾气下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他轮起锤,想一锤下去
就把社会主义建设好
可铁锤欺软怕硬
直接砸向他的裆
一个男人的雄性
敌不过大锤的雄性
于是矿山的坑口
他当起了更夫
从那时起,他开始下棋
在坑口,总有人和他过几招
每一招,他用力都猛
就像当年轮大锤的时候
我和他下棋,每次都把裆捂好
矿山改 “姓”了,他脾气更臭了
我怕一不小心触动他哪一根神经
他把棋子,当大锤砸我
我可不要他这样的生活
岁末(组诗)
白雪
那些白雪下面潜藏着暗流
白雪尽量包庇它们,它们却
一口又一口啃食白雪的身体
这些疯了的流水,它们恩将仇报
它们要把自己的野心
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些白雪终将会被它们吞食干净
不留下血和肉,也不会留下骨头
白雪在变成它们之前,是不是早已做好了
同流合污的准备?我这个肉眼凡胎
最终也没有看穿什么她的心思
好在我没有在白雪身上留下脚印
更没有在白雪溶化之前,涉足白雪更多的阴谋
就让我永远记住白雪的白,直到永远
尽管,流经我脚下的水多么龌龊
内心,毕竟还有那么干净的白雪
让我怀念
现在
现在我既不急于赶路又不急于休息
我就在大道上变成这条道路的蛔虫
道路它可以宽也可以窄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够永远地向前延伸
夕阳如果西下就随它去
月儿如果升起我也不会惊异什么
那只找不到家的蟋蟀你就跟着我走
不要老是用叫喊让人同情
晚风你可以赶上来,也可以躲我远些
流水你可以张开歌喉,也可以三缄其口
那些过眼的云呀烟呀,你走你的
如果你想等我,我也不会拒绝
现在我既不急于求生也不急于去死
如果死神找上门来,我会给它泡一壶春茶
春光和秋色都是我的情人
现在我决定不离不弃,一直跟随他们左右
冬季
要是你眼中还没有到零下100度
就请你再抓紧眼前的时间
千里还没有冰封,雪花也飘不起来
那些盼了一年的孩子,很快就长大成人了
要是你没有足够的勇气看我一眼
这个冬季注定不会到来
我把头发长成秋霜,和冬季保持距离
我在等待一双手,去牵另一双手
要是你房间里的炉火燃得还不够旺
我劝你把心血也加进去
为了一个冬季,我们做了太多的事情
明天就是除夕,再不旺就春暖花开了
要是我不一直在这条道上等你
你的人生注定孤单
你要把眼神的温度调得再低一些,把炉火烧得再旺一些
让我们共同制造一个季节,让两颗心相拥着取暖
岁末
那些拼命奔跑的人群中,其中有一个是我
时光说,岁末了,你怎么还站着不动
其实我一直走在路上,一路扔下许多麻木
但我始终不知道跑是为了什么
一天又一天,我们设计了很多前程
结果跑下来,所有的前程都回到了原地
那为何我们就不愿停留在原地
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像身边那些从未挪窝的植物
一门心思地开花和结果
是该盘点自己的时候了,但时光却不让停下来
时光硬要给生活划上一个圆
和剃去长在人身上那微小的刺
生活随想(组诗)
为什么大海总是傍晚涨潮
为什么大海总是傍晚涨潮
月儿高悬,或星光灿烂
为什么大海就总是咬定青山,咬定海岸
为什么那海潮像热血,选择在傍晚开始汹涌
为什么月儿掉进大海时,潮水就活了
为什么灿烂的星光还需要冲浪的鱼儿点起灯盏
我的心里早也装满了大海的涛声
为什么你让我那么多热血,在心房中涌动
回想
好些过影云烟的事
老是经不起回想
就如眼前这个瓷器,它易碎
那也许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比如你在春风中打马而过
眼前的那朵花
它爱你,释放出了全身香气
它发誓要为你结出果实
而你打马而过
结果它变成了你马蹄下的泥
结果它就变成了今天的一些破碎的瓷
它伤透的心很锋利
在某一瞬间,在毫无防范中你被剌伤
美好和美好的前前后后
隔壁邻居的女儿,明天不再是一朵花
她将随一串串鞭炮声,凋谢她的花瓣
真正地变成女人
日子就会在这个时候压给她一副担子
担子的一头,是自己的男人
另一头,是将来的儿女
而就在今天
一直把她当一棵幼苗来养育的父母
还要给她最后的温暖
父母的微笑挂在脸上,和亲朋的祝词一起
化为一杯杯美酒
我们也会看到,她的明天会像一朵鲜艳的花
迎着太阳,笑出人生中最灿烂的一次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轮回呵
就在此时,她母亲
想起她面对了半生的日子
一杯中的酸甜苦辣
眼泪强忍在心头
她端起酒杯
用尽壮士断臂的力气,一饮而尽
清晨
那只唤醒我的鸟,今早怎么还不来叫我?
我赖在床上,像等待神启
光阴从指缝间擦过,一丝一缕,一丝一缕……
好时光就这样溜走了,可我还赖在床上
等一只鸟的过程是不是一场命运?
它从林间来,我不知道它要走多远的路程
我等,它不知道我要耗费多少时光
其实只要各自把指头一扳,用心数一数
所要的答案,就瓜熟蒂落
今晨有些冷,但还没有冷到结冰的程度
韶光的脚步有些慢,但它却一直往前走
鸟儿呵,我在清晨想你,我有一种被幸福遗弃的预感
更有一种被幸福鞭策的预感
是该迎着时光,寻找什么的时候了
窗外,我听到鸟儿的叫声,
一声高一声低,有时低到耳语
我得骑上一匹快马追去,如果还慢
那就乘着晨风,再给晨风加上一鞭……
对生活微笑(组诗)
我现在
我现在年过四十,黑头发像一个破败的王朝
越来越守不住自己的领土
我现在胆小如鼠,总怕不小心惹恼了别人
别人一脚揣了我的饭碗
我现在对儿子越来越苛刻,教导他如何逆来顺受
更不能像我,越活越窝囊,差不多被世俗挤进墙角
我现在越来越没有诗意了,我忘记了歌颂
笔下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
我现在越来越糊涂,看好些人
都看出了几副嘴脸,甚至还看到了狼心狗肺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别人都尊他们为大爷、祖宗
我现在脸皮厚得可以,别人拿语言的刀捅我,子弹打我
我还能笑脸相迎。像一个十足的白痴
我现在审美疲劳,细胞成块坏死
我身边那些从美容院里花上上万块钱制造出来的美
我左看右看,看不出人的味道
我现在越来越关心通往家乡的路了,怕一不小心
被官员们拍卖,被开发商时刻惦记
而我却总是束手无策,怕一不小心成了帮凶
我现在连微笑都被典当了,想物归原主
得花成倍的代价
我现在甚至怕喝凉水塞牙,这不是因为我疑神疑鬼
而是怪送我读书识字的父母
因为识字
我知道了昨天的名牌
就因为撂了一夜
就变成了今天的生命杀手
难受
儿子绞尽脑汁,在作业本上偷奸耍滑
从成堆的作业,剃出一部分骨头
不啃
并且把它们藏匿起来
就自作聪明地过关了
发现他这一举动时
作业已经像债台,够他爬上半个月时间
我没有抽你,你母亲也没有
但是,我们难受呵,难受得吐血
生活总是有太少的欢乐的悠闲
总是有太多的骨头等着我们去啃
不只是一次。我对我自己说
啃完这个骨头,就该是好日子了
如今我满嘴的牙齿松动
每一颗都硬撑着,怕第一个下岗
儿呵,我知道你的苦
但这是日子硬塞给你的骨头,现在是你学啃的时候
别无选择呵,儿子
如果不练就一嘴钢牙
日子反过来
就会咬你
对一棵月季花的心疼
城里没有我的一粒土
老婆硬是从花贩的手里买来了一棵月季
这是她的良苦用心
想让我们的生活
至少也有花点缀
这棵月季长呵长呵
就和这小城的众生一样
再长也只有那么点空间
再长也不可能高过三尺
它很尽力。每月都把几朵花
顶在头上
就像我们把完成好的工作
呈到领导的案前
很多时候我独自在想
月季呵,真屈了你
除了这独自的想之外
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让一棵月季,放开它的手脚
尽情怒放
做一株小草也有幸福的时候
我又不得不说起阳光雨露闪电霹雳
我又不得不说起春风杨柳小桥流水
我也忘不了那些老是掉泪的落花
被蜜蜂顺手扔掉的花蕊
你们拼命地红,究竟为什么
像一盏灯,是需要点燃还是熄灭
我又不得不说出办公室的里那些人精
他们削尖脑袋,机关算尽
就在准备掩门偷着乐的时候
门敲到了脑门,鼻子往外淌血
那鼻血多像怒放的梅花
那是无法消解的欲火
而窗外的小草也有幸福的时候
它清早含露,中午开花,下午合拢最里面的两张叶子
就像一个少女用双手护着酥胸
如果我们离去,它也会甜甜地睡去
可以想象,它这么悠然自得
肯定做够了美梦,尝够了甜
对生活微笑
到文联后我常想起呆了十九年的矿山
整个生活的重量,就是包围着身体四面的石头
没有一个人不卖力,不出汗,不靠自己的脚
丈量劳动到收获的距离
即使你是来视察的达官显贵
但是我们时常在笑。为凿一茬眼
搬动一块块大石头
穿过一个个断层带
我们咬着牙,挥汗如雨,把小命系在裤腰带上
但是我们时常在笑
只要有伸直腰杆的机会
就一定会把腰杆伸直
现在我身边的人,是矿工们梦寐的幸福
但我看到了他们的苦
苦于位置,级别,职称
不是生活把他们身板压弯
而是自己压弯自己
我也不得不承认
迟早有一天,现在这些重量
会落在我身上的
我已经作好思想准备了
我得扛
扛得动也扛,扛不动也扛
作为矿工,我不能被这些不是重量的重量压死
作为人,即使被压了,我还要笑
无法
我无法说出生活的苦,就像我
老是咳不出,卡在心上的那口痰
而我对生活中的甜却口若悬河
它总是那么多,每抱住一个细节
就尝到了它的味道
日子就是一大堆细节组成的
那是一堆多大的甜呵
由甜,使我想到冬季放在炉火边的甘草水
就是那一口口的甜
化解了我一个又一个冬季里
老是吐不出的痰
于是我最初是对甘草感恩
既而对生活感恩
是生活中那么多甜
化解了我那么多苦
也是从无法说出的苦里
感知了生活的甜
感知到作为一介草民的我
在生活中是多么幸运
作者简介:
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工程师,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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