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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单考


食单考
           
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鲁迅《朝花夕拾》
 

 
当我的父亲已厌烦于向每日散学时的我报告今日的吃食时,厨房的门框上便粘上了窄窄的一方纸条,姑且可呼之为“食单”。我便轻轻踮起脚揭下那纸条,夹在童稚时所珍藏的日记本里。父亲用圆珠笔写在窄窄的纸条上仍是粗大,每日积攒,就成了厚厚一叠。
厨房的门是深红色的油漆,透过门上窗框里的油污,看得到天花板上一块块悬起来的腊肉。父亲的厨房对我总是关闭的,我的父亲总是不无伤感的说,结婚之前他从不做饭,我却更疑惑他的技艺自何而来。我所见的厨房总是偃旗息鼓的,调料锅碗与我不相识;我被驱逐于厨房之外,厨房对我来说只是那深红色油漆门框上的食单,以及那窗框里的被油烟拥抱的腊肉。然而我只倚靠那窗框和食单,便已能想象厨房里的运动秩序;我见到食单上的条目后再凝望那窗框时,便已知晓今日菜肴的形状、味道。我总要一个人在那门框下站着,头一个印证我的想象。
食单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至少父亲不在家或我不在家时是没有的。随着我日记本里的食单渐多,而忧心于无处安放之时,我所能与食单相见的机会也渐少。那只是属于我幼年时的记忆。我们对于幼年的记忆其实是不看重的,尽管我们屡屡心血来潮便大谈童年时的所谓美好记忆,但那不过是成年人的欢呼雀跃。
现在我要来讲的不是一个关于食单的故事,或者这只是发源于我在那门框下的想象,因为我已久未见到门框上的食单,那负载九十年代以来家庭饮食史的一叠食单也早在人口迁徙中迷失无考。抄食单的举动无疑是过于古典主义的,而我的父亲原是一个自八十年代走来的浪漫主义者。我惊奇于这一行为的情致,但或许这情致只是来源于“食单”之名,而这名字大抵是中了袁子才的流毒,我的父亲是从未把它唤作“食单”的。父亲的“食单”与上了年纪而未趋时更新的饭店里的阿姨点菜时手抄的菜单并无不同,只是纸上没有或红或绿的条框(虽然某些饭店点菜时甚或需要食客亲自在简陋的白纸上抄写菜名)。袁子才才是古典主义者,我必须为我的父亲声辩,他是真正的自八十年代走来的浪漫主义者。八十年代或许也将被涂抹为古典,但我的父亲,当年的确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千真万确。
我并未仔细端详过那些纸条上所写为何物,儿童的注意力总归是分散于周围的一切事物;我只是打量一眼,揭下来,藏好,这一过程我熟练得竟不在意手中为何物。我至今仍可以数出那窗框里的腊肉如何与日俱减,在腊月初又重归于琳琅满目。那些腊肉是从大雪纷飞里拖回来,那黝黑干枯的表皮往往渗出油渍,构成了我对于厨房的全部想象。我每天要花上十来分钟端详那些腊肉而非食单,以满足我对于厨房的欲望。对于食单,我是不解其意的;我只是一日一日把它揭下藏起。我更感兴趣的是那窗框里的世界,或许食单本是有助于我了解的。但直至我的父亲进入厨房次数的减少,食单也迷失不见,随即被遗忘;那个被珍藏的日记本亦如所有童稚的记忆一样被弃于迁徙与成长。因此我被准许进入厨房,偶尔观看我的母亲操持菜肴。我对于厨房的想象顿时得以全部满足,我忽然记起从前那个厨房里的一切,记忆都是昏黄的,只有门框是耀眼的深红,我重新发现了门框上的食单,是更耀眼的亮白色。
我开始回忆本应在我的家庭饮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食单,懊悔于年幼时的无知与粗疏,以至于仍无法回忆起食单上那些名目。我思考我当时的想象究竟是否来源于食单,我怀疑当时的文化程度尚不足以认全上边的名目,而这个结论随即被推翻,若如此我的父亲便没有抄写食单的必要;然而这或许便是帮助我认字之用,或许这原非供我所设。但我的记忆里食单只是一张空白的纸条,上面的名目都已淹没不见。厨房的想象成了窗框里具有线条性的腊肉,那些粗鲁的腊肉无疑是罪恶的,因为它们挤占了我的记忆。我决定搜寻仅有的记忆片段以还原那食单上的全部名目,一如所有后现代主义史学家所致力者。那些腊肉成了恐怖的符号,我因而回忆起夜里起来时见到关于其狰狞面目的想象;腊肉一字排开,又彷如我的父亲为我讲述的无数古典故事中屡屡出现的“一字长蛇阵”,必然会为一个少年将军所击破。我现在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我所依据的全部材料是我父亲的习性,以及我在饭桌上的所见所闻;但饭桌与厨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始终坚信,饭菜一旦端上了饭桌,便不再属于厨师。因而我放弃了以饭桌上的菜来推定食单上的名目的作法,食单是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却是属于厨房那个世界的,甚至是只属于我的父亲和我的。我想食单上的名目一定是特别的,就算见到菜也未必能知晓其名目。
事到如今只有去询问我的父亲了,问问不就明白的么?但是我的父亲尚未到达回忆往事的年纪,他似乎仍是一个地道的积极浪漫主义者,询问这些未免有些唐突;实证主义早已为我鼓足勇气。我认定自己便是父亲故事里的少年将军。
对于食单的苛求使得我对于腊肉这种事物异常憎恶。我认为是这些线条形的肉干挤占了童年的我的可怜记忆。我固执地以为只要把腊肉在我的记忆中驱逐出境,我便可以清晰无误地回忆起父亲食单上的构成。于是我变成了父亲故事中的少年将军,勇敢又奋力地和那些悬挂于窗框里的腊肉搏斗。
我艰难地将一条条腊肉从我记忆里的窗框中取下。食单上的内容仿佛隐藏在腊肉之后的厨房,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显露真容。它们的名字在我的嘴边几乎呼之欲出,拼音、笔画,甚至是它们被端上桌时的气味和放入口中的触感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但是很快又被晃动着的肉干所打碎,终不能组合成形被我的笔所记录下来。腊肉几乎变成了我的梦魇,就如现在广场上上了岁数的女性们用来循环播放的歌曲一样,进入记忆中便再也不肯出来。我尝试着用许多办法来摆脱它,譬如放弃了这道家乡的美味;虽然这令我看上去不再像一个纯粹的湖南人。我甚至开始排斥与它同时出现的青椒、豆干以及其他食物,但又很快沮丧地发现这几乎就是徒劳。
当我逐渐放弃与腊肉搏斗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更多父亲食单上的菜肴开始隐隐约约发现出来。只是每当我妄图捉住它们的味道并为其定名的时候,它们就又会消失不见,仿佛它们都是一道道没有名字的菜,它们只有自己的气味和口感,却从未真正以名字的形式出现在父亲的食单上。
                          

我现在要依靠我的父亲的习性来还原那些食单了,无疑这需要小心的求证。首先绕不过去的仍是那些名目的来源,依据我的历史知识,最为凑手的考察重点便是父亲的阅读范围,我自然把目光投入他尘封已久的书柜。如果我能在其中找寻到《随园食单》等菜谱,或是《实用家庭菜大全》云云,便易于作出判断了。
那书柜是深蓝色的玻璃,是那年头最流行的式样,玻璃是如同窗户一般的可滑动的两大整块,正中间是横插的一把锁。儿童对锁闭的空间往往最有兴趣,更爱在柜子箱子里翻检;我年幼时也因此被父亲斥骂。玻璃在轨道里滑动的声音依旧刺耳,然而找寻的结果令我失望,菜谱一本也无;这便自然使我排除了食单上的名目来源于菜谱的可能。这顿时使我骄傲起来,我有极大的把握证明那些名目是出自我的父亲之手。书柜里多的是诗歌、小说,说不定“双桅船”、“神女峰”便是我所探求的名目,或者是一句诗,那简直是符合我父亲的习性,也无怪乎我难以记下。不过对于一个儿童来说,这毕竟过于深邃了,我的父亲是为避免讲解的麻烦因而制作了食单,因此这一可能也属微小。
年幼时翻检书柜是为了搜寻图画书,将锁从书柜上拔下来的那一瞬间也让我爽快。我总要偷偷地从父亲的书柜中搬运书籍到我那小小的书架上;年龄及长,每次翻检便自然会有新的发现,这让我乐此不疲。书柜是属于我的父亲的,但我却从未想过那些书与父亲有着任何联系。我只是像老鼠一样搬运着我所爱之物,既不知晓这些书何以出现于此,更未想知晓我父亲与这些书的故事。在这些书与我的父亲之间是一片空白,这空白直到我为那食单上的空白而惊讶时才浮现。我开始疑惑那些扉页上签下的各种我不认识的名字,那些原本的主人是谁以及为何摆放在我父亲的书柜里,这些都是难以解答的。我老鼠般的行为使我发窘。
那书柜也是我精神的最初来源,当然不是由我直接阅读,我还只能阅读一些粗浅的画报或诗歌。我上学的时候年纪还小,但语文课作业总是要布置日记,从三十字到五十字再到二百字,我随着笔下的字数而生长。父亲说,等你认真学习,长大了就能写八千字了;但我并不想写八千字,也不想写得太少,三百字就足够了。我愿意永远呆在三百字的年纪。
我记得我还写过父亲为我抄写食单的日记,但细节我早已忘记了;因为我对写作文实在是不擅长,每日布置完作文回来我便用央告的眼神看着父亲。父亲说,“先吃饭。”我照例应该在厨房前站一会,有日记或作文的夜里我是无心站立的。饭毕,父亲坐在那把坚硬的大理石靠背的椅子上,开始口述今天的作文。那个关于食单的作文,是由我的母亲提议,由我的父亲叙述的,有许多话我尚不解其意,但照例记录下来,不会写的字便附上拼音。父亲念作文时都不用多想,虽然有时的方言语汇使我费解,但这并不减少我的崇拜之情。我想父亲一定是把那书柜中的书籍都读完了才能写作文如此迅速;我曾经立志要读完父亲书柜里的书。但这志向像儿时所有的理想一样被我忘记了。
我重新打开这深蓝色的书柜时,这一代的年轻人已经有了自己的精神口号,我们声称自己的精神故乡在80年代。我惊喜地发现我与我的父亲有着精神上的紧密联系,他满足了我关于那个时代的全部想象和向往。只有那个时代,才能产生我父亲这样的浪漫主义者。
我在书柜里虽未寻到半点有关食单的信息,但我不再认为自己对父亲一无所知,我认为对书柜的探索取得了圆满的成果。
                           

 
对于食单上的具体名目,我终究没有获得现成的信息,我只能自己尝试着去拼凑。有一样材料是不必细究便可揣测的,那食单上定然有大量的辣椒。我的父亲是纯粹的湖南人民,他的性情是湖南式的暴烈。
从年幼起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吃辣椒,这让父亲很苦恼。大抵是一次误食辣椒使我一直心有余悸,使我对于饭桌上的诸种菜肴都难以入口,这自然成了我逃离饭桌的借口。我们那边管执拗的行为叫做“霸蛮”,这字样是地道的湖南风味。在父亲屡屡劝说诱骗无果之后,我的父亲便要对我“霸蛮”了。
那也是我久立在门框下想象今日的厨房之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盘深绿,那深绿使我惊惧,是在油锅中翻滚后焦枯的颜色,辣椒的表皮绽开成黝黑。我盯着那被米饭深深掩盖的碗底,米饭上出现了一抹深绿色,上端是父亲的筷子和手。
“吃,这菜蛮好。”父亲的话语不容违抗,我迅速吞下了那一抹深绿并起身去取茶杯,那灼热感随着迅疾灌入的水流得以缓解。我的父亲并未阻止我,灌入的水声中好像伴随父亲的叹息,我听不分明。我坐下来继续凝视我的碗底,父亲指了指饭桌,“吃吃,还有别的菜。”
我不记得是何时我开始对父亲的辣椒抱着崇拜的态度,大抵是父亲一再的教导使得我对于自己不能吃辣这一事实感到羞愧;他决定改变我的柔弱的性情,其表现便是不能吃辣。在饭桌上若是不能嚼上几口辣椒简直等于是降低了湖南人的人格,若干年后我在饭桌上见到几个来自各地的姑娘为家乡的尊严而大嚼辣椒时,我才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我知道柔弱的性格是不妙的,我们家历来是纯粹的湖南人。父亲还未到爱回忆往事的年纪,除非我一再询问。
我的曾祖父是武师出身,整日好打熬筋骨,玩弄枪棒,据说能只手推倒围墙,引发过与邻近家族间的大型械斗。我父亲便是随他习得了拳脚功夫,但这并不妨害父亲是纯粹的浪漫主义者——被认定为浪漫主义者的李白便曾“十步杀一人”。我们那个县城上有一个广场,其实就是火车站前的一片空地;整个县城只有成L形的两条大路,那片广场便在L的交叉点上。那也是儿时父亲带我去散步的地方,夜里这里就是一块一块的夜宵摊。昏黄的老式灯泡讲述着十年前的故事,我开口询问,父亲就开始讲述。
那时我父亲年方二十余岁,那也是个晚上,父亲说他出门前吃了祖母做的虎皮尖椒,气力十足。父亲走路很快,很容易就独自出现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我想那定然是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广场上散落着夜里出来乘凉的闲汉;我的父亲走近了一群正在吃着凉粉的赤膊的闲汉,那是夏日里街头所习见的装束。
我们那里到晚上便有大批浪荡的汉子涌出,或吃酒,或打牌,或闲游,斗殴自然是少不了的。夜宵摊刚刚兴起便得到了欢迎,那些汉子在漫漫长夜里依靠一盘龙虾、几瓶我们本地出产的冰啤酒,试图压下那正蓬勃的雄性气息,结果却使其更为喷涌。广场上成了夜宵摊和汉子们的聚集地,有一片空地供他们唱卡拉OK,不标准的粤语通过劣质的音响回荡于广场四周,也难免会发生一些不愉快事件的。
“小卢来了,唔…来吃杯….”那个正在吃凉粉的汉子抬起头,含糊地准备把那滑溜的流体咽下去。
父亲没有说话,他长呼了一口气,他的脸由于刚吃过辣而通红,想必那些汉子已经闻到了那种青椒独有的烈香。父亲扬了扬头,很认真地对着那个汉子的鼻梁打了一拳,那汉子尚未来得及站起来,一口凉粉喷得满桌俱是,深绿色的啤酒瓶清脆地滚了一地,他倒在了邻桌的桌子底下。那一拳是朴实的,但由我父亲打出来一定是很好看的。
桌上有一盘刚端上来的口味虾,极辣。那是与鲜红的辣椒所共生,又在浓烈的辣椒油中所浸泡过的,表皮由浅红转为炽热的深红。那些汉子刚才还在缓缓为龙虾剥去硬壳,为其味之烈而皱眉。此时他们已弃了那盘炽热的龙虾,迅速退开,准备打斗。父亲轻轻在盘子里拾起一只龙虾,径直放入嘴里,咀嚼声坚硬有力,金黄的辣椒油洒在桌面上。父亲又很快地向前了一步,手上残留的辣椒油飞溅在另一条汉子的胸口。
父亲没有告诉我那天晚上打斗的起因,也未说明他所打倒汉子的数目。然而这个故事寄托了我的想象与崇拜,我坚信父亲的胜利与祖母的虎皮尖椒、夜宵摊上的口味虾有关。于是在我的强烈请求下,父亲带我坐在了一家卖口味虾的夜宵摊前,昏黄的灯泡还讲述着从前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大量吃辣,父亲的脸也通红。父亲像那天晚上一样把盘中的龙虾吃尽,没有饮酒,赤了上身带着我离开。一如那天夜里一番打斗后,他依旧满脸通红地脱了上衣,钻进同样赤膊的围观的一群汉子里。
夜里的火车已不会再广场后的火车站停留,它们只是一列又一列迅疾地离开,把广场上闪跳的人们抛在身后。
父亲的教导起到了效果,对于辣椒、更多是对于我的父亲的崇拜使得我开始大量吞食辣椒。这个故事在我的转述中添加了许多传奇和想象的成分,然而有关辣椒的部分,那是属于我的父亲而且真实的。那些食单上,辣椒定然是不可少的。
                           

 
我继续满怀欣喜地进行追忆,腊肉被我从大脑中驱散而食单也渐渐明晰起来,我既已获得辣椒的重要线索,现在只用知晓其他材料,就很容易能组合出一盘一盘的菜。而且我们这里的辣椒不是纯粹令人灼烧的辣,你细细咀嚼时,是有甜味的。
父亲的身体健壮而高大,他多年来有锻炼的习惯。我常常在天尚微亮,眼目朦胧时被他唤醒。我便安静地站在水池边背着手站立,享受最后几秒的酣睡,父亲便弯腰用湿湿的毛巾为我抹脸,他的手时常弄疼了我。我便大叫道,“鼻子要落下来了!”这时候父亲就会抱歉地揉揉我的鼻子,把一个打满了水的深绿色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便赶紧迈步要走在父亲的前面。这时的街道上尚无人出现,夏日的早晨是清冷的,那一扇扇隐秘的门后仿佛还听得到微微起伏的鼾声。
北边有一座小山,山下是一条水渠。县上没有公园,老人只能在这里进行锻炼;每天清晨走到这里父亲都会问我是上山还是走水渠边,我总是毫不迟疑地选择走水渠边。山上的地面上铺满了有棱有角的石头,树木也是东倒西歪,使我厌烦。水渠边比我们早到的都是老人,父亲便可以借此教育我一番,“老爷爷年纪这么大都可以早起,果果也不能睡懒觉啊!”我不屑地说,“老爷爷长大了就不用睡觉了,我还没有长大所以要睡觉长身体!”父亲总是以长身体为由催促我早睡,这却也成了我睡懒觉的借口。
在水渠边走上一段便没了瞌睡,县城是那样的小,以至于路上遇见的都是熟悉的老爷爷,他们或是街边卖茶叶的老爷爷,或是我们院子里那个神秘的总是扣着鸭舌帽的老爷爷。我最烦恼的是见到年纪稍长的人不知道该叫伯伯还是爷爷,都怪父亲的熟人太多,我就低下头先走。水渠边是窄窄的一条小土路,旁边分开的小路又引向农田房舍,小平房里便吱呀一声开了门,由一个汉子挑出两担豆腐或是各种蔬菜,那清爽的香味隔着一层豆腐布都能闻到。父亲说我们那里豆腐好吃是因为水好,我就已经能想见,父亲的食单上马上要添上几样。
水渠的尽头是一个小湖,周围是矮矮的山谷,那时候尚且未有水质污染的概念,老爷爷老奶奶们用装食用油的大壶装满了水挑回家,扁担的两头油壶发出撞击的闷响。湖边是刚捕获了大鱼或山间蛤蟆的汉子,坐在扁担上等待买主,哼着一曲上了年纪的调子。装过化肥的蛇皮袋里是蛤蟆可爱的呱呱叫声,那些鱼侧卧在地上便不动弹,一个个饱满得像白馒头。我的父亲一头盯紧了在草丛中玩耍的我,一边和那汉子攀谈起来。我喜爱在水渠边洗脸,但父亲禁止我靠近水边,我便趁他还价之时用手沾上一把水。
回家了,我折一只狗尾巴草在手中摇晃指点,跑在父亲的前边。我问父亲,“买这么多干嘛啊?”父亲便说,“这里买的才好吃,你要多吃点,只晓得读书。”我不解为什么好吃便要买这么多,只是说,“老师说不能吃青蛙,只能吃牛蛙,青蛙是要消灭害虫的。”父亲手里黑色的塑料袋发出呱呱的叫声,父亲笑笑但并不说话,我认为自己的观点得到了默许,便愉快地继续往前跑。我现在想象从前父亲手中提着的黑色塑料袋,踏着小土路一路走来,一定像极了皮囊里装着仇人头颅的侠客。
我在门外静候着水渠边的种种材料被盛上饭桌,想象那豆腐被剖开跌入油中绽开的形状,鱼儿跃入会是一声闷响。父亲对于食物有着严格的苛求,水渠边挑着担子或背着蛇皮袋的汉子或妇人,为我父亲的食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材料,也是被他认定为有助于我长大的。那些材料难以穷尽,但不穷尽那些材料便无法还原食单,忽然它们像那段水渠一样汹涌而来,淹没了我的记忆。
                            
六  
       
对于食单的考证终究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幼年式的游戏,这一考证注定是漫长而无结果的。所谓的考证成为了漫无边际的追忆,我将在追忆中耗尽我的兴趣;追忆是成年人的游戏,他们终究不会如他们所企望地那样生活,追忆只是作为他们干枯生活的点缀,追忆过后他们的生活依然干瘪无趣。
我逼问自己是否真正了解父亲,尽管我已经掌握了组成食单的材料、我与父亲不可分割的精神联系,但这些未能拼凑出那些食单上原本闪亮的名目。或许最好的办法依旧是去问一问我的父亲,顺便询问从前的故事。那些想必都是很有趣的。但对于食单的考证随着父亲的忙碌与我的忙碌而搁置,我不仅不了解过去那些食单,就连我家的饭桌上此时摆着什么菜也不了解。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会成年人的追忆中派上用场。而那些食单是只属于过去的我和过去的父亲的,既不属于此时的我,也不属于此时的父亲。
我的父亲随着我作文字数的增长而苍老了。在我的字数超过三百字时我便少有机会看到他的食单。如同他所说,在我长大时,我笔下文章字数的已经远远超过八千字。在我的文章还只有一千字时,我第一次出门远行,久未下厨的父亲要求为我做菜。我被允许钻进厨房观看,那是一盘极平常的青椒炒肉。青椒裹挟下的腊肉在锅中嘶鸣,尽管这道菜他炒了有数百遍,他依然很笨拙地翻动着,动作未必有他打斗时那么好看,我抬起头,已经看不到天花板上悬着的腊肉。父亲把菜盛到盘子里,敲击了一下锅底,认真地说道,“青椒炒肉。”
我愕然而惊恐,那青椒已不再是我儿时的青涩,肉也惨白得吓人,它们也过了青春的年纪。
我说我想吃煎豆腐和龙虾,我想念那些豆腐担和蛇皮袋。
从前父亲不去山上锻炼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站在路边等山上挑着担子下来的汉子,那些蛇皮袋里有各种我所未见过的物种,它们被记录在食单上,然后被我囫囵吞食。那些汉子写就了我的食单,或许我应该去问他们。      
                        

 
县城里的人们都老去了,只有它自己越来越光鲜。
   
那些陈旧扁担下的汉子和妇人逃离了县城,在迁徙中,他们将各得其所。青椒、豆腐、鱼虾,不再属于菜篮和蛇皮袋,它们也在大超市的货架里各得其所。我再也找不到他们。
那些纸条则会随着我的又一次迁徙,在一个幽暗的日记本里被意外发现。那时候我曾经的所有考证和猜测将得到证实。纸条的亮白一定已经转为老式灯泡的昏黄,只是不知道那些急促写下的字迹能否保存下来。
然而我呢,我只是想念它们。
 
 
作者:卢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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