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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隔着山河的对话

我们隔着山河的对话

——给张浩

 

作者:荣安华

 

今天上午九点许的消息像块石头

坠入我杭州办公室的茶杯

茶水溅出1980年的形状——

那年秋天

两个少年赤脚走进东荆中学

裤腿上的泥点还没干透

在崭新的煤油灯下

共用一本《代数习题集》

你的名字旁边

总是挤着我歪斜的笔记

窗外是棉田无边的黑

而我们的笔尖亮着两粒星

 

三年后

我们并排走进熊口高中

你指着校门口的水杉说:

“它们像不像大地的测量仪?”

那时不知道,这句话

会成为你一生的注脚

我们在漏雨的平房里

共用过同一个饭盒

咸菜在中间划出模糊的界线

而理想在界线两边

长出相似的叶脉

 

这些年我像候鸟

沙市、荆州、杭州、宁波、金华

在地图上画着不规则的圆

而你始终是那个圆心

在家乡的坐标系里

把根越扎越深

每次通话你都笑:

“你又换码头了”

而你的号码二十年没变

像故乡的灯塔

让漂泊的人总能找到方位

 

我们相见的次数

掰着手指就能数完

可有些情谊不需要计量

像汉江不问沿途的支流

为何偶尔才汇入一次

只要水纹里有着相同的矿物质

就算隔着整条长江

也能尝出彼此源头的那口老井

 

记得2012年宁波重逢

你推开海鲜楼的窗说:

“还是想念潜江的油焖大虾”

而我在东海的风里

突然听懂了——

原来我们都带着

各自的故乡在异乡行走

你的在公文包里

我的在行李箱底

 

这些年你零散的朋友圈

成了我眺望故乡的窗

骑车远行时沾满泥的胶鞋

老街拆迁前最后的门牌

三月连天的油菜花黄

底下总跟着一句:

“家乡的春天”

我拇指悬在屏幕前

总多停那么几秒——

像把许多没说出口的话

轻轻按进这三秒里:

“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看看。”

 

有一年清明我独自回乡

先去了东荆中学旧址

当年的优质初中已变成了片区小学

当年的教室位置

现在是彩色滑梯

孩子们的笑声覆盖了

我们早读时的蝉鸣

我又去了熊口中学

围墙倒了半边

我们住过的平房

只剩下地基的轮廓

荒草长到齐腰深

在风里摇晃着

1983年的黄昏

 

正当我对着废墟发呆

你却出现在校门口

像是从时间裂缝里走来

指着那条重修过的路说:

“看,这里曾经是我们的稻田”

那一刻,两个中年人

突然变回赤脚少年

在荒草与夕阳之间

站成了另一座废墟——

关于青春、关于告别

关于所有未曾说出的

“要多保重”

 

如今这扇窗突然暗了

我才发现那些随手划过的日常

竟是如此珍贵的直播

直播一个人如何用三十年

把青春熬成市政图纸上的墨迹

把理想压成会议纪要的页码

却从未让那片泥土

从指缝间流失一粒

 

他们说情谊需要浇灌

可我们的像野生的芦苇

长在记忆的滩涂上

一年年自己返青

你总说自己是幸运的

“能亲手参与家乡的变迁”

而我在异乡的每一次辗转

都带着你这句话

像带着护身符

 

现在长江水依然分作两股

一股留在江汉平原滋润你的城

一股经过钱塘江触碰我的岸

它们在下游悄然相认

带着相同的来自西部远方的

冰雪记忆

 

如果天国也有行政区划

请务必保留你潜江的户籍

那里的云认识你的笔迹

那里的风记得你调解拆迁纠纷时

沙哑却温和的嗓音

而我会继续在钱塘江边

收集所有来自西面方向的风

偶尔学着你的口音

对夜空说一句:

“今日潮水正常”

 

今天我不说永别

只说:老同学

这次你出远门

忘了带充电器

但故乡那盏煤油灯

我替你留着火苗

另一半光不仅照亮来时路

也照亮所有在异乡的夜晚

突然想起家乡的

游子们的眼睛

 

我们终将在河流的尽头重逢

那时你要完整地告诉我

这些年家乡的每盏路灯

是如何依次亮起的

东荆河的水文数据

是怎样从你的记录本

流进水乡园林的排水系统

而我也会摊开地图

指给你看我辗转的每个城市

都有一条看不见的支流

它们的源头

都藏在1980年的秋天

我们煤油灯照亮的

那片共同的黑暗里

 

(2025年12月18日上午11:18,于杭州)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