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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像你


没人像你
 
陈慕想,不会有哪个夜晚要比今天这个夜晚更让人幸福了。
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微微翻过身,脸往他怀里躲了躲。她鹅黄色的睡裙天真地翻到腰上,露出小巧可爱的内裤,裸露出来的皮肤看起来触感舒适而干燥。陈慕也侧过这边来,像抱着一块温热的奶油一样,把下巴抵在妻子的额头上时,他这么想。
“阿慕,你以前不是做过一段时间的游泳教练吗?”妻子呼出的气吐在陈慕胸口,柔软的一团。
“对啊。”
“那你是不是很会闭气啊?”妻子把头往后挪一些,能够跟陈慕对视,“我看报导说有一个最长纪录是15分02秒喔。你能撑多久啊?”
“我不是很会闭气喔,倒是很会换气,哈哈。”陈慕说到这里把自己环抱妻子的手臂抽出来,交叠垫在自己的头下面,好像是对着遥远的天花板说,“不过我认识一个能闭气很长时间的朋友,具体多久倒没算过,但很特别的是那个人却一点都不会游泳。”
“学生吗?男的女的?”
妻子还想问。灯却一下子被关掉了。
“好啦。睡了。今天好累了。”陈慕摸摸她的头,转身背对着她睡过去了。
她看着自己丈夫的背影,想起了游泳教练时期自己还不认识的他。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陈慕感受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逐渐微弱之后,他才慢慢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没拉上的窗帘让远处的月亮像灯塔一样朝着他打出信号灯。
 
“你知道世界上在水下闭气时间最长的人是谁吗?”结束后陈慕还伏在张一帜身上时,她突然这样问出来。
陈慕脸埋在张一帜耳肩处喘着气,他脑子里还不能通过任何东西。
“是一个德国人喔。名字叫做汤姆•席耶塔司。他在水下憋气最长时间纪录是15分02秒。”张一帜还是很有兴致地接着说,“我看过他闭气全纪录的电视节目,是个笑容非常灿烂的人。”
在这一天的大概半年前,陈慕遇到了张一帜。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又刚和大学时代的女朋友分手,心情很低落,就先到朋友介绍的游泳培训机构当临时教练,学生基本上都是初中年纪的少男少女,大概十五个人,身材扁平,四肢细长,但动作非常敏捷,像是渔民总是捕不到的机灵小鱼一样,非常难以进行专业的训练。那天是周五的下午,游泳课程结束后,他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想等着外面的暑气消了之后再回公寓,于是盯着池面发呆。泳池还留有刚才像小鸭子般的学生们留下的热闹痕迹。他弯下身子,颀长的身体形成一道漂亮的拱,胳膊肘抵着膝盖,专注看着视线前方的空白。
突然水面有了波动,有一个穿着暗红色和藏蓝色竖条纹相间的针织连身泳衣的女性一步一步走到了泳池中央。陈慕觉得非常好奇。他来到这个泳池当教练的时间差不多三个月,但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不过他立刻想到自己也是第一次在课程结束后还留在泳池。但更令人在意的是,来到泳池却在池中走步而没有游泳?那个女人突然把头沉下水面,双手环抱着自己蜷起的双腿,就这样潜在水中。
一分钟过去了——陈慕持续看着这个把自己卷得像大大泡泡糖一样的女人,整个泳池很奇怪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陈慕也的确没什么地方可看的。
两分钟过去了——陈慕开始站起来,做了个扩胸,心想这个女人不错嘛,还蛮厉害的。
到三分钟结束的时候,陈慕从椅子附近走到泳池边上,蹲下来,眯细眼睛仔细看她的状况。毕竟在这三分钟里她没有一次动作,只是随着入水口的水流这样上下浮动着,不管怎么想都不大正常。
第四分钟过到大概一半的时候,陈慕低低喊了一句“妈的,闭气闭到假死啊!”,接着跳到了水里,游到她身边,伸出手要把她捞起来。在他的手碰到她身体时,含羞草那样,她的四肢逐渐打开,她用力抓着陈慕的手臂,终于找到平衡,两个人面对着站在池中。
这样看来,她个子还是蛮高的,能轻松踩到池底,露出头部。陈慕看着她这样想。
 
想起她,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不会弹钢琴的自己把手放在钢琴键上,不知道要先下哪个音好。那天下午,陈慕自己先游到池边,回头看她时,她正抓着分道线,跟她下水时一样一点点慢慢地走向陈慕的方向,动作像个茫然的,还不会自己扎头发的小姑娘。
她很瘦,胸部也非常小,脸上是很放松的神情。她接过陈慕扔给她的白色干净毛巾,擦着脸和头发。
“你不会游泳吗?”
“不会。”
“那你这样很危险欸。”
她笑了笑,看得到眼角的鱼尾纹,说:“我叫张一帜,你呢?”
这样的自我介绍让陈慕想起高中时期傻气的女同桌。“陈慕。”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请你吃个晚饭吧。”张一帜并没有等他回答就走向女更衣室去了。
 
那之后的第三个周五下午,张一帜的“漂浮”结束后,她对陈慕说:“今天去你住的地方吧。你会做饭吗?因为我今晚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喔,所以,拜托你做晚饭,可以吗?”用一种秋天的叶子从树枝上掉下来般自然的语气。
一到他出租的小公寓,张一帜便坐到餐厅的桌子旁,把桌上的杂物都先堆到一旁,真的就打开公事包开始处理起文件来。陈慕用刚刚两人在超市买回来的食材做了几道菜。默默无言地吃完了餐桌上的饭菜后,张一帜打开冰箱看了一下,回头问他,没有啤酒吗?陈慕就下楼去买。他再回到公寓时,张一帜正洗好澡走出来,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掉下来。她走向看起来不太知道要怎么做才好而站在门口的陈慕,放下他手里提着的啤酒,拿出其中一瓶,走到餐桌旁,用开瓶器打开,直接就这么喝了一口。第二口的时候她走向陈慕,双手环抱着他,把酒送到他嘴里。张一帜的气息像是透过皮肤和毛孔,渗透到他大脑还要后方的最深处似的,他眼前浮现了泰坦尼克号无法回头地没入大海中的画面,自己也这样跌入她的身体。
“你怎么会知道我会答应你来我这里?”陈慕躺在床上望着微微闪的灯管,其实他不太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因为你把我捞起来了啊,”张一帜侧过身体,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而且,你连着两周都在等我不是吗?”
后来,几乎每隔一天张一帜都会过来,有时候他们做爱,有时候不。张一帜三十一岁,比陈慕要大七岁。应该是在从事会计或者审计方面的工作,这是陈慕从她之前在他面前处理过几次工作上的文件时推测出来的。是否有丈夫或者男友,他无法判断,但应该没有小孩,她的腹部平坦,没有任何妊娠纹的迹象。她每次来到陈慕出租的小公寓,身后都好像尾随着南方潮湿的夜气。左手扶着墙,右手从办公地点带来的文件包放在门边的架子上,脚像是某种少数民族的独特舞步那样摩挲一阵后,从鞋子里走出来。走向陈慕时,她双手会背在身后解开裙子的暗扣。
可她从来不在陈慕的公寓里过夜,陈慕问过她一次,“或者今晚就住在这里吧?”,那时她正系上内衣的背扣,迅速地套上裙子,回头对他说:“你没听到吗?辛蒂瑞拉的钟声响了。”
 
关于那个“世界上在水下闭气时间最长的人是谁”的话题是在他们认识的半年后,分开的两周前开始的。
“我高中时候因为比较高,也很瘦,所以被选上参加游泳队。我跟校队教练说我一点都不会游泳喔,是个彻底的旱鸭子。他完全不当回事地对我说:‘游泳嘛,三天就能学会的。’但我从那时到现在,真的一点都没有学会喔。”
张一帜的声音好像面包屑那样一点点洒在陈慕赤裸的身体上。
“最开始就学了闭气。”
“然后你就只学会了闭气吗?”陈慕闭着眼睛,喉咙干干地说出这句话。
“嗯。虽然后来教的那些游泳分解动作我在陆地上都能准确完成,但在水里的时候我完全没办法把它们整合起来,没办法在头露出水面时浮起来,也没办法前进。后来我就被劝退了。教练也没想到我是真的那么地学不会游泳的人。”
“可你能闭气很久啊,这个很了不起。”
“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水下的那个世界喔。非常缓慢,安静又柔和。我闭着眼睛抱着双腿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正变成一个特别完整的什么,说不上是具体的什么,但感受到一种绝对的完整。就这样在水之中,有时候状态好,会感觉自己成为了那水,声音和光线穿透我的身体,我非常喜欢自己成为这样的存在。”
陈慕听着这话,试着放空自己的眼睛,去寻找那种存在的感觉。
“那个时候队上有游得非常好的同学,他们游过我身边时,我能感受到他们身体轮廓传出的波纹。我也会不时睁开眼睛确认一下我感受到的是不是正确的那个人——几乎都没有错误喔。”张一帜说。“就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一个高我一年级的学长。在水中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非常喜欢了。”
 
张一帜并不是一见钟情地喜欢上那个学长的,因为在双脚着地的地面上时他们也一起训练过。他是非常耐心的人,不游泳的时候常戴一副眼镜。十六岁的时候要喜欢上谁,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情。但因为她总是在水中闭气漂浮着,怎么看都太奇怪了,因此那个学长也并没有特别想和她亲近的意思,而且听说那时候,他有自己喜欢的人,好像是广播站的三年级学姐。更何况张一帜确实连普通都算不上,反倒是一个有点奇怪的人,所以她也并没有想要跟他告白的想法,不用想也知道那结果。
“自从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那个人之后,就开始常常做梦,”张一帜靠着床头坐起来,拿起矮桌上放着的一杯水,小小喝了一点,“而且都是做同样的梦。梦中我从某条河流游到了海里,慢慢地沉沉地越潜越深,只有我一个人。海以外是晴朗的白天或者夜晚我并不清楚。那是一定深度的海,我感受到它的压力重重叠在我的心脏上。有一些会发光的深海鱼群像飓风一样从我身边过去。我隐约看到他在更前面一些的地方游着,很开心在笑,就像席耶塔司在水底一样。我用力蹬着腿追赶他,直到我的手突然碰到前方看不见的一堵坚硬的墙。那是像玻璃一样的触感,也许就是一块巨大的玻璃,我贴在那透明上,手掌用力拍打着,张着嘴想叫他的名字。可任我怎么拍打,他都听不到,我张开的嘴被也巨大的海水塞满。在那边的他始终自在畅快地独自徜徉着。最终我的头发本身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我从这个梦里拉回来。安静但激烈,非常痛的梦。相当痛。每次都是相同的鱼群,相同的亮光,相同的海水温度。我不断拍打着玻璃,张开嘴,最后被我的头发拉扯着醒过来。”
每当做了这些梦的第二天,她都会比之前更长久地待在水中,感受他的波纹,这些震荡能将她皱紧的心脏熨开一点。她常常在水下看着他,分辨着这与梦境的不同,体会那梦想要传达的意义。但十六岁的张一帜却只能越来越想要接近他,用一种水的波纹的方式。
一开始,张一帜在训练结束后的傍晚,远远地在他身后骑车。比起平整的笔直的马路,他好像更喜欢石子铺成的小巷子。车子跟随着路面的起伏,发出咣当咣当要散架似的声音。张一帜骑得非常轻,也小心保持着距离。他被石头弹起来的地方,她也被弹起来,拂过他两腿间的风,也拂过她的腿,他打铃的地方,她也会打铃。做着这些的时候,能让她觉得心脏能更好地呼吸。
他把车骑到他家所住的单位院子里,在里面一栋楼停下,把车抬上一级台阶,防盗锁把单车后轮和旁边的扶梯锁在一起。听得到“咔哒”一声后,他单肩背著书包用非常轻快健康的步子跑上楼。楼道的路灯是感应式的,他每到一层楼,灯就会打开,硬要说的话,也可以认为这是某种应景的魔法。然后顶层七楼的楼道灯亮了。但张一帜看不清他是打开了左边的门还是右边的,正着急想要拿出装在书包里的眼镜时,右边最靠边的一扇小窗子亮起了黄莹莹的灯。那是他的房间——张一帜心里非常肯定。那格小小的窗子,远远看来就像柠檬口味的冰块,含在嘴里,会紧紧眯着眼睛,感叹“好酸啊!”这样的感觉的窗子。张一帜单腿撑着地面,两只手握着因为篮子装著书包而暂时歪向一边的单车羊头,抬着头,认真地看着那枚酸酸的窗子。
谨慎起见,张一帜并不会每次都能在他窗子下面这样抬头望着。只在非常忍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把车也骑到院子里,获得一点点暂时的安宁。
陈慕想像着十六岁的张一帜和她的单车的影子,眼前的这个三十一岁的张一帜看着他,摸了摸肚子,说:“陈慕,肚子有点饿了。”
“冰箱里只有一些蔬菜了。”
“那就吃沙拉吧。”张一帜说完便躺到床上,用被子很好地盖住自己,只露出一颗圆圆的头。
 
想起那个夜晚的性爱和沙拉,此刻望着窗外月亮的陈慕仍能亲切感受到那味道。那时候坐在餐桌对面的张一帜,一边吃沙拉,一边说着后来发生的事。他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张一帜说得有些迫不及待,好像非常着急要把那件事情说出来。
参加游泳队训练的第六周左右,泳队经理发给大家每人一份联络簿,方便请假联系或者是集训通知。那时候张一帜已经处于游泳队非常边缘的位置了,平时几乎就只是帮助经理做一些琐碎的工作,比如更换毛巾这类小事。她第一次拿到他的毛巾时,手几乎在发抖。她无声息地把他的毛巾放在回收毛巾的最上面一张,走到布草间后,立刻把头埋在那里,贪婪地用力搜寻他的气味。紧张得稍微漏了一点点尿出来。毛巾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为了再次确认她又再一次深深沉入那毛巾中——只有泳池的水的气味,没有他个人的味道在那上面。她有点失望,但还是仔细摸了很久那毛巾上绣着的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地仔细看着,直到自己的眼睛分别不出这几个字是什么为止,才从布草间走出来。
“我只有一次打过电话给他,在拿到联络簿后。那天我在他窗子下待了很久。心却还是像一直被人用手那样敲着,‘咚咚咚’,非常大声,我觉得离我不远处的那个保安应该可以听得到这声音。然后我骑车飞快地离开那里。快到我家的时候,经过一个电话亭——我本来是骑过去了,但我又倒回来了。我把车停在旁边,往投币处放了一块钱的硬币。然后按下那一串数字——说起来当时可记得非常清楚,现在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呢。”张一帜说到这里笑起来,伸手捏了一下陈慕的脸。
“那,有人接电话吗?”
“有。他爸爸接的。声音非常‘爸爸’。”
“那你怎么说?”
“我非常诚恳地说,我是陈慕的同学,找陈慕有些事。”
“然后他爸爸就让陈慕来接电话了?”
“是啊。有时候直接一点,反而显得坦荡,事情也顺利起来喔。”
“你和陈慕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和他爸爸反而可以自然地发出声音说话,但是当听筒被陈慕拿起来之后,听到他那边说出‘喂,找我有事吗?’的时候,我的声音却没有办法通过喉咙了。”
“就像陆地上的小美人鱼?”
“嗯,在那个时候多少能够明白她的感受吧。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手拼命把听筒往耳朵塞,好像这样可以更清楚听到他那边的声音一样。但他只是再说‘喂?还在吗?’然后就挂断了。”
“我觉得他也许知道是你打的电话喔。”
“噢,是吗?当时我没有办法,只能打出那个电话,要不然心脏感觉会被谁‘咚咚咚’地敲成泥一样。”
说完,张一帜完美地用舌头把嘴角上沾着的一点沙拉酱舔干净,就像画了一个非常圆非常合乎比例的句号那样。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呢?”
“嗯?”张一帜像是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涵义似的,“因为闭气再换气的时候,总要吐出一些什么,才能获得新鲜的氧气吧。”
“我是那氧气吗?”陈慕看着她。
“我非常喜欢你喔。”张一帜解开身上披着的小毯子,走到床边拿起她的衣服要穿上,然后过了很久,又补上一句,“现在。”
然后她提着她的包和文件袋退出了陈慕的公寓。如果不是餐桌上剩下的盘子和自己身体感受到的疲惫,他实在难以相信张一帜刚才就在他的眼前。她是个身上没有体味的人。他所接触过的大多数人身上多少都会有一点自己的气味,特别是女性,她们会喷一些自己喜欢的味道的香水,可张一帜却没有,她身体本身没有什么味道,也没有特别去喷香水,就连她的长发也没有留下洗发水的味道。但她的气息,也就是她呼吸的节奏,非常独特,好像可以把你引到某个你从没发现的深处。
 
分开前的最后一周周五,张一帜按照惯例在无人的泳池一个人在那“水中”思考些什么,或许也并没有。陈慕则坐在第一次遇见张一帜时的椅子上,他在想着前女友,也在想着自己和张一帜的关系。这时候池里突然很大的动静——张一帜比往常闭气的时间都要短地突然挣开水,抓着分道线,把右手伸得非常笔直,她对着陈慕作着让他一起下来的手势。
他们笑着面对对方的脸,同时用力吸了一大口气之后一起沉到水中。两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双腿蜷起来,膝盖和脚趾时而碰到对方的时而又分开。像一对胎儿那样在母体中相望。陈慕第一次在水中看张一帜。那要比在地面上的那个张一帜迷人非常多。地面上那个她,用一种偏袒的说法来说,也只是勉强可以评价为有气质的那种类型——因为不怎么漂亮,长相寡淡,没有突出的特点。但水中的这个人,她闭着嘴朝他笑,眼睛弯起来,头发散成孔雀尾巴的形状,发丝模仿水纹而根根自有生命般地动着。光线透过水照射进来,她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得到她腿部骨骼的形状,长而细,可以说是非常白的骨头,甚至有些蓝。虽然是紧紧抓着的手,但其实只是陈慕自己这边使用了非常大的力气握着,但她那边却好像真正“进入”了这水中——对,陈慕想,是这样,这样的感觉好像是自己漂浮在她之中。
陈慕感到自己必须要探出水面换气便伸开双腿,但张一帜却恶作剧般拉着他的手,往下用力。陈慕不解地看着她依旧充满笑意的眼睛,可他实在受不了了,必须要呼吸到氧气,他一点点用手指逐渐退出她的手,然后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包含了氮气、氦气、氖气、氩气、氪气、二氧化碳还有其他杂质的空气。在水中的张一帜脸朝着他,还在笑。他再一次沉到水中把她捞起来,说:“你上次说的那个故事还有后续吗?”
 
“有天下午队里有一个男生的泳镜坏了,教练让我去更衣室帮他拿他那副备份的出来。”
那是张一帜第一次走进男更衣室。换下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随手放在两墙壁柜间的长椅上。她很快找到了那个男生的柜子,大家的壁柜都没有上锁的样子,大都半开着。她把泳镜拿出来,抬头的时候她看到了左上那个卡槽插着他名牌的柜子。他的柜子是关上的。但碰碰运气的想法让她伸出手,轻轻一拉柜门就打开了。东西摆放得非常整齐,也可能是因为东西很少的关系。她很快发现了那串钥匙。按照现在这个三十一岁的张一帜的说法,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便学着电影里面演的那样,从口袋拿出经常带着的口香糖,快速嚼了几口,然后把那串钥匙中最像家庭使用的安全门的钥匙印在那口香糖上面。非常镇定地走出了更衣室把泳镜拿给那个男生。
好像老天爷知道她手中握着一把钥匙一般,所以很快安排了一个机会,让那钥匙派上用场。国庆日放假,张一帜知道他父母要参加单位组织的北方古城三日游,本来他也要去的,但那个时候刚好有一场全国性的高中游泳联赛,如果在这次比赛中获得好名次的话,高考可以加十分,而且算是重大奖励。比赛前一天要集体出发,结束后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再坐集体大巴回来。那时候张一帜已经是半离队状态,并没有被列到参赛或者啦啦队的角色名单中。但他则是非常有希望拿到前三的选手。张一帜因此计划在比赛的那天夜里用那把钥匙进入他的那扇小冰块窗子后面的房间里,呆一晚上。真是个巨大的冒险呢,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终于捱到了那一天。晚上等到爸爸妈妈都睡了之后,她把自己的房间门从外面反锁好后,轻巧地打开大门,再慢慢合上,就像花雕豆腐的师傅做的那样,气息都要一直屏着。她没有骑车,一路奔跑着,看起来是被什么在追赶着那样地跑着。到那窗子下边,看到他家里的灯全都熄着,她依靠着那黑暗平息了喘气。然后慢慢走上楼。拿出手里攥出汗水的钥匙,对着锁孔好几次都没对准,最终插进去吻合的声音,仿佛在对她的到来表示默默的欢迎。
她从里面反锁好门,把凉鞋脱下,提在手里。赤着脚朝他的房间走去。她没有开灯,在这黑暗中获得一种绝对的安全和安静。她站在他卧室门口时,获得了他全部的味道的包围。她整个地在他之中了。好像承受不了一般,她抱着自己的凉鞋蹲坐在他卧室的门边流出了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应该是相当久的时间,她站起来,走到他的书桌旁边,窗子并没有关上,开始有雨在下吗?她的手摸到了新鲜飘进来的雨。她站在窗边,往楼下看,看她往常常站的那个位置,她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曾经确切地以什么样子站在那个地方的。然后她突然看到他走进院子里来,正往她所在的他的家跑过来,虽然被行李包挡着脸,但凭那波纹,她知道那是他无疑。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回来?应该是明天才会回来的。一边想着这个一边在黑暗中找地方躲起来。很快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也许是到了四楼了。她看到他的床和衣柜之间堆放着的棉被。那应该是准备换季,提前拿出来晾晒还没有收进柜子的棉被。她钻进那里面躺平,立刻听到了开门声。
他没有开灯——没有听到那声音。把门关上后他去了厕所,听到小便声。没有洗澡,洗了手擦了脸后就出来了。走近了。走进来。还是没有开灯。整个人没劲地倒在床上,因为是非常沉重的声响,完全任由身体的重量砸在床上的那种没劲的程度。呼吸非常紊乱。没有脱衣服和裤子,就这样躺在床上。
她和他,这样平行地躺着。她被充满了他的气味的被子包裹着,感受着他的动作造成的床垫的起伏。她闭着气,想进入那气味中,把自己变透明,细心感受他的波纹。他用力锤了他的床,那波纹震动到她的小腹,一阵热,让她非常无措。然后他把枕头从床上扔下来,弹到她的小腿,这力让她的腰收得非常紧。最后他开始拉扯她所裹着的那床被子的一角,然后干脆睡到他拉出的被子铺在地上的部分。他的呼吸传过来,张一帜知道自己正面对他。他喘着气,混合著窗外溢进来的水汽,无预警地哭了出来。
他哭了。
那样默默无声地。
就像刚才她一样。
张一帜屏着气,用她的波纹拥抱着他哭泣的身体。
 
这个时候二十四岁的陈慕的公寓外面也下起了雨。是那种肉眼不太看得清楚是不是在下雨的程度的雨,必须伸出手去,才能感受到,哦,的确是在下雨啊。
那雨牵着陈慕拥抱张一帜,然后像一尾鱼一样滑入她的海洋。
 
 “那天晚上他的哭泣结束后,他就进入了非常深度的睡眠。就在那时,我提着我的凉鞋,穿着我湿润的内裤离开了他的房间。” 陈慕紧紧拥抱着身下的张一帜,开始亲吻她的锁骨间的凹陷。“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然从名叫“喜欢他”的那所学校毕业了一样,现在回想起来,究竟喜欢那个人的什么,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使劲嚼那块口香糖,是什么让自己反锁住自己房间的门这样奔跑出去……这些完全都不知道、不记得了。”
“可能这是我的极限了。”张一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闭气到这个程度,我不从水下出来换一口氧气的话,可能没办法了。”
那场黏腻的雨让陈慕睡得非常熟。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到了和张一帜相同的梦境,他是那掠过她身边的鱼群中的一条鱼,路过她的那一瞬间看到她拍打着透明的什么的手,她张开的嘴——想再看清一些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跟着那巨大的鱼群飓风一般不知到哪去了。醒来后,就再没见过张一帜了。
陈慕在那之后两个多月就找到了一份运动康复治疗师的工作。不久后,在一次公司组织的联谊上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有特别柔软的胸部,身体有稳定的个人的气味,非常实在的一个可爱的人。
 
窗子开始有水滴一点点打出声音来。开始下雨了,雨脚很绵密,好像预告着这是一场不会停的雨。那信号般的月亮被云层带走了。妻子在梦中伸过手来抱着他,然后又松开。他就这样几小时地听着雨声。
 
 
作者:韦施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