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脐带


脐带
 
作者:赵惠容


资料图
 
1
  
世界仿佛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白雾,被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染成了橘黄,我被裹在这橘黄色的世界之中,有温热的液体正从我体内缓缓流出,有一股被慢慢抽空的感觉,却没有疼痛。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轰鸣声,仿佛外祖母遥远记忆中那躲在防空洞中的戒严笛声。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丈夫惊慌的脸却在这时闯了进来,我惊讶地看着他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看得仔细认真。他方正的国字脸上有一对剑气逼人的粗黑眉毛,眉毛之下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没有往日的温柔却装满了悲伤,悲伤化作眼泪顺着他长着胡渣的下巴铿锵有力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是否因为临近死亡,人的感觉会无极限放大,我清晰地感觉到丈夫的眼泪慢慢化入我的体内,同我体内那不断往外流的液体汇合一同流出。是否在这一刻,我们夫妻才算是真正融为一体?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尚且还有力气的左手,想摸摸丈夫瘦削的脸,让我们夫妻最后留有一丝温存。突然,轰的一声,橘黄色的世界须臾间化为黑暗,耳中不再有鸣声,世界只剩下了我自己,安静得吓人。我不知我置身何处,我亦深知我无处安生,可我却实实在在地倚在一面墙上,我唯有抱紧双膝蜷成一团安静地等待。我恍惚意识到,或许我已经死了。
 
倘或我已经死了,那我置身的这个黑暗世界是天堂还是地狱?倘或我已经死了,那为何没人带我前去洗掉前世的罪孽?倘或我已经死了,怎么母亲没有提着灯笼为我引路?我明白,定是母亲无法原谅我的背叛,她仍恨着我毁掉她的希望。我想,即使我像修行的苦行者一般,一步一跪一磕头绕地球爬行一圈忏悔我对她的伤害,她也不一定会原谅我。母亲一向执拗,那藏在血肉模糊之下的只有我看得到的她那冷酷的笑容便是她对我永世的咒,她无法原谅我。我愈想愈觉得可怖。我害怕,害怕一直栖身在这黑暗之中,我渴望母亲可以打着灯笼或是手电筒像儿时一样带着我回家,我不愿意在忏悔之中一次次地掰开回忆的伤口。
 
死亡,难道不是意味着放下一切,忘记所有吗?那为何我还要在这冥界之中分分秒秒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我不知道时间过得快或是慢,我亦不知道蜷着身体呆坐了多久,但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我慢慢潜回到我的前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窥伺着我这被痛苦纠缠着的一生。我终究还是无法放过自己。
 
2
 
母亲从来不向我讲她的事,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这样的。关于母亲,我是在与外祖母难得几次的见面中慢慢得知母亲的情况。不知为何,母亲恨着外祖母。外祖母在世时,母亲好几年才带我回一趟老家探望外祖母,但母亲每次都只是恹恹地将装有钱的信封用力地塞进祖母的衣服里,从不和祖母说话。外祖母是个爱说话的人,母亲不与她说话,她便和我说话,所说亦只是母亲的事。而母亲通常不理会我们祖孙两在谈些什么,她更乐意到里间跟舅母讲讲女人家的贴心话。母亲对外祖母总是视而不见,但外祖母却总是偷偷觑着母亲,那双如黄河水一般混浊无光的眼睛委屈得跟个孩子一样,我看了,都要忍不住落泪。对祖母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双皱巴巴的布满沟壑的手,她喜欢抓着我的手跟我讲故事,而我柔软的小手喜欢在她布满沟壑的手掌里面轻轻转动,感受那藏在沟壑间的岁月的不易。
 
外祖母常说,母亲其实只是嘴硬而已,心到底是软得。母亲每月会定时寄祖母的生活费给舅舅,每次来,又总会再塞不少的钱给外祖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到底是害怕老母亲没钱花受委屈。这就可见她心好。祖母又说,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美得跟天仙一样,在县里是出了名的,又在文工团跳舞,如果不是当年外祖父成分不好,被划入牛鬼蛇神一列,连累了她,那她肯定是一个干部夫人,当主席夫人都不为过。外祖母对母亲的赞誉或许过了头,但母亲确实生得美。小时候,我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翻开她珍贵的黑白照片,我也曾被她的美貌惊艳,照片上的母亲梳着两条放在肩前的长辫子,一身蓝色麻布旗袍,白皙的鹅蛋脸缀着细长的柳叶眉,一双灵气的大眼睛微微向上扬起,鼻子高挺,小巧玲珑的嘴巴弯成一道美丽的弧线,美得不可方物。岁月腐蚀着她的美貌,但她却依旧美丽,只是美丽的脸孔上不再负有当年甜美的笑容。外祖母说最让她痛心的是母亲同父亲的这段婚姻(我也正是从外祖母口中慢慢知道我那位未曾见过面的父亲)。祖母说,当年,家里成分虽然不好,但起码母亲还可以在文工团里当舞蹈演员,因为生得美,也有一些家里条件好的愿意和她谈对象。但母亲偏偏烂泥扶不上墙,愿意作践自己,和一个家里成分比自己还差的留洋大学生恋爱,无论外祖母怎样规劝都无法让母亲断了这段情。母亲和父亲的爱情是怎样开始期间又经历了怎样的苦难这是我这辈子永远无法解开的谜,祖母不知道,母亲不愿说。但我知道母亲必定极爱父亲,不然不可能为他生下我,等了他一辈子。后来,母亲怀孕,她狠心抛下了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家,跟着父亲私奔回到他的家乡。据祖母回忆说,不到一年,母亲便独自一人带着不满周岁的我狼狈回家,忍受别人的诟骂和家人的怨怒辛苦抚养我。我追问外祖母母亲独自回乡的原因,她只是冷冷地哼气说道,“还能怎样?那个男人父母都是牛鬼蛇神,早就被斗死了。她挺着个大肚子和他回去,不清不白的,家庭成分又不好,不更得受人家批斗。那个男的哪里受得了这份苦,瞅准机会就抛下你们母女自己一个人漂洋过海逍遥去了。”然后又轻轻低头在我耳边说道,“就你妈傻?还说什么他赚了钱就回来接你们母女回去,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不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就是一封信都没收到。”
 
关于母亲与父亲的爱情,我不愿意就这样轻信外祖母。我同母亲一样,不相信父亲是一个怯懦的背弃诺言的没有担当的男人,我也一直在等着我的父亲。只是等了那么多年,依旧没有父亲的消息,于是我只得相信,父亲当年搭的邮轮遭遇意外,父亲早已身亡,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我们母女连封信都没收到?但是我的母亲,却永远都无法说服自己放下父亲,她一直在等待。后来,她以为,只要我成为了闻名世界的芭蕾舞演员,只要有朝一日电视频幕上打出“黄念华”这个名字,父亲便会嗅着我的名字找到我们母女。于是,母亲近乎残酷地教我跳舞。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寻找丈夫的工具。于是我开始恨她,想要逃离她。
 
记得有一次,我趁妈妈不在家,和往常一样偷偷去翻她的相册,却意外地在最后一页相册的内页里找到了她同父亲的合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模样,我仔细凝视着父亲,父亲生得高大俊朗,一双眼睛灼灼有光,一看便知是一个怀着美好希望的有抱负的青年,难怪母亲对他一直念念不忘。我激动地看了很久,自豪地看着我面貌姣好的父母,自负地想着我要将这张照片贴在学校门口,这样我便不会再被别人嘲笑自己的身世。我找来了胶纸,正当我翻开照片背面准备贴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娟秀的钢笔字,“1977.12.1,黄念华,徐曼,中华纪念馆”。“黄念华,黄念华……”,我念了很多很多次之后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一直盗用着父亲的名字。原来,我在母亲心中甚或都不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我永远是父亲存在的代替品。于是,我更加恨母亲,我甚至想要报复母亲,因为她竟如此不看重我。早已忘了,这一年,我才多少岁。
 
3
 
参加外祖母葬礼那天,穿着白色丧服的母亲跪在外祖母的棺材前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我同母亲一同跪着,却哭得鬼哭狼嚎,母亲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和外祖母同病相怜,因我们在母亲心里眼里,均是那般的毫无分量。为着母亲的冷酷,我替外祖母哭也替自己哭,大有同时天涯沦落人之感。
 
回家之后,母亲打开电视,同往常一样坐着看电视,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我躲在房间里,想着外祖母那双布满沟壑的手,还有那双委屈得像孩童一般的眼睛,心中的悲痛无法抑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母亲闻声赶来,推开房门,呵斥道,“哭什么?别哭”。
心中潜藏着的对母亲的愤怒喷薄而出,我对着她用颤抖的模糊的声音吼道,“你妈死了,你不哭,你怎么这么冷血?”
她清楚听清了我说的每一个字,冷冷笑道,“谁冷血?她才冷血呢。”
我大声辩驳道,“不,阿嬷很可怜。她才不冷血。”
母亲似乎有些动气了,她生气地嚷道,“她是最冷血的人。你知道你外公是怎么死的吗?是被她给逼死的。”她冷冷地盯着窗,眼睛睁大,带着恐惧,好像看到了什么,又马上蹲下身抱住自己蜷缩在门后,嘴里喃喃自语道,“那些红卫兵追了进来,拿皮带抽着阿爸,要他交代。我和弟弟躲在她后面,看着满脸流血的阿爸忍不住哭。有一个红卫兵过来揪住我头发。她赶紧把我和弟弟推到阿爸面前,对着红卫兵说,‘我们已经划清成分,他是牛鬼蛇神,他是阶级敌人,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是敌人’,她逼着我和阿弟说,她当着红卫兵的面踢阿爸,她让我和阿弟踢阿爸。阿爸哭了。阿弟踹了阿爸,我也踹了。阿爸继续哭着。第二天,阿爸上吊自杀。阿爸以前多爱我们啊。可是她把他逼死了,她多狠心啊!”她边说边哭,没有想要停下去的意思,她继续说道,“我告诉念华我怀孕了,我们怕极了,后来决定结婚。我们在夜里跪了一夜,求她答应让我们结婚,让念华住在这里。她也跪着求我,求我回头。后来我干脆跟她说,我有了念华的小孩。她打我骂我赶我们走,我和念华才决定回他家乡的。可是他父母被迫害致死,我们在那里也只能受人辱骂批斗,但我们无路可走。念华受不了这种被压迫的生活,我们想过死,可是想着还有一个孩子,于是他想回去以前留过洋的日本,在中国已经完全没有朋友,可是在日本还有朋友。但我们没有钱买船票。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在中途上船,好心的船员会让他们上船并且不收钱。那天,邮轮突突的鸣声响起之后,他让我和孩子一起等他,然后就一跃入海,往前游去。我不知怎的,竟会晕过去,不知念华有没有顺利上船。后来,我生下了孩子,来到城市帮工赚点小钱,可是却总有男人骚扰调戏我。没办法,我只能带着孩子回家投奔她。可是几天后,她竟然把我的孩子送给了我们远房亲戚的一个寡妇。我发疯似的找了好久好久,我都忘记我是怎么一家家进去找的,我都忘记我是怎么找到的。当我看到我的孩子之后,我抱着她马上就跑了,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呢?那是我的小孩,怎么她就忍心把她送人呢?可是念华呢,念华现在在哪里呢?是生是死?都怪当初肚子里的孩子,不然,我们就可以一齐跳下海,同生同死……”母亲依旧不停地说着,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但她身上散出的酒味却越来越浓,渐渐朝我逼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为什么恨外祖母?我想,我们家族的女人是不是被人下了咒,不然为何,母亲恨外祖母,而我却恨着母亲。我躲在被子里,紧紧抓住被子,小声哭泣着,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第二天醒来,我们母女突然有了默契,不知道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在我们往后相处的岁月里,我们都不曾提到这件事。
 
只是,我一直后悔,在这一晚,我没有紧紧拥住陷入悲苦回忆之中的母亲,陪她一起哭泣。我没能抓住这个可以让我们母女找回母女亲情的契机。
 
4
 
我又被母亲关进了禁闭室。从我记事起,母亲便逼着我练舞,每日不停地练。每当我犯错犯困或是犯懒,母亲都会毫不留情地将我关入禁闭室。第一次被关禁闭的时候,我在黑暗里拼命呼喊着妈妈,拼命怕打着门把,后来竟在里面睡了一夜。自从第一次被关禁闭后,我便听话多了,但我却还是时常犯错,而禁闭室里的黑暗我早已适应,甚至能从黑暗里窥出透亮出来。
 
尽管我已经二十出头了,长得比母亲要高,但我始终没有力量反抗母亲。在母亲面前,我总是沉闷得喘不过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母亲恨我。
 
“阿华,你给我好好想清楚。那个比赛关系到你的前途,不要毁了自己。”母亲在门外轻轻说道。
 
我在乌黑的禁闭室里安静坐着,想着。想着那个比赛,那个男人。法国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在中国征选芭蕾舞演员,中国歌剧院举行了一个芭蕾舞比赛,获胜前三甲便可以成功入选巴黎歌剧院芭蕾舞演员。母亲一直希望我登上世界舞台,自然对这次比赛十分看重。可是我却很累。十几年如一日的练舞究竟为了什么,我不清楚;每次在台上的表演的动作都只是机械的重复,没有感情,因为我不喜欢跳舞。我实在厌烦了这种单调的压抑自己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生活。可是,我该怎么跟母亲讲呢?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话剧导演。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五官齐整地凑在一起,看着十分舒服。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俊朗的会发光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在一起生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双眼睛像极了当日照片上父亲的眼睛。一切仿佛都早已命定。不知为何,当时我坚定地认为他可以把我从这种压抑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我和他结缘于一场话剧,当时他是话剧《聊斋》的导演,我在其中客串了一段芭蕾舞。追我的时候,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他的出现为我枯燥无味的生活带来了一丝亮光,他让我知道我的世界除了母亲之外还可以有其他人,我不知道这可否算是爱情。但当时的我急于挣脱母亲的束缚,急于得到力量反抗母亲的专制,急于找到理由不去参加这场比赛,于是我决定跟母亲摊牌。
 
在禁闭室里关了一夜之后,母亲打开了门,将我轻轻拉出来。我一夜未睡,眼睛通红。母亲为我倒了杯水,我接过水,开始等着母亲的发话。但母亲端坐着望着我,明显地想让我开口。我紧紧抓住水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妈,我怀孕了,那个男人是一个话剧导演。我爱他,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我不会参加这个比赛。”我始终不敢抬眼望母亲的眼睛,但我可以想象她的震怒。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这样被我毁了,她自然无法接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哭喊道,“阿华,把孩子打掉,去参加比赛,妈求你了。那么多年,妈等的就是这天啊。”我用力地挣脱开母亲的手,迅速地逃离,不管身后的她哭得撕心裂肺。我找到了那个男人,哭着让他娶我,他或许真的很爱我,才会什么都不问就答应跟我结婚。
 
两个月后,我们便结了婚。母亲没有出现在我的婚礼现场,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想,她对我的恨怕已经深入骨髓,倘或她出现在现场,那她也绝不是为了祝福我,只怕是为了报复我。想到这里,我便后背发凉。而事实上,我也并没有怀孕,当初撒谎只是为了离开母亲。母亲死后,我常常想,我对于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女儿,是父亲的物品,亦或是寻找父亲的工具?最后,我选择相信,在母亲心中,我是她和父亲唯一的女儿,只因为这一点,她才会如此严苛地训练我,因为她希望黄念华的女儿在她的培养下是最出色的。可惜,我们母女从未曾真正懂得彼此。
 
5
 
婚后,我托关系在日本寻找父亲的消息,以此弥补对母亲的愧疚。后来,辗转打听到了父亲一个昔日的友人。据父亲的友人说,当年,父亲成功地上船来到了日本,却在途中患上肺炎,在日本不到半月便不治身亡。死之前也不曾留下关于家人的只言片语,于是友人便将他安葬在日本,他的遗物也一同火化。只留下了一本珍贵的日记本作为友人之间的纪念。在得知我是黄念华的女儿之后,便将这本日记本转赠给我。丈夫陪我去墓地拜祭了一下父亲,看到父亲的墓,我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自知,我终于不必再对母亲感到愧疚。
 
回国之后,我奔赴母亲住处,这是我结婚半年之后第一次重回母亲居处。门铃按了很久,母亲才打开了门。见到母亲的一瞬间,我惊讶得无法言语。半年不见,母亲已经满头白发,身体干瘦如同木乃伊,皱纹使她改变了容貌,不复美丽,只有那双眼睛让我熟悉,它仍同以前一样令我害怕。我失声叫了声“妈”。她并不抬头看我,自顾自地走进厅堂。
 
我们坐了下来,她依旧不开口,同半年前一样,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将父亲的日记本轻轻放在桌上,跟她说,我去日本旅游的时候顺便打听了父亲的消息,机缘巧合遇到父亲的故人,从故人口中得知父亲早已身亡,只带回了他的一本日记本。母亲听完,并不落泪也不嚎哭。她轻轻地触摸着那本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日记本,轻轻说道,“我早该料到的,不然,他怎么会不来找我们”,停了许久,又抬起眼睛问我道,“你怎么知道你父亲的事的?”
 
不知为何,这双眼睛总使我害怕,我还是惧怕母亲。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便奔跑着离开。同半年前一样。离开母亲之后,我便开始后悔。父亲的死讯对于母亲而言便是所有梦的破碎,此刻,我怎能留她独自在破碎的梦中拼凑岁月的谎言,何况由于赶得及,父亲的日记本我未曾看过,作为他的女儿,怎能仔细寻找父亲的生活痕迹。但我依旧没有重新回到母亲身边。
第二天,传来了母亲跳楼自杀的消息。在太平间里,我翻开那盖在母亲身上的白布,她那血肉迷糊的面目令我瞬间失去了魂魄,可是我却仿佛清楚地看见了留在她嘴角的那一抹嘲弄的笑容,那是对命运的嘲笑亦或是对我的嘲笑?
 
母亲去世之后,我患上了抑郁症,每日需依靠药物平复情绪。我整天疑神疑鬼,总觉得母亲的鬼魂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我,指责我毁了她的一切。我每晚做噩梦,不靠安眠药无法入睡。丈夫被我弄得心力交瘁,我也深知,自己没有权利将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于是我们选择了离婚。
 
离婚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他拥着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饭店出来。或许是我一时接受不了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尖叫一声之后马上跑着离开。我转身的刹那看到他也跟着跑了过来。天呐,我最恨便是自己这一点,遇事只会逃,然后将痛苦与无奈丢给了别人。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刹车的尖叫声,接着便陷入了黑暗。
 
6
 
当我开始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黑暗的角落里。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已经死了。但这里不像天堂也不像地狱。佛将我置身于此处,是为了让我忏悔吗?倘或是的话,我愿意忏悔,我愿意掰开我的心,在世人面前忏悔。我愿意跪在母亲面前,吻着她的脚,请求她原谅我。但忏悔之后,神呐,请删除掉我今生的记忆,这记忆太沉重太黑暗,如果有来世的话,请让我为花为草为鱼为水,但不要为人。
 
我跪着哭着祈求着,突然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她说,“阿华,你给我好好想清楚。那个比赛关系到你的前途,不要毁了自己。”我所处的黑暗世界变得熟悉起来,这是我的禁闭室。我的心剧烈跳动着,我亢奋地想到,或许之前的一切只是我一夜的噩梦,现在打开门,梦便醒了,母亲还在等我去参加比赛。这一回,我不再逃离叛逆她,我愿意跟她和解。
 
于是我朝门把飞奔着过去,用力转动了门把。外面的世界一片明亮,照得我的眼睛生疼。我努力张开眼睛,却看到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偶有几个挂着白色大褂的人从我眼前晃过。我微微抽动着我的手,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它。我顺着手的方向看了看眼前的人,居然是满脸泪痕母亲,这一刻,我热泪盈眶,准备以无限大的力量涌向母亲,我想抱住她,告诉她,“母亲,对不起,我们和解吧!”
 
我总是分不清梦和现实,但此刻,我并不在意这是梦或是现实。如果死亡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在这一刻死去。在这一个给了我生命抚养了我的女人身边死去。我终于明白,婴儿降生之时,需要剪断脐带方能在新新世界生存,脐带虽断,但那母子或母女间的联系和情分却不会断。人总是有根的,我的根在母亲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