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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塔的锁骨


塔塔的锁骨
 
作者:聂小悦


资料图

 
“喏,还记得塔塔吗?”
“塔塔?”
“对,没错。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塔塔。”

塔塔住在一个名叫参差的小镇里。参差小镇还是那个奇怪的小镇,四处都是参差不齐的房屋、树木和斑驳的阳光。
 
小镇的这个秋天和从前不太一样,本该丰沛的雨水却好似一些过期的情绪,迟迟不来。倒是阳光,毒辣辣的,挂在天空像一把银晃晃的匕首。这些日子以来,小镇的居民都很颓丧,从前这时节,田里早该收获了,而缺少了水,生活也变得困难了许多。大自然不乖,它像赌气的孩子一样不说话,小镇的居民们于是也不说话。
 
早晨,塔塔像往常一样去集市里买水仙花。因为缺了水,集市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摆满白而柔软的水仙了。
 
塔塔失望极了,埋怨着:雨水雨水,你不想念你的爱人吗,不来看你的爱人一眼吗?水仙,水仙,我的爱人水仙,再给我看看你的脸。
 
塔塔这天穿了一件圆领的裙子,细碎的花衬在藏青色的绵绸上,像一大片满天星,却无端地开在了夜空里。
 
塔塔并且挽起了她一直以来披散着的头发。她的头发总是又干又黄,散在肩膀上让她看起来像个破旧的娃娃。现在她把头发扎到了头顶,并且旋成了一个小球,饱满的额头在阳光下几乎要闪光了,浓密的睫毛也在眼窝下投影出了一个扇形。
 
喏,塔塔还是很美丽的,不是吗?
“天哪!看那个女孩!”
突然,一个声音从集市的人群里迸出,响亮得犹如骏马咀嚼。
“你们看,她的锁骨,多么的美!”那个声音又说,并伸出手指向了塔塔。
人们的目光也都纷纷汇聚到塔塔身上来,那些目光是成片成片的焦灼,如同这个秋天的太阳。
镇里的女人们极少有锁骨,而塔塔,却意外地拥有着锁骨,拥有着非比寻常的美丽锁骨。
你想看塔塔的锁骨吗?
 
喏,透过肌肤就可以看见,那是两根玲珑的骨头,圆润而饱满,扣在塔塔的胸上,像两只要紧牵着手。那同时是一种接近于蒲公英的颜色,带点轻微的蓝,像海的眼泪,让人觉得有点寒冷,那寒冷里,又透着摄人心魄的美。
参差镇终于炸开了锅,尽管他们很久不说话了。听,巷里巷外,人们都在议论着塔塔美丽的锁骨。
 
塔塔多么骄傲啊,可是多少人议论她的美丽,她也是不关心的,她只关心从阁楼打开的窗户望去,数过四五栋参差的房子,那里面住着的她的爱人,有没有听闻她美丽的锁骨。
爱人的名字叫维猜,“猜”字的发音总是让塔塔不由得嘴角上扬——多么好听的名字啊。爱人总是顶着些微自然卷的发,手插在裤子口袋,夹着杏色的书包,目光笔直地穿过人群。
他太不爱说话了,他有没有听闻我美丽的锁骨?
 
又是傍晚了,夜色像玫瑰花舒展花瓣般挟持了天空,天空因而变得深邃、妩媚。
塔塔停止了从阁楼窗户向外的张望,转身回到屋子里,坐下来和她的镜子说话。
“好妹妹,你看,我的锁骨,美不美?”塔塔问着,用冰凉的手指抚触着自己的锁骨。那锁骨也是冰的,像一个冻结的誓言。
秋日的夜晚越来越凉了,一阵风吹开了阁楼的纱帘,镜子也被吹得打了个寒颤,仿佛在说着什么。
 
塔塔望着泛着寒光的镜子,兀自笑了。
她听到了妹妹的回答,她的妹妹赞许了她的美丽。
可是,维猜呢,我的爱人,他有没有听闻我美丽的锁骨?
秋天一天天过去了,塔塔却再也没有换掉那条圆领的裙子。她之前的裙子都是大红色缀满花边的,而且是带衬领的,那身美丽绷住了她的锁骨,绷得她无法呼吸。
她抛弃了她的衬领裙,热切地露出她美丽的锁骨。每天,她在阁楼的窗户边望着维猜、等着维猜,等他从四五栋参差的房子那头走过来,走到阁楼下,对自己说:
“嘿,你的锁骨如传闻那般美丽。”
维猜始终是没有来的,但镇子里的旱情已经不可收拾了,镇长决定派年轻的男孩子们去隔壁的低茶山找水源。维猜也得去。
尽管他从来不说话,可是他心里是多么有责任感啊,他是多么好的少年啊,塔塔想。她的爱都要溢出来了。
 
男孩们还有五天启程,而塔塔,却在心里结了愁怨。
夜晚又来了,玫瑰花瓣又打开了。
塔塔坐了下来,忧愁地皱着眉,她摸着镜子,低低地说,恳切地说着:
“我的好妹妹,让我跟你说会儿话。爱人去那山了,那山可有野兽侵袭?可有食物果腹?爱人去那山了,我要祈祷他平安。我的好妹妹,我是不是该给他送点什么?”
 
“给他送点什么。”
这个想法一冒出,塔塔的内心便跟着那个遥远的地方热烈了起来。她多么想送维猜点什么,好让他平安,好让他记挂她,她不能等了,她想自己必须给维猜送点什么。
可是,送什么呢?塔塔根本一无所有。她拉开衣柜,那是她的裙子,一条条缀满花的裙子,大红色的,莓红色的,深蓝色的,五彩斑斓。她看看桌子,那是她的水仙,一盆盆刚买来就被塔塔用剪刀戳死的水仙,黏稠米白的浆液凝固在盆上,明晃晃的剪刀放在旁边,仿佛在进行一场长久的缠绵。她还剩了一面镜子,那是她的妹妹,她的妹妹很美丽,她不能抛弃妹妹。
塔塔要哭了,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无可救药的贫瘠。
 
“好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塔塔望向镜子,她的妹妹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泛着寒光,而她的锁骨,也在这片寒光里闪闪发着亮。
锁骨,是的,锁骨。她听到了妹妹的答案。
亲爱的爱人,我是不会干涸的风,我终将追随你。
参差镇的夜晚真美,塔塔带着甜蜜的笑容,沉沉地睡了。
 
还有四天,塔塔每日抚摸她的锁骨,并买来很多美丽的圆领的裙子。尽管走在秋风里的她瑟瑟发抖,尽管早市的水仙越来越少,塔塔还是会买回一株甚至更多株,她要用水仙的花汁来滋养她的剪刀,和她的锁骨。
 
第五天。太阳越升越高了,参差镇的界碑处聚了很多人。因为这天,男孩子们就要启程去低茶山了。小镇的居民们和塔塔一样对低茶山一无所知,并且和塔塔一样带着对亲人、爱人的担忧聚集在了一起,为男孩们送行。
 
而塔塔,她可不急着赶过去。
阁楼的门窗被打开了,早上七点的阳光咄咄逼人,她的剪刀插在刚买的水仙花花茎上,黏稠的汁液让屋子里充满植物的香气。
 
她涂了口红,一种类似铁锈的红色,让人感到温暖。她特意又梳起了长发,盘在头顶,像所有人惊叹她的美的那天一样。她还是穿了那条像夜空的裙子。噢,此时的塔塔像一只飞在夜空的蜻蜓,浑身充满着轻盈的美丽。
只是,她将不再有锁骨。
 
是时候了。塔塔想。已经是八点了,我的好爱人,请等等我。
她举起了剪刀,闻到水仙的浓郁的气味。塔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幸福。
她又兀自笑了笑,伸长了手臂,眼睛也不眨地,把剪刀插进了胸上锁骨的位置。
血液像夜晚天空的玫瑰花般顷刻漫延,无法收拾,都快要弄脏她的裙子了,可塔塔哪里顾得上这个。塔塔要挖出自己的骨头,作为为她的好爱人送行时的礼物。塔塔要用点力,不能心疼自己。
 
漫长的,刺心的疼痛过后,塔塔取下了她的锁骨。取出的骨头很白,像平时看到的那般,白得让人想起某年的大雪,又或者,哪个坟头上的纸串。
她的裙子被血给浸染成了红色,瞧,夜空被染红了,红彤彤像她心里的火。塔塔笑了,笑着想又多一条红色的裙子,而这红色,也是骄傲的。
 
塔塔给伤口做了包扎,并换上了有衬领的裙子。现在,她要去见她的爱人,她要带着她的珍宝,去给爱人送行,她要迎接这个庄重的时刻。
她选了一条莓红色的裙子,缤纷的波点撒在上面,腰际上还灵巧地缀了一圈珍珠,多么美丽的裙子,这使她看起来像支甜美的草莓冰激凌,而此刻她的心,也像草莓冰激凌那么甜蜜。
塔塔真爱她的骨头啊,这是给她带来多少骄傲的骨头啊,维猜必定会喜欢的。
塔塔找出来一个木匣子,郑重地放入了她的锁骨。
现在去还不晚,我的爱人,等等我。
 
塔塔抱着木盒子奔去了人群,莓红色的裙子裙摆太大了,害得塔塔不能那么快地跑,塔塔急切极了。
 
终于,塔塔到了,这时,送行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稀稀疏疏的队伍里,她却一眼就看到了维猜。
 
每个女孩都能一眼看到爱人,不是吗?
她奔过去,喘息着,疲惫着,笑着。她的发髻散掉了,口红也花掉了,可她全不在乎了。她拿出木匣,递给了坐在马上的维猜。
 
“给你的……礼物,我想你……你……会喜欢的吧?”
塔塔多么小心翼翼啊,她的嘴唇像蝉翼那么薄,她的话像烈烈风中的旗。
维猜伸出纤长的手指,接了过去,没有说话,没有注意塔塔汗淋淋的脸庞。
他打开来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说话,没有注意塔塔失色的脸庞。
等到带队的人下令出发,他再次伸出纤长的手指,“噔——”,扔掉了盒子。
 
而不远处,一只流浪多年,秃着皮毛的老狗,一步蹿了过来。它用牙齿叼开盒子,一口吃掉了,塔塔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