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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癖


洁癖
                                                                    
姚建花/文
                                  
    
当闪烁着的警灯从男人脸上划过,一场扫黄席卷整个东莞,男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新闻报道一边从鼻孔里缓缓地吐出两串白色的烟圈,在云雾缭绕中他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乡的妻子,她也扫黄。那个蹲在厕所,卖力地刷便盆里黄色污垢的背影,她乐此不彼地清理着,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而那块黄斑却像极了生命力极强的草,过一段时间又会重新抬头。随着年龄的增大,她全身的肉会随着刷马桶的频率在有节奏地震颤。你知道的,男人都是审美动物。他用手扇了扇云绕在眼前的烟雾,仿佛想将这些组成妻子发福形象的颗粒物拍散,接着又干脆利落地打开窗户,让对远方妻子的思念同烟圈一起在空气中渐渐消散。不经意间他看到一片红色醉人的灯火在闪烁,一盏盏红着眼不断地朝他招手,殷勤而又喧嚣。远远地,就看见了它们,不,更像是它们自己闯进你的视野,一个个打扮地是如此地花枝招展,散发着醉人的气息。过了桥就不断地会有女人过来拉你,声音细里细气的。他去过,今天他又来了。踩着桥下凝滞的,发黑又发臭的河水的味道,进了一个女人的屋里。

忽地一群强盗破门而入,明晃晃的光猛地拥进他的双眼,他像应对意图闯进自己家的强盗,急忙闭上了眼睛,只是从缝隙中看到他们把赤条条的自己和自己怀里赤条条的女子粗暴地拉起来,动作干脆地像从油锅里捞起两根金黄的油条。女子尖利的叫喊声似油沾了水般刺在自己耳膜上,他觉得不大舒服,机械地配合着,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赤条条地出现在家里的电视上,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在意过自己的妻子,他被自己的爱打动了。正是这股爱的力量,唆使他不顾一切抓起身边的衣服往头上套,“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女子再次发出尖利的喊叫声,他顺着那叫喊声望过去才知道这一记是打在自己脸上,“妈的,给我老实点。”警察厅里,面对警察的质问,“你这么做,就不会觉得愧对自己的妻子吗?”愧疚?距离自己第一次在朋友的怂恿来到这里,那种愧疚,与妻子煮饭的味道共同成为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存在,只有在深夜,你压低鼻子认真地嗅,才可以依稀闻到。而这种内疚总是与妻子的洁癖紧紧地挨在一起,像无名指跟小拇指,妻子的洁癖总是轻易地让他失去了欲望跟乐趣,充满机械跟流程感。“是的,正是妻子的洁癖逼自己这样的”,他自我强调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将褶皱起的内疚感抚平。“警官,我一个人在广东已经十几年了,过年才回家几天,你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都有需要嘛……”一丝狡黠的笑意闪过嘴角,他们轻易地达成了共识和理解,因为他们同属于一种生物--------男人。
   
这个被抓的男人刚刚好是林子家的男人。

林子家的男人下海经商大发后,不但在A城最富裕的小区买了房子,还把自己唯一的孩子送进A城最好的中学,让他接受好的教育。林子正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选择留在了A城,与丈夫分居两地。我倒是从没见过他们,却从她嘴里听说过那么几回,她嘴里的儿子总是一如既往地优秀,性格也好;他的丈夫则是位成熟多金的绅士。她常常说起自己的丈夫未去深圳时只吃她做的菜,从不下饭馆,嗬!嗬!连家里小保姆做的他也不吃呢,“只吃我做的!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其实啊,我做的并不好吃。”她说这话时眼里总是漂浮着笑意,我于是知道了她的丈夫还深爱着她。而林子自己原有些轻微的洁癖,并不严重,只是某些行为在旁人眼里好干净地显得怪异了些,比如她去麦当劳一定要先在自己的座位上铺一张干净的塑料膜,我曾经亲眼看见过她铺薄膜时周围人眼里的诧异,可是朋友之间,我想家人之间也是吧,久了也就习惯了。但是她的洁癖在她丈夫离家后似乎愈发严重了。之所以会这样,极有可能是因为她利用自己的洁癖来打发一个人的漫长的时间。

你不知道,我丈夫离家后,我对于时间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比喻,它是我在厨房熬汤时不经意发现的,原来自己不是在过生活,而是在熬生活,熬每一分每一秒,熬到过年,那时我的丈夫会从深圳回来,我就会把这碗时间熬成的汤端上桌,摆在他面前,我看着他咕咚咕咚地大口把它喝个精光。他走后,我有了很多改变,开始变得喜欢重复地去做一些事情,我一天要把家里的每一角落都抹过好几遍,因为我坐在沙发上总能看见阳光中有许多灰尘在飞舞,它们让我难受,就像扎在血管的细小玻璃片;一天时间里,反复地洗手跟洗澡,好像这样时间真的就能流逝如流水了,我希望它能快点;我总是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将调频按键反反复复地摁,却很少找到自己喜欢的节目,电视节目不知何时也变得无聊重复,偶尔我为了打发时间甚至勉强看《还珠格格》,或许我只是想让房子多些声音罢了;我在每个夜晚都会不断地变换睡姿,只是为了找到一个让自己能够入睡的姿势。我开始细致地去观察一些东西,对于自己的观察,我是在一次洗澡时发现水的纹路不再是垂直向下,而是绝望地在自己腰部叠起的肉上打了个折,我恐惧地意识到我胖了!我跑到房间拿起镜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自己面容的变化,不知何时岁月这种巨大的蜘蛛,竟悄无声息地爬上自己的眼角,吐丝织网,我对着镜子竭力地把眼角上的每一道细纹撑开;我甚至认真地听过花蛤在汤里张开嘴巴的声音。我有时有些易躁,特别是在隔壁夫妻打情骂俏的戏谑声穿过墙,揪着自己耳朵不放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不爽地离开大厅,脚底的拖鞋发出扭捏的吱吱声,仿佛在告诉我它不喜欢我逃避。也许你会在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上网呢?一部接一部的电视剧,疯狂地购物,聊天,这些我都尝试过,可是它们尚不足填满时间这个巨大的仓库,它还会留有许多缝隙,孤独、无聊会从这些缝隙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就像从屋顶漏下来的雨水,虽然只是一点点,也会引起霉变。我的丈夫会打电话过来,确实较最初少了,许是他忙吧。其实,你或许会想,我期待着他的电话,这电话,能为我熬的汤加调料,我自己理所应当也应该这么想的,但好像不!我有时害怕接到他的电话,不,其实我更怕的是电话里我们持续的沉默,最近我们好像总是没什么话可说,除了孩子,我常常希望魏璇(我儿子)他能多考几次试,这样我们就能有多一点的话说了。

我想她所说的沉默或许是一种情绪,它悄然地在他们彼此之间酝酿,发酵,有了隔夜米饭的酸味,他们或许也隐约察觉到了,只是双方都不提,因为他们有着一本本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关系,正是这本本子不断地给他们暗示跟确认,而且他们还有了孩子。于是曾经的亲密虽然已被时间与空间肢解成碎片,却从未消失过,而是残存着,这碎片会让林子的男人在街上遇见买菜的妇女时蓦地记起该给她打个电话了。

林子为了打发时间还去了教堂,换句话说,正是无聊让她有了一份信仰。唱诗歌,做礼拜,读圣经,参加聚会,这一切让她的生活充实而有了新意。正是充实感跟新鲜让她在她的信仰跟她的日益严重的洁癖症起冲突时,选择了信仰。敬拜唱歌时,带敬拜的人,为了强调弟兄姐妹在主里是一家人,常常会让弟兄姐妹彼此牵手,事实上这样的确认跟复习总显得有些生硬,毕竟有时牵手的双方甚至并不认识彼此,牵手更像是在集体执行一项命令,伴随着牧师的一声:“牵手”,信众们十指相扣,嘴角上扬,亲切地相互点了点头,真诚地让你产生某种错觉,你们之间的友谊会像永生一样永恒。可是当一首诗歌唱完,对方挣脱着松开你的手,或者礼拜结束,那个所谓的“家人”面无表情地从你身边经过时,你就会如梦初醒,原来并没有永恒,并没有永生,友谊、生命都是暂时的,甚至是编排的。如果你从上文对林子已经有了些许认识,你就能体谅她的别扭跟不安了。于是,礼拜结束,你总能在洗手池找到不断冲洗双手的林子。可是有一次,她却没有。那天,站在她旁边的是工商局的一位副部长,个头高大,戴着眼镜,看上去儒雅风趣。林子在我们结伴回家的路上说起他,评价他是位成熟的绅士。这熟悉的评价,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林子那未下海前只吃林子做的饭的丈夫,我没有直言,只是看着似乎在想什么的林子,闻到了林子对那位工商局副部的好感。这好感是危险的,特别是对于与丈夫两地分居长久独自一人的女人,这好感长着螃蟹那样的大腿钳子,装死着一动不动地等你主动去靠近跟触碰,待钳住后想逃脱也不得了。

在教堂礼拜,林子就这样捧着那股潮湿的温热一直到家,她反复温习着那时的温度,心跳的频率。那种久远的熟悉感一下子让她重新回到了自己与丈夫的过去。工商局副局长和丈夫……啊,将这两个人摆在一起,这种念头让她恐惧,这恐惧像一根针扎地使她像个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泄气的皮球。不想了,还是洗个澡吧,让这一切的坏念头都随着水流去下水道吧。是的,她喜欢水,不仅因为水给她时间如流水逝去的快感,更是因为水能洗掉沾在她身上的灰尘甚至是肮脏的想法,她仿佛看见所有的肮脏与不洁在水流力的冲刷下落荒而逃。她赢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得意地笑了,她将那个不祥满怀敌意的念头杀死了,就像拿着积蓄着最大力量的水流对着刚从土里探出头的新芽,看着那新芽一点点蔫下头,水流在它四周冲出一个漩涡,夺去了它继续生长的土壤,这才放心地卸下武器。可是她一出来,还是对如此软弱轻易向诱惑投降的自己,感到不满。而这种不满更具体地说是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仍旧在意那只牵过她的手。是的,她无法原谅自己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在意。让她痛苦的是她清楚地知道对方只是单纯地出于信仰与她牵手,自己还是生动地痛苦着如同谈了一场刻苦铭心的恋爱般。她没有办法弄清楚自己究竟为何这样容易地就恋上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难道就因为他像自己的丈夫?不!她开始哭泣,这样的联系让她觉得可怕,他们最好永无瓜葛,更该死的是,自己竟在如此神圣的地方偷偷犯罪,于是她跪在床上,黑暗中开始向上帝悔罪,或者说转移她的痛苦,人都需要倾诉,特别是这种时候,她喋喋不休,一连好几个小时,回应她的却是一片黑暗跟寂静,然而正是这样的沉默让她放心,上帝是个可靠的人,她的这个秘密永远安全,不会被公开。之后她便拒绝再去教会了。聪明人总是远离诱惑自己犯罪的一切可能,傻瓜才在罪恶面前跃跃欲试,觉得自己能经受住考验,这就有点类似抱着一定要创造摆脱毒瘾奇迹最终却成瘾的人,人就是再刚强倔强,也是免不了要犯罪的,因为罪恶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林子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她无法保证自己下次再面对那个男人时心跳的频率不会发生变化,但是只要她不再见他,她却是可以在冗长的时间里把他忘记的,毕竟她只见过他一面,她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不去爱。以前的林子最难相信一见钟情,她觉得那是滥情薄情以貌取人的人的爱情,长久不了,她一直觉得感情需要慢慢酝酿,需要细节,需要用心经营。所以她对自己竟也一见钟情十分懊恼,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这难道就是时间熬出来的吗?而在教堂谈情总让人觉得罪加一等,对神明的敬畏,也阻止不让她进教堂,因为她觉得不去做礼拜的不敬总是强过去了却在那里谈情的不敬。另外,教堂是他们相遇的地方,虽然他们的“爱情”只是林子一个人的自导自演,但是在她的剧本里,教堂对他们的“爱情”毕竟有着重要的意义,既然这场“爱情”注定要被抹灭跟扼杀,她不愿意再去一个让她想起过往的地方。
   
可是如今,林子却发现自己的男人被抓了,原因是嫖娼。她看着眼前自己精心打理过的一切,家具、电器,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笑。可是在林子发笑之前,它们却先咧开嘴笑了,不再像往常只是静默站在黄昏里。她疯一样地打乱了一切,摔碎了遥控器,一个像弹簧一样的小零件在地面上弹跳了两下,终是自讨没趣地趴在了地上,而她也用尽了力气,瘫软地倒在了刚换的沙发上。她冲进洗手间,不断地撩水洗脸,直至睫毛上挂满水珠,视线模糊,她才终于想清楚,这一切是真的!这个曾经她最喜欢的地方,有水流,有音乐,飘散着醉人甜腻的味道,是她跑了好几家香料店才调出的,顺着这股气息,与丈夫共度蜜月的那片薰衣草花海就会斑驳如幻灯片放映在眼前。而此时,这股味道却让她觉得刺鼻,像只无形的手,不断地搅动她的肠胃。她觉得自己曾经在夜里的跪姿,忏悔,流泪都是一种巨大的讽刺,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丈夫,亦或是对那个全能全知的上帝。丈夫如果知道自己曾经为他这样克制过一段额外的情感,他看到自己这样跪着祷告,流泪痛苦,会怎么想?会不会嘲笑她?还是会感动?不,他一定会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以一个丈夫的身份来责备我!毕竟是一次精神出轨啊!嗬!你看看,男人是多小气啊,对自己的妻子。对自己,他又是多宽容放荡啊,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嫖娼,男人是上帝在这万物中创造的最自私的一种生物!想到这,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连她自己都要嘲笑她自己了,自己就是为着这样一个背叛自己的男人这样地煎熬着过生活,照顾儿子,她最难过地是她曾经为自己的精神出轨异常不安过,而这种不安,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拿不出手,需要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她真希望自己真的出轨了,好狠狠地报复一番。是的!她得这么做!仿佛只有这么做,她才能成为芸芸家庭主妇中的“勇士”……这暂时的英雄主义,促使她下决心动笔写一封信。她右手执着丈夫送给她的名牌钢笔,左手轻轻地按压着信纸,紧绷的腰板郑重其事,远远看过去像个潜心于拟定作战计划的骄傲的军官。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如痴如醉着。

信中,没有哭诉,也没有责怪,而是讲述了一场她为自己精心杜撰的艳遇……那个写在纸上的爱情,浪漫地甚至让现实中的她洋洋自得。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已经不再是弃妇,在这场战争中她终于通过努力与丈夫打成了平手,不,从某种角度她还更胜一筹,因为在偏执的人看来爱情比性高尚。

后来,我不知道林子去了哪里?也许她离开了曾经的家,在现实中四处寻找她曾经写在纸上的那个“故事”;也许她终是没有寻到,随便找了个人,谈了场按自己故事编排的爱情,对方却并不知情;又或许,她犹疑了 ,怯懦了,在伟大的英雄主义激情褪去后,她选择了藏起那封信,隐忍地消化发生地一切……
 
作者:姚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