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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柚子的孩子


偷柚子的孩子

 

多年以后,他们再聚首,准会想起多年前那个月光皎的夜晚。村庄沉浸在寂静之中,狗儿贴着地面打鼾,猫儿眯着眼熟睡了,老鼠在暗处爬来爬去。草丛中虫子的低鸣,使得村庄越发安静。月光惨白,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路面上斑驳的树影,如同在画纸上。金灿灿的稻谷中,有三个小孩蹲那里,小眼睛睁得鼓鼓的,头低低压着,轻轻地喘着气,小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田埂上,有一颗高大的柚子树,黄澄澄的柚子,散发出迷人的清香。三个小孩,痴痴地望着诱人的柚子,谁也没有勇气立起身来,朝柚子树走去。美味近在眼前,他们却退缩了。

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中,不时传来鸟儿拍打翅膀的声响;称职的狗吠叫几声,作为回应;别的狗也会跟着吠叫,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每当狗吠叫的时候,他们总是紧紧地贴着地面,一动不动,仿佛把自己当成泥土,和大地混为一体。

夜更深,四周更静,月光越发明亮,斑驳的树影越发清晰,柚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娇滴滴的,越发诱人。这样的夜晚,多么祥和,多么美妙。而他们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颤动着;血液在乱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和。

“海春,你去!”说话的是个大个子,他身体结实,锅盖头,脸上有一股痞气,难得的机灵鬼。他最爱怂恿别人,喜欢做弱者的保护人。在这三个准备行窃的孩子中,他是精神领袖。他的小名叫二虎。

“我不去,我害怕!”海春哀求道。他个子矮小,身形瘦削,小脑袋上留着齐刘海,两扇大耳朵夸张地插在脑袋上,活像一幅漫画。他是个秀气的孩子,总被人使唤,扮演出头鸟、炮灰和枪子的角色。

“怕什么?快去!”二虎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用力把他抬起来,往前推。海春像个死人一样,死死地摊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稻谷被压倒一片。他撒娇地啜泣着,装得可怜兮兮的。

“老二,你去!”二虎厉声说道。

“天色还早,再等等。等人们都熟睡了,那时再去也不迟。”老二是个淘气的孩子,浓眉大眼,酷爱惹事生非,胆子大,脸皮厚,赖皮狗,有点小聪明。蹲在阴暗处,紧挨着高高的田埂。

“怕死鬼,明天要你们好看!……”二虎嘀咕了一阵,挽了挽衣袖,准备去爬柚子树。在这样的场合,他的地位、自尊和威信,要求他亲自出马。他的心头也是虚的,不过,他不能表现出来,不然,他会被人笑话的,他的面子也挂不住。

“有人来了!”海春尖声说道。

“在哪里?”二虎连忙趴下,压倒一片稻谷,轻声问道。

“楠木树底下,有人打电筒。”他发现了敌情,觉得自己立了功,弥补了之前的胆怯,得意洋洋指着远处。

远处的楠木树底下,有一个暗影,风尘仆仆地朝村口走开,电筒发出一束暗黄的灯光,灯光由远及近,人影越来越清晰。这样明亮的夜,其实是用不着打手电筒的。这个季节,夜里蛇多,谨慎的人,上了年龄的人,走夜路都会多留一个心眼儿。倒是这三个淘气的孩子,胆大包天,管它有什么潜在的危险。

他们重新躺下去,背紧紧地贴着地面,屏住呼吸,脖子硬梆梆地伸着,头偏向路边,眼睛发光,静静地盯着人影。

“是木匠,这个老不死的,爱揪我的耳朵,有一天,我会叫他好看的。”海春愤愤说道,以显示自己无所畏忌。

“他也爱占我的便宜。明晚去偷他家的蒜苔。”老二压低声音说。

“嘘!……”

木匠快到眼前了,二虎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大意不得。要是暴露,就前功尽弃了。木匠是个胆小鬼,走夜路的时候,健步如飞,发出响亮的声音,呼吸声也大,仿佛是在虚张声势;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只盯着路看;夜如白昼,他偏要打手电筒,这不符合他吝啬的习惯。大概在他的心里,鬼神都怕声响和光吧!

他自顾赶路,目不斜视。

如果他稍微留心一点,就可以看到他这片心爱的稻田里藏着三个该死的坏孩子。他们的隐藏术并不高明,稻谷被压倒一片,身体暴露在月光下。田埂离路边也不远。只要往那里投去一瞥,便可以把三个讨嫌鬼揪出来。

木匠一心往家赶,哪里可能注意到田里蛰伏三个小毛贼。木匠从前面走过的时候,他们简直吓破了胆,没了呼吸,浑身发抖;咚咚的心跳声胜过了木匠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木匠朝稻田里吐一口口水,刚好吐到二虎的嘴角。口水中含有令人作呕的烟渣味,他差点打了个喷嚏。木匠蹲下来……他们胆战心惊到极点,脑子一片空白,眼睛模糊,仿佛失去了意识……木匠系好鞋带,起身就走,什么也没有察觉……要是不急着往家赶,他准会站住,好好瞧一瞧他那片黄灿灿的稻谷。

还好有惊无险,虚惊一场,木匠没有发现他们;他们是安全的,没有暴露。要是他们不是在偷摘柚子,而是在捉迷藏,他们一定会捉弄他一番。捉弄人,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强项。木匠进了村庄,惊醒了一条狗,几声狗吠后,村庄又陷入寂静之中。

现在是午夜,一切都沉睡了。

他们站起身来,明目张胆地爬上柚子树。把摘下来的柚子,往田埂边干涸的水沟里扔,沟底有一层厚厚的软泥,柚子砸到软泥上,发出轻微沉闷的声响,陷入软泥里,动弹不得。

柚子一个一个往下掉,仿佛是砸在他们兴奋的神经上,他们欣喜若狂。成熟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柚子,白天得不到,夜晚可以得到。没有什么是他们得不到的,他们几乎得意忘形了。这是一次愉快的冒险,既刺激又惊险。

“哎呀妈哟,痛死我了!……”稻田里先是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犹如一块大石头砸在地上,接着又是一阵呻吟。

“怎么回事?”二虎压低嗓门问道,这时他在柚子最密集的树梢。

“海春掉下去了。”

海春踩到干枯的枝桠,然后就掉下去了,胸口被柚子刺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着地的瞬间,胸口砸到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上,他至少有十来秒钟是停止呼吸的。

“没事吧?”二虎问道。

“没事,好得很!”海春回道。

为了证明没事,他双手把一个很大的柚子举过头顶,手舞足蹈。“哈哈,没事,没事……就蹭破点皮……我摘到柚子了……我有柚子了……柚子万岁……”他不服气,挣扎着爬上柚子树。不过,他又下了柚子树,胸口痛不可当,瘦弱的身体在微风中瑟瑟发抖。他现在的职责是边打望边把柚子捡进白色的蛇皮口袋。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缝,放个屁都砸脚后跟。他弯身捡柚子的时候,树上一个滚圆结实的柚子,重重地砸在后脑勺上,他几乎晕了过去。

“老天爷!这是那股水发了呀?”他哀叹道,眼泪夺眶而出,小声哭了起来。

“快点捡!多耽误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二虎命令道。

“叫老二下来和我一起捡!”他生气地说道。

“老二,你下去帮忙!”

“嗯,好!……”

二虎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两只白色的蛇皮袋已经装得满满的。望着奋战半夜得来的战利品,他们得意地笑了。他们来到河边,清洗柚子,然后分成三等分,每人一份。

海春从柚子树上摔下来,受了伤,他希望多分得几个柚子。分完柚子后,他闷闷不乐。老二耍了小聪明,在田埂里藏了几个柚子,心中窃喜。二虎分得的柚子又大又圆,自然是高兴不已。

“这不公平,我不干!”他暗自想着,嬉笑着说:“你们每人再给我一个柚子嘛!你们看,我胸口都受伤了,脑袋又被柚子砸出个大包。”

二人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相视一笑,扛起柚子就走,把他留在河边。他赶到前面,口中抱怨,他要去告状。他们则威胁他,要是去告状,就打掉他的门牙。

似乎老二藏柚子的事儿,得到二虎的默许。当老二建议再去稻田就捡漏的时候,二虎会意地笑了。现在规则变了,谁捡到就是谁的。海春更是觉得吃了亏,心里更加愤愤不平。

翌日黎明,天际麻乎乎亮,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田野里传来一阵吵人的辱骂声。人们纷纷起床,出来看个究竟。

木匠的婆娘,早晨起来到菜园子摘菜,见柚子被偷,稻谷被压,气得半死。她脸色发青,怒眼圆睁,声嘶力竭地骂着,骂人的字眼极其难听。月英本来就是个既吝啬又尖酸刻薄的长舌妇,这回找到了骂人的由头,她把她这些年攒的骂人的话一股脑儿在倾泄出来。她漫无目的地大声骂着,人们听不下去了,纷纷摇头,关上了门。

木匠听说柚子被偷,稻谷被压,慌忙起来去稻田查看一番。从脚印来判断,偷柚子的应该是三个孩子。于是他想到了二虎,老二和海春,这三个孩子是最顽皮最淘气的,一分钟也闲不住,总能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他径直来到二虎家。二虎听到骂声的时候就醒了,他故意装睡得死死的,竖起耳朵,判断事态的发展。木匠说明来意,他爹说不可能,孩子睡得早,半夜也没见孩子出门。他妈把二虎从床上叫起来,问他偷柚子没有,他说没有。

“你出来,我要和你当面对质。”木匠朝屋里大声吼道。他爹有点溺爱孩子,不高兴地走开了。他妈虽然不高兴,可是没得办法,木木地站在一旁,一句话不说。

二虎从屋里出来,站在门框里,一脸茫然,睡眼惺忪的样子,这是他装出来的,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他已经做好了耍赖的准备。

“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了?死狗日的,你比电视里的人还会装!” 木匠声色俱厉,大声喝道。

二虎气坏了,往屋里走去。

“站住!”

“你想怎么样?”二虎大声嚷道。他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他非常心虚,毕竟这件事情是他一手策划的,他是主谋。

“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下不了台。”木匠争锋相对,非常气氛,说话的时候,食指指着二虎,上下晃动。

“交待什么?我什么也没干!”

“还装,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哪里也没去,在家里睡觉。”

“对,他哪里也没去,在家里睡觉。”他妈在一旁帮腔,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即使干了这样的事情,作为母亲,也会偏袒自己的孩子的。

“柚子是不是你们偷的?”

“放屁,你家那破柚子,老子才不稀罕呢!吝啬鬼,铁公鸡!”

木匠和他婆娘月英,这老两口子的吝啬是出了名的,村里的人都不怎么待见他们。在农村,一般哪家有李子、梨子什么的,要是熟了的话,别人是可以去摘几个吃的,这算不了什么。可是,这两口子吝啬成性,吃不了一丁点儿亏,别人要是去摘他家的柚子,这两口子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实万般痛恨,一回到家里,絮絮叨叨,准会把别人数落一番,把他们所有不光彩的事情拿出来比对,说到气处,就破口大骂。 

木匠眼睛都气绿了,跳上去撕二虎的嘴巴,二虎痛苦地挣扎着,对木匠拳打脚踢。他妈上去把木匠的手拖开,并好心地说道:“孩子不懂事,孩子犯错了,作为大人,口头教育一番就是了,不要打孩子。打出个好歹来,对大家都不好。”

“该打,就要打。你不打,他不长记性,还要去做坏事。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这种手脚,惯不得。”木匠声色俱厉说道。

“说我偷柚子,拿出证据来。”

“你鞋上的黄泥巴就是证据!”

“你以为就你家的稻田里,才有黄泥巴吗?”

二虎挣脱开后,跑到远去,捡了一块石头,使尽全身力气朝木匠扔来,木匠身体一闪,躲开了。他要去追二虎,抓着他再锤他一顿。二虎边跑边捡石头向木匠扔。木匠哪里跑得过孩子,最后不得不作罢,只是一个劲儿地骂。

月英的气性大,她独自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骂解气了才开始干活。她在菜园子里看见了新鲜的柚子皮,应该是夜里剥了扔进来的。她家的菜园子离海春家最近,就隔着一排牛栏和一堵篱笆。她觉得这柚子皮是海春夜里扔的。可是她猜错了,这些柚子皮是老二扔的。 

他们分开之后,老二小心翼翼回到家里,把分得柚子藏进牛栏上的谷草里。他爬上牛栏边上一根大的构树,剥了一个大柚子,美滋滋地吃过之后,把柚子皮扔进木匠家的菜园子里。为了引导木匠,他顺着篱笆扔了一个柚子到海春家的阳沟里。阳沟边上有一堆木柴,海春经常拿来藏东西。他推断,海春肯定会把偷来的柚子藏在那里。

这样一来,木匠就会怀疑到海春身上。顺藤摸瓜,他就能找到藏在柴堆的柚子,自然而然,海春成了替罪羊。因为二虎是死活不承认的,老二家一家人都精明透顶,木匠斗不过他家,拿他们没有办法;唯独海春家一家人都老实,管孩子又严,海春惹了事情,无论理亏不理亏,他爹都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最终木匠捡软柿子捏,跟海春家翻脸,把柚子没收,而且还要赔偿被压坏的稻谷。老二想当然地认为,海春不敢把他们两个同伙供出来。

她看到柚子皮,怒气又涌上心头,又断断续续骂了一阵。她翻过篱笆,来到牛栏边,在阳沟里找到一个柚子,左看右看,终于在柴堆里发现了偷来的柚子,柚子上粘有未洗净的黄色的鲜泥。她气势汹汹地来到海春家的门口,门是紧锁的,大人都上山干活去了,而海春去了老二家,他要确定他们今天早上去哪里放牛

她不动声色,回到家里,等木匠从山上回来。

这三个偷柚子的孩子,朋比为奸,形影不离。他们在大洞门放牛,今天在这里放牛的只有他们三个。毫无疑问,他们都带来了昨晚的战利品,而且吃了个饱,柚子皮堆成了山。 

他们赶牛上山的时候,村子里差不多已经空无一人,人们上山干活去了。但是,木匠的婆娘没有上山,她从菜园子回来,爬上楼阁,暗中观察这三个经常作怪的臭小子。她没有读过书,也不比别人精明,她是没有这等智慧的,这是木匠上山干活前交待她这样做的。

三个孩子大摇大摆地抱着柚子,走在牛群的后面。月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坏胚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三个没有家教的恶狗……”直到骂解恨了,她才从楼阁上下来。不知是由于找到了盗贼而得意忘形,还是由于趴得太久而致使脑袋缺氧,下楼的时候,她的脚踩空了,差点从空中摔下来,楼梯上的钉子,在她的大腿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血能夸大仇恨,她的心里痛恨到极点,她必须狠狠地惩罚偷盗这种行为,而她唯一的武器就是那张利索的嘴巴。

她又去老二和二虎家,找到藏放柚子的地方。她气得发疯,又呢呢喃喃乱骂一通。她来到稻田里,把压倒的稻谷扶起来,用木棒支撑着。

他们烧毁掉柚子皮,并且感到心满意足。他们相互约定,无论谁被抓住,都不能出卖同伴。如果谁出卖自己人,他就会被揍!这是一个圈套,专门为海春设的。因为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一个替罪羊才能平息下来。

中午时分,他们回到家里,村子里跟往常一样,非常平静,房顶炊烟袅袅,人们在烧火做饭。不过,他们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

吃过饭后,木匠和他婆娘盛气凌人,首先来到海春家。海春的后背直发凉,肢体在抽搐,他战战兢兢,失魂落魄,鬼使神差地跑到柴堆里面藏起来,和柚子藏在一起。

“海春呢?”木匠大声问道。“叫他出来,我有事要问他。”

“什么事呀?大伯。”他爹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你去柚子树上看看,柚子都被偷光了,稻谷也被糟蹋了一大片。你儿子干的好事!”他非常生气,说话的时候,脸涨得通红。

“这不可能,我们家海春非常听话,我们也管得严,这孩子手脚干净得很,不可能去偷你家柚子。”他爹和蔼地说道。

“还狡辩,柚子就藏在阳沟后边的柴堆里。”月英说道。

“你去看看!”他爹对正在洗碗的婆娘说道。、

“来,坐!”他搬来凳子,叫他们坐下,同时递过一支烟,木匠也不客气,接过烟坐在那里抽起来。

不一会儿,阳沟后边传来一阵惊叫声、打骂声。他娘看到儿子和柚子藏在一起,气得差点晕过去,抓起海春就是一顿暴打。他大声哭泣着,在地上打滚,满地找牙。他爹脸色突然就变了,羞羞地低着头,脸辣乎乎的。仿佛被泼了辣椒水,一句话也不说。他娘把他拖到木匠两口子面前,跪着向他们陪不是。海春挣扎着,死活不肯跪下,泣不成声,嘴唇都乌了。他说是二虎和老二威胁他跟他们一起去偷柚子的。木匠的心软了下来,生气地离开了。 

他们来到老二家。起先,他死活不承认自己偷了柚子,然而当柚子被搜出来时,他还想抵赖,说他并没有爬上柚子树,他只负责在下面捡柚子。柚子是海春爬上去打的,他还从树上摔了下来,胸口被划伤了,要是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他的胸口有没有伤口。当问及二虎是否也参与这事时,他低着头,顾左右而言它。他爹是那种护犊子的主儿,处处维护自己的孩子,甚至还有点得意,他觉得自己的儿子,脑瓜子聪明,脑筋转得快,将来在社会上肯定不会吃亏。

“你想吃柚子,跟我说声就是了,摘几个柚子,不算什么。可是你不能去偷呀,这是在学坏,要不得。手脚不干净,将来无法在社会上混,准会出大问题。”

“哎呀,我说木匠,孩子就是这样,他们的心眼儿不坏,就是嘴馋!再说,谁小时候没有干个这种事呢?你小时候还偷过土豆呢,这一点,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老爹满山坡追着你打……”

木匠有点不甘心就这样被说服,继续说道:“偷几个柚子不算什么,关键是把稻谷压倒一大片,今年大旱,就那块稻田有点收成……”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见人家脸上全是不欢迎的表情,他们老两口识趣地离开……

“木匠,坐会儿再走!”老二的爹大声说道,仿佛在炫耀木匠斗不过他。

两口子头也没回,也没有搭理,骂骂咧咧地去了二虎家。他婆娘的脸色难看极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只能哀叹,自己无用,又嫁了个无能的男人。

“铁公鸡,又上门讨食来了。”二虎骂道。

“狗崽子,没得家教,不知羞耻。枉你还是个读书郎,我看你读的是望天书!”

“你想怎样?”

“耍横是不是?小兔崽子,我会教你心服口服的,看你能横到几时?”他强拽着二虎,朝狗窝里走去,二虎对他拳打脚踢,极力想挣脱。奈何他年幼,没有那个牛力气。他们找出藏在狗窝后面垰垰里的柚子,二虎更加气愤了,他就是个小霸王,凡是他想要的东西,都应该属于自己。

“不是我偷的,我只负责在下面捡。“他的态度软了几分。

“鸭子死了,嘴壳子还硬。不要狡辩了,狗崽子,你还嫩着呢?”

“走,我们去稻田里看看,偷柚子也就算了,看把我那点稻谷糟蹋成什么样了?”他拖起二虎就走。说到心爱的稻谷,他怒气冲天。

“我不去,不去!”他极力挣扎着,屁股往下蹲,坐在了地上,就是不站起来。木匠气急败坏,拖着他在地面上滑了一段路。孩子皮肤嫩,二虎的屁股被地上的砂石刮得血肉模糊,辣乎乎地的疼。

“铁公鸡,我杀了你。”他的屁股疼痛极了,撕心裂肺喊道,一只手捡起了路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朝木匠扔去。他来不及躲闪,石头砸在了脸上,不一会儿,左脸肿了,眼睑也肿了,活像被马蜂蛰了。左眼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他更加愤怒了,大声地骂着,难听的字眼一个一个往在蹭。他的婆娘狠狠地给了二虎几个大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两眼直冒金星。

“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拼了老命,我也要讨个说法。他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木匠强拉硬拽,把三个孩子聚在了柚子树下,让他们背朝柚子树跪着,面朝着稻田。他手里拿了一根竹枝,谁要是不跪,或是动一下,他就棍棒伺候。火辣辣的太阳晒着三个孩子,汗水从脸上往下淌,咸咸的汗水浸到眼里,扎得眼睛生痛。他们跪在那里,木匠在树荫下眯着眼睛监视,他们不敢拭去汗水,他们确信木匠这头老公牛是真被激怒了,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

“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放你们。”他恶狠狠地说道。“我要让你们长长教训,不能让你们这样无法无天。你们是人,不是畜牲。你们不能这样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你们必须有所畏惧。”

他们面无表情地跪着,怒气冲冲地瞪着木匠,喘着怒气,心里乱骂着。他们也只能暗骂了,他们的家人不来看他们,也不来把他们领走。他们真的害怕了,认识到犯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柚子了。”海春最先认错,他本来就是个柔弱的孩子,认错之后,心里防线就崩溃了,哇哇地大哭起来。

“好,好!认错就好,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起来吧!”

海春站起来之后,他的同伴恶狠狠地看了看他,仿佛再说,等着吧,怕死鬼,我们会揍你一顿的。他不管这些,低着头往家里跑去。

太阳越来越大,他们被晒得汗流浃背,脸上辣乎乎地痛,膝盖痛得要命,仿佛针扎一般,浑身不舒服,好似有千万条虫子在爬。地上跪出了一个窝,膝盖都陷进去了。

他们试着挪动一下膝盖。木匠用力地挥一下手臂,竹枝凌空打将下来,发出嘶嘶的刺耳声,竹枝打在高高的杂草上,杂草拦腰折断。他们本能地高耸肩膀,把脸缩进肩膀里,身体颤抖着,魂都被惊没了。

“小毛贼,跪好!再动一下,竹枝就会落在你们的身上,非打得你们皮开肉绽。”他轻微地说道。他的脸更加肿胀,脸皮绷得紧紧的,肿胀的地方是青色的,恐怕已经灌脓。左眼已经完全看不清物体,瞎了一般。他现在说话有点吃力,嘴唇翕动的时候,面部就阵痛不已。疼痛感能够刺激人的仇恨,他用一只眼恶狠狠地看着他们,看他们能够犟到什么时候。

“我认错,我再也不偷柚子了。”老二也屈服了,他站起来就跑了。木匠想问些什么,他已经跑远了。

“兔崽子!低个头,认个错,老子就饶了你。”

“嘿嘿!……”二虎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他想认错,可是放不下面子。

他们僵持着,木匠不时用右眼瞟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走着瞧吧,老子今天舍下一天的活儿,跟你死磕到底。”

“怎么,还不认错么?”

这时,已经有好几个孩子站在那里看热闹。有些大人从路边走过时,也说一些义愤填膺的话。他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他一个人在那里跪着,态度完全软了下来,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台阶下。他想认错,可是话在心口难开。

他有时做出委屈的表情,木匠完全不去理会,面无表情坐在树荫下,摆弄手里的竹枝。他有时嬉笑着看着木匠,木匠装着冷漠的样子,心里却在发笑,似乎两个人已经把仇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喂,我错了。”他难为情地快速小声地说道。

“什么?”木匠装作没有听清楚。

“我错了,我可以走了吧!”他大声喊道,起身就想跑,可是被拦住了。他停了下来,愤怒地看着木匠。要是他再难为他,他肯定又要和他干一丈。

“爬上柚子树没有?”

“爬了。”

“不是没有爬上柚子树,而是在下面捡吗!”木匠反问道。

“我……”他理屈词穷,顿时语塞。

“把你们偷的柚子,一家分两个,家家都要分到。人不能吃独食。”

“知道了!”他不耐烦地大声回道,高高兴兴跑回家了。

“狗崽子,我还收拾不了你们。”木匠得意嘀咕道,满意地坐在那里,把竹枝扔在一边,抽一袋烟后才离开。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十多年过去后,海春回到乡里,还有人跟他提起这段往事。他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里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家人离开乡下,到城市定居,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到乡下看看,走走亲戚。

时间又过了几年,清明节的时候,他回到乡下。在稻田边,他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佝偻着身体,脸色惨白,杵着一根拐杖,一拐一瘸走着。海春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人是木匠。

“木匠,走哪里去?!”

“啊?你说大声一点,人老了耳朵背……你是哪位?”

“海春。我问你去哪里?”

“啊?……海春?”他摇摇头,表示记不起来。“人老了就糊涂,颠三倒四的。”他自言自语说道。

“对,是我,我还偷过你家柚子呢!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他指着田埂上的柚子树,大声说道。

“哦,是海春啊!我想起来了,你偷过我家的柚子。”

对!对!我偷过你家的柚子,还跪着给你认错了。他微笑着说道。

“单位放假,你回来挂清?”

“嗯嗯……木匠,你老了,都老成这样了。”

“老了,就剩这把骨头了。这人老得快啊!一转眼,你们就成大人了,我们怎么不老嘛!”

“儿女都孝顺吧?

“嗯,都还挺孝顺。他们每个月都给我送钱来。”

“人老了,享福。”

“享哪门子福哦!在单位上班,那才叫享福。”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了,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你能长命百岁哩!”

“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嘴巴会说话了。小时候,你是最没出息的,和你爹一样老实,老是受人欺负。但是你比他们听话,你知道认错,那时我就能看出,你比别人有出息。”

“二虎现在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在家务农!脸朝黄土背朝天,天天在山上干活儿。一身的牛力气,倒是派上用场了。他婆娘厉害,生了三个儿子,罚不少款呢。”

“老二呢?”

“打工去了,这几年在外面找了不少钱,砖房都盖好了。来年,准备回来搞养殖,现在政策好,搞养殖赚钱。”

“他们日子过得挺好的!”

“好哪样好哦,累死累活的。还是单位上的日子好过,吃的好,穿的好,又有社会地位。在农村,有哪家的日子好过?”

“看你说的……乡下才好,山青水绿,空气好,环境也好,又不嘈杂。”

他挂完清,在稻田边又遇到木匠,他坐在柚子树下,两眼黯淡无光。柚子树已经开花,暗香浮动。

“要回去了?”

“要回去,明天要上班。”

“要是不忙,在我家过一夜再回去。”

“忙啊,必须回去。”

“柚子熟了,你来摘点去吃,能摘多少摘多少。这柚子,比城里的柚子好吃。”

“看情况吧,可能不得空。”

“到时再说,实在不得空,我叫人给你带到城里去。”

“谢您了!

“这老头子,变大方了。别人是越老越吝啬,他却相反,越老越大方,要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呢。”他嘀咕着,慢悠悠走出村外……


作者:丁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