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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坟

挪坟
                                  
作者:青梅
 
                         
1

于二嫂与儿媳妇美云打了一架,结果当然是于二嫂败了。

美云是有些过分。邻居都这么说,你说说不就晚起了一会床吗?怎么能薅起头发就打?打就打了,还扬言谁拉架打谁,这还有王法嘛。
有没有王法,邻居们说不好,整个小东庄本来人就少,现在的年轻人又都喜欢外出打工,他们没等过完正月十五就全都插翅膀飞了,家里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孩子,老人女人和孩子哪里懂什么王懂什么法。

美云也想跟大伟一起去深圳打工,就象庄里的香香与小树一样,走一步跟一步,小树走到哪儿,香香就跟到哪儿,走到哪儿俩人都是一对儿,分也分不开。
香香过年回家时,来美云家串门,香香趴在美云耳边说,男人就不能一翅子放出去,外面的世界花着呢,外面的女人啥样的都有,就看你家男人喜欢啥样的,喜欢啥样的就结合啥样的,方便的很。

美云夜里就沉不住气,她试探着问大伟关于外面说的临时夫妻,大伟好象有意回避她一样,不是装睡着就是装没听见,大伟在这个问题上越躲躲闪闪,美云就越发起疑,怎么想大伟在外面能守着都有些不可能,大伟那方面要求一贯强,这些年在外头谁知道会怎样。
美云心里有些堵,就懒了心意,翻个身子朝外睡,她想自己要是能跟着大伟一起去打工就好了,自己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悟性高,人也长得不赖,还会做一手的好饭食,就是随便到哪个工地上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外还能多赚点儿,将来莱莱一样不会比城里娃儿差。可是看看家里,大伟是绝对不会同意让她跟着去的,家里婆婆快六十岁了,莱莱才九岁,让她想一想也是不可能。

哎。美云叹了一口气。
大伟探过身子来,把美云搂进怀里,被自己的男人呵护地搂进怀里真暖啊,美云鼻子酸酸的,心里的委屈就像破堤的洪水一下子漫了金山。她紧紧地迎合着他,把他狠狠地狠狠地嵌进肉里去。
伟,俺想你就回来吧,庄里这几年也在搞种植养殖什么的,免费用地,自主投资,就是只种粮食也有补贴呢,你回来吧。这十年来,你挣的钱,让咱们翻盖了老宅,莱莱也上了实验小学。这就够了,咱年后不回去打工了行不?
大伟并不答话,他在美云身子上忙活着,美云就这点不好,他一年回不了两次家,一次在秋收,一次在春节,每次回来最多也就待个七八天,像这个春节能待上半个月算是最多的,回来不易,他就想趁夜里多做几次,可每次他在做时候,她都在絮叨着家里的事,与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等她说够了,起了兴致后,他却累了,俩人间便有些不和谐。
大伟终于忙活完了,他软下身子来,倒在美云旁边,头一挨到枕头便睡着了,瞬间呼噜声此起佊伏。

美云咬着嘴唇,努力隐忍着对大伟深深的失望,她眼睛大睁着看着满屋子的黑,黑的真彻底呀,伸手不见五指,她听到东屋里有婆婆翻身的动静,也听到莱莱酣酣的熟睡声,她听到院子里那棵梨树上孤零的几枚枯树叶儿飘然落地的声音,她听到笼子里芦花鸡咕咕的很烦澡,南屋平房顶上用铁链拴着的大黄呜咽地哼哈着,它是被婆婆牵上去 ,婆婆每天上平房顶只喂它一顿,婆婆说它一天只吃一顿就行,哪能跟人一样一天三顿。大黄肯定饿的难受,正围着那方猪食槽子转圈儿,小白呢?它饿不着,婆婆一天连半顿饭都不会喂它,婆婆说猫是奸臣,走到哪吃到哪,让它自己吃去吧。

喵呜喵呜喵呜。好象是回应美云一样,小白窜上了堂屋窗台,前腿一趴,后腿藏在肚子下面,身子蜷成个半圆,把自己一身的白隐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美云的眼睛渐渐地乏起来,刚要睡着的时候,呯一声擎天炮把她惊醒了,这肯定是香香与小树出门,他们俩是每年过年后走的最早一对。年初六,到年十二还有六天,美云扳着手指头又算了一遍,离大伟出门,还有六天。

初十那天,大伟用了一天时间摆了两桌酒,把于家的男爷们请家来吃酒,于家在小东庄属于小户,两桌酒就已经把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都整上了桌。
大伟端了一杯酒对于富贵说,大爹,俺爹走了快二十年了,娘把我们三个孩子拉扯大费尽了心血,这些年娘待在咱老于家真是不容易。自从两个姐姐远嫁后,我又常年在外面打工,不在家的这些年,多亏了大爹您和叔叔哥哥们照顾,这两桌酒是表示感谢的。
于富贵接过酒杯,他与于二算是同父的兄弟吧,于家几支人脉中属他家这一脉不旺,他的娘生了他大出血没挨过一夜就死了,他的爹又续来了后母,后母来时是个大肚子,三个月后,后母生了于二,后母把他和于二一起按进了怀里,说他是吃着于二的娘的奶水长大一点也不为过,就为这他也应该与于二是亲兄弟啊。
于富贵说,大伟你这样说话就太见外了啊,在我心中你与大同小同是一样的,有你大同小同哥的就有你的一份,这以后再不须说这见外的话了,后天你该出门就出门,该打工就打工,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娘你媳妇你闺女的事就是咱家自己的事,放心了吧。于富贵说完一仰脖子把酒杯里酒干了。
大伟站起身来忙又斟上第二杯,好事成双,于富贵又一仰头干了,大伟斟了第三怀,三三不断,这是小东庄敬酒的规矩。
这个感谢酒花了大伟将近八百块钱,于二嫂有些心疼,这八百块可是大伟一块钱一块钱挣来的。再说给于富贵吃,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值。
没事,没事,娘,这钱花的值,以后我不在家什么的,老于家的男人们会帮衬着你们哩。我想换一个地方打工,我有个工友是吉林的,他邀我一起去内蒙煤矿,他有同乡在那里,说矿层丰富,挣钱也多,我寻思着后天我就找他去,一起下内蒙。
于二嫂心里一惊,她看了一眼大伟,儿子大了,再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娘拿主意的小人儿了,于二嫂就有些伤感,大伟,我的儿,你爷爷在着的时候就常常说,咱家男娃子要一辈子不下窑,不当窑伙子。
是呀,大伟,我也觉得煤矿不担事儿,你想去内蒙的事,怎么没有提前说?美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这不说了嘛,不说,还不是怕你们不同意。娘,美云,我与你们说,这煤矿与咱这里的煤矿不一样。那里的井浅煤层厚,好挖,我想趁年轻再好好干几年,攒攒钱,等我回家后买车跑运输,不去打工了。
你真的在外面没有人吗?最后一晚在床上,大伟又要忙活,美云冷不丁问。
大伟停了一下,接着又急慌慌去扯美云的胸衣,没有,没有,我说了,没有,你咋就是不相信呢。
美云闭上了眼睛,大伟已经与她生疏了,俩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外,没有共同话题了。而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干那事,还要他与她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唠唠她内心深处的那些茫然和无助,他太忽略她了。她有了些隐隐地担心。

大伟这次走后,果真就没了讯息,每月固定向家里寄的钱也没有了着落,收不到大伟寄来的钱,美云就有些慌,近来她觉得身子是越来越乏,步子也越来越重,心情无端地就会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就想发脾气,就想放开声大哭一场。
四月里,美云就显了怀,于二嫂把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全都包了下来,大伟一去杳无音讯,她比美云还要着急,她向大伯哥于富贵说过几次了,希望大伯哥能帮她给问上一问,问哪里呢?原来工作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吧。

于二嫂拿了一千块钱出来,她对于富贵说,他大爹,我拿钱,你能不能让大同或是小同去深圳跑一趟?
这一趟是大同去的,大同跟工厂请了三天的假,大同回来说大伟没在深圳哪,听他原来的工友说他从头半年就不在那里了,这么说其实他过年回家来时早已经大半年不在深圳了哩,乖乖,这个大伟能耐的很呀,什么也没让大家伙看出来。
于富贵说,怎么没看出来?怎么没看出来!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他年初十摆酒宴,我就看出来了,他在外打工这些年了,凭什么早不摆酒晚不摆酒,就偏偏今年摆了酒,还要我们于家继续照顾他娘和媳妇和孩子,他这是托付啊。

于二嫂听不得大家分析,越分析越乱,越乱越让她骇怕,大伟呀大伟,大伟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美云的肚子尖挺着向外,好象一夜之间被吹足了气。她艰难地用右手托着腰,靠着凳子坐下,她对大家伙说,不用找了,别再浪费钱,该回来时他就会回来的。
大同媳妇就悄悄问美云说,大伟过年时与你在一起就没表现出个异常来?但凡男人有了外心,其实身边的女人应该是第一个就会感知和发觉。
美云摇了摇头,没有,他与平时一样。对于大伟平时是个什么样,她或许早已经忘记了吧。
大伟就这样没了音讯。
                  
2

一进入冬月,屋里就冷的人骨头缝都疼,夜里于二嫂梦到了于二,她一把拉住于二的胳膊跪在了地上,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把大伟给弄丢了,于二不说话,也不看她,由着她跪在地上哭,他只是给她一个后背,她后来哭的实在是累了,方才恹恹地松开了手,一松开手于二的身影刷的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她慌忙里爬起来去追,却哪里可以追到。
早上七点了,于二嫂还在自己的屋里睡觉,莱莱悄悄跑过来推推她叫,奶奶,奶奶,你快起床啊,我上学就要迟到了,妈妈生气了,你再不起来,她要发火了。
哎,哎。于二嫂骇了一跳,吓,天都大亮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呀,七点了,莱莱上学可不是要晚了。
于二嫂把棉裤扯过来蹬上腿,又把棉袄穿上,弯下腰四下找不到袜子,不找了,她把两只光脚探进了鞋里。
莱莱。美云在外面推电动车,她一叫,莱莱就跑出来了,莱莱没敢说别的话,她把书包背起来,跟着妈妈就出了门。

于二嫂赶紧去堂屋里看孙子南地,虎头虎脑的南地五岁了,小家伙还在熟睡,均匀地呼吸声里有种安宁的味道,于二嫂贴着床沿坐下来仔细地端详着南地,南地长得不像大伟,也不像美云,倒与他的爷爷于二有些像,特别是鼻子和嘴巴,于二嫂看得出神,她记起夜里的梦来,又忍不住掉泪。
没多大功夫,美云就回来了,莱莱从九岁那年开始转回到管区来上学,管区有小学初中部,离家近,花钱也少。美云那年十月里生了南地,莱莱的接送就都交给了于二嫂,于二嫂有一辆二手的电动车,是大同媳妇五百块钱卖给她的,她就用这辆电动车,春夏秋冬地驮着莱莱上下学。
美云的小刀电动车买的时候是全新的,这是家里添了南地后,唯一又添置的一样东西。小东庄买小刀的很多,都喜欢上了那句广告:小刀就是好,没电也能跑。
美云把小刀停在西墙角,两手叉着腰,站在天井里就骂开了腔。
于二嫂知道这回自己是怎么也脱不掉干系了,她硬着头皮从屋里走出来,南地还在睡着,你不要吵醒了他。
我的儿子,我管,用不着你,有本事管管你的儿!美云看到于二嫂一脸憋屈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对大伟的恨和对这个家的恨一下子被点燃了,都是于家害了她,她不仅走不了,还有两个孩子拖累着,她是走也走不得,留又留得苦。

于二嫂低下了头嘟囔了一句,自己的男人没管好,又赖了谁。于二嫂她可没有要与美云吵的意思,她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一个女人身边没有男人是种啥样的滋味。
你个老X。几乎是没有预见的,美云一下子就冲了过来,两手薅住了于二嫂的头发,于二嫂还按老习惯把头发挽着纂儿。
呀,疼。于二嫂疼得不由弓起了身子,她双手抱住头,企图从美云的手心里逃出来。

美云一下一下地打着于二嫂的头,打的她的头嗡嗡作响,她听不清美云在说什么,只觉得她是越说越生气,越生气打的越重,拳头巴掌和脚全都派上了用场,南地穿着秋衣秋裤蹲在屋门口哇哇大哭,家里平房顶上的大黄没命在狂嚣,小白早就窜了,有邻居惊呼着从外面跑了进来,美云的眼睛透着血红,她疯了一样不让邻居靠近拉架,打够骂够了,她才把于二嫂的身子一丢,自己瘫坐在地上。

这一仗后于二嫂在床上躺了有二十多天,她起不了身,下不了床,美云的这一通泼,把她的身心都打击了,她溃败了,她一时又成了小东庄的话题,她多么想自己这一辈子都简单安静呀。

这次美云是有些过。邻居们都这么说。
                  
3

于富贵已经忍了好久了。

笃笃。笃笃。听到这敲窗户的声音,于二嫂心里一惊,她捂住怦怦跳的胸口从床上坐起身来。
五月的风从被拨开的窗户那儿吹了进来,已经有了微醺的暖。因为才好了的缘故,于二嫂被风一吹,身子就有些发虚,她只穿着一身秋衣,屋子里好黑,她摸黑把那件碎花毛衣套上,又摸来长裤穿上。她在心里把自己好一通埋怨,怎么又大意了呢?白日里应该好好检查一下门窗的。
笃笃。窗户那儿才又响了两声,一个人影就已经到了跟前,于二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她低低地喊出了声。
嘿嘿。黑暗中的于富贵干笑了两声,米,我来看看你的身子大好了吧。

于二嫂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堂屋里的美云和孩子们睡着了吧,美云连续送莱莱上学快有一个月了,每次送莱莱时都让南地站电动车前面跟着一起,她是打定了注意不用婆婆了吧,她是想证明自己一个人带两个娃儿也能行的吧,平时便是不在一起吃饭,东屋吃东屋的,堂屋吃堂屋的,同一个屋檐下的四口人形同陌路。
你。于二嫂禁不住悲从中来,她无力地垂下头,默默地流着泪,你,你们都不拿我当人。
米。于富贵嘻笑着爬上床来,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自己,他嘴里唤着于二嫂的闺名,手便开始游走起来,米,米,让哥亲亲,哥馋煞了。
于二嫂干涩的身子被动地上下起伏着,慢慢地她的身子变得有些酥软,她唉叹了一声,就这样去死了吧。她的手狠狠地掐进了于富贵的皮肉。
于富贵刚开始并没有感觉到疼,他实在是忍的久,这一次他有点儿驰骋疆场的的威风。刚鸣锣收兵,那腰间的肉嗤啦一下疼到了肾里,他翻手冲身子下的于二嫂左甩了一巴掌,又右甩了一个巴掌,于二嫂松了劲,左眼睛充了血,摸黑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从鼻子那里弯弯曲曲爬出来一条咸腥腥的蚯蚓儿。
于二嫂好恨!于富贵从于二刚刚走后第七天就来找她,她不从,他打的她浑身紫青,为了三个娃儿,没有办法,她屈从了,那一次,对着于二的头七,他喧嚣着在她的身子上张狂,她泪眼迷蒙,头七啊,于二你就不回家来看看,你看看我受的罪,你咋就生了不长命的病,你咋不回来把他抓走!
娃们长大后,他有一段日子消停了,他也怕大伟的虎背熊腰。可大伟娶了媳妇,要盖房子要过上更好的日子,大伟汇入了打工的大潮,大伟走后,新媳妇美云害怕,夜里需要婆婆作伴,一间屋里放了两张床,一直到莱莱出生,婆婆都是昼夜不歇地照顾月子,莱莱八个月后,美云开了恩,允许婆婆去东屋睡。
从莱莱八个月大起,他又沾上了她,老宅子的墙头矮,他一下子就能翻进来,东屋的门不结实,他一拨弄就开。
家里翻盖老宅时,她要大伟把围墙加高半米,把家里的各个屋门都安上两层插销两层锁,以为这样就保险了,却忽略了他的长腿和宽敞的玻璃窗。
哎,这就是自己的命。听着于富贵拉开门走远了,于二嫂才颤颤地爬下床,掩了屋门,又用凉水浸了手巾,敷在左眼上,右眼止不住往下滚眼泪,两个腮帮也火辣辣地疼,于二嫂挨着床沿坐下来,她把眼睛闭上,手却伸到枕头下去,在那里她应该还放着一把她一直准备着的剪子。

米。
于二嫂拿着剪子的手一抖,是谁的声音?谁在叫她。
你,你不是富贵。
米。你忘记我的声音了,米。
于二,于二,是你吗?于二。于二嫂叫出了声,她只感觉手里的剪子被轻轻拿开了去,扑一下被丢在床下,她觉得有一双手把她的双手给握了起来,那双手好凉也好大,那双手牵着她在屋子里跳起了舞,她转起了圈,缤纷的往事在她周围绚烂后退,发出闪闪的金光,这一刻她就像引人注目的凤凰,可是紧接着天空变了颜色,乌云突起,飞沙走石,于二嫂孤零地站在无边的旷野里瑟瑟发抖。
天亮了,莱莱隔着屋门喊,奶奶,今天起你开始接送我了。 
  
4

于二嫂与媳妇美云合好了。
邻居看到于二嫂眼睛又添了伤,是媳妇打的?
不是,不是,早上黑,没注意碰的。于二嫂推着她的电动车,电动车的电瓶又出现问题了,充电后只能跑个来,回的这趟她只好推着回来。
于二嫂找大同媳妇借了二百块钱换电瓶,这二百块说好了由她还,送完莱莱上学后,于二嫂就接了几个活,庄里郭家老二承包了十亩地,全部种上了丹参,说是与人家公司有约定,能回收。郭家老二有个口头禅“可好”,有人背地里就喊他可好先生。

栽丹参苗需要人工,庄里报名了六个女人,一天30块钱,不管饭。于二嫂也想去,她给美云下了保证说,她保证不耽误接送莱莱上下学。
于二嫂只干了7天,丹参苗就栽完了,三七二百一,她还上了大同媳妇的二百块,剩下的十块钱,她买了三袋盐。于二嫂与邻居们打了招呼说,谁家有活就找她,她有力气,还能干,工钱也不多要,按庄里行情一天30,少点也行,依主家给。
邻居说咱都是庄户人家,哪有天天雇工的本钱?庄里就属郭家老太爷吧,老大干着村主任,老二承包了这些地。
是呢,是呢。于二嫂就盼着郭家老二的丹参能快点收。收丹参时她一定第一个就报名,人的力气是用不完也储不下的,自己这年纪了留着力气做啥?
除了不服年纪和力气,于二嫂还有一个犟念头,那就是她的儿子大伟,她一定也必须等到大伟回来,要不百年后她怎么有脸去见于二,她见了于二要怎么交待?
莱莱明年就中考了,莱莱说她考上高中后上学的学费就奶奶管了。莱莱说的就是美云说的,于二嫂为即将到来的莱莱的中考战战兢兢。大伟原来给过她的那点贴己钱,这几年已经花了个精光,她没有别的来钱项,除了打打零工,真的挣不来钱啊。

于二嫂有试着和于富贵提过,她在他兴头上时说,她没有钱,他能不能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她一点,多少都可以,可帮她挡一挡这平日里攒下的饥荒。
米。富贵把脸趴过来对着于二嫂的脸,行啊,米,你长能耐了,还知道要钱了?要钱好啊,赶明儿我就给你找几个,你自己接多少挣多少,花着方便。
你。于二嫂的手伸到枕头底下,剪子却没摸着,她想起来了,她拿剪子剪院子里的那棵梨树来着,今年结的梨多,把树枝都压弯了。
下了一场秋雨,稍稍缓解了秋热,今年的秋热热得有些不成体统。
夜里于二嫂把用木棍别住的大玻璃窗给打开了一道缝隙,还换了一身穿着舒服也养人的人造棉衣裤。
从夜里十点起,于二嫂的窗子外面就有了人,窗子外面是一条路,兴许是那走路的人。于二嫂开始并没有在意。
啪。啪。于二嫂的窗子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
于二嫂已经躺下身子了,她歪歪了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伸手关了灯。
啪。啪。窗子又响了两下,于二嫂起了警觉,她坐起身子,把枕头下的剪子拿在了手里。
于二嫂。窗外有人说话了,声音压的低,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于二嫂能肯定,这绝对不是于富贵。
于二嫂。窗外那人说,我,我是来,来……你要多少钱一次?
于二嫂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她心里突然被灌进一股冷气,使得她整个身子好象掉进了无底而又冰冷的深渊。
你,给我滚!于二嫂呼啦一下拉开窗子,把窗外人吓了一跳,他一抬头,于二嫂的脸就探了出来。
窗外那人原是踩着一把椅子贴墙站在那里,看到于二嫂的脸,那人先是一愣,接着踮起脚飞快地在于二嫂左脸上亲了一口,啵。因为太激动吧,扑通一声,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滚!于二嫂大怒,你是谁?还不快滚!
那人摔的肯定不轻,有小半天他都没有动静,过了一会才听他悻悻地说,呸,婊子一个还装什么装,是你的老相好让我来的,说只要给你钱,你啥都愿意。
滚。于二嫂快要被气疯了,于富贵你不是人。
那人走了后,于二嫂在屋里掉眼泪。于富贵比于二有本事,于二活着的时候与地脱不开关系,死了也没能脱离开。于富贵却占了岳家的光,娶了个智障的老婆,得了个弹簧厂的工作,老婆智障却没耽误生孩子,大同小同都智力正常,现在于富贵早就从弹簧厂改制前退了下来,弹簧厂升级改制成了机械公司,大同小同都成了机械公司的合同工。
于富贵因为在工厂里工作过十几年,见识自然比平头老百姓广,庄里谁家有个红白事的,都会叫上他。人前,他是多么地和蔼谦逊呀。
于二嫂恨得牙根疼。
十点半,又有人来敲窗子,来人一样问于二嫂一次多少钱,三十行不?可顶你给郭家老二干一天的活。
好象他们是约定好了的,每半个小时就会有一个人出现在窗前,从他们敲窗子的动作里,看得出他们是不同的人,于二嫂在判断他们都是谁?是邻居甲?还是路人乙?
最后来的一个人是在凌晨四点半,他好象喝了酒,他含混地声音说,于二嫂早说你想挣钱啊,这钱想挣还不容易?
于二嫂被扰的头昏脑胀,她把尿盆端过来,悄悄拉开了窗子,天还暗着看不清窗外的人,她听见那人说,你莫等了,你那老情人,被郭老太爷请过去喝酒,喝了一长宿,醉死个驴了。听他说起你种种好,俺来试试你可好?
于二嫂的尿盆就是在这时泼下来的,那人的可好,被尿水泼的吱吱发响,好象一块通红的烧铁被投进了盐水池一样。
                         
5

郭老太爷过了七个七十二岁了。

这一年从开春起郭老太爷就有了不好的感觉,老婆子没福气,五十来岁上就没了,把余下的日子都给了他,闺女们嫁的好,儿子们有出息,他可比老婆子享福哩。
享福归享福,可身子骨由不得自己。郭老太爷对郭老大说,我新看好了一块地,可做坟,我死后就埋在这里,修坟时把另外那一间也给修好喽,我下葬时一起把你娘迁过来。
郭主任说,爹,您莫说看好了一块地,您就是看好了十块地,我也帮您都整了来。
郭老太爷说,地倒是咱家的自留地,你去把于富贵找来,爹要与他喝酒。
郭主任一下子就想到了于家祖坟,想到爹年前找过的风水大师。
郭主任先给于富贵打了电话,于富贵在电话里说,去,马上去,老太爷肯唤我喝酒,我拿酒去。
郭主任又给郭老二打了电话,让他也过来一起喝酒,郭老二说,爹要找于富贵喝酒是商量事儿,咱们一起可好?
郭主任说,要来就来,不来拉倒。
于富贵站在那里,他先给老太爷作了一个揖,老太爷祖上私塾出身,喜欢这矫情。
郭老太爷冲于富贵呶了呶,让他坐去对面,于富贵把带来的两瓶景芝酒放在桌下,他看到桌子上已经放了两瓶酒,赖茅。他好喝两口,自然是知道酒与酒的之间的区别,所以他的眼睛就盯住了赖茅,桌上的菜也丰盛,比起自己家里的自是好上了十倍百倍。
于富贵这次酒喝得很痛快,郭老太爷不喝酒,连菜也吃的极少,刚开始时,坐在对面的于富贵还有些拘束,酒和菜都用得很矜持,后来慢慢喝开后,也就放开了,看到郭主任和可好先生又一起来作陪,他的心一下子有些飘,看看主任和可好先生都来了呢,加上老太爷,这可是小东庄三大霸主啊,于富贵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这种待遇,他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
酒喝得够久,一直喝到了下半夜,郭老太爷与于富贵说过话后就先去睡了,老太爷对于富贵说,他要在他郭家自留地里修寿坟,自己百年后就埋在那里,也还要把老太婆一起迁过来,他们郭家从此后就以这坟地为郭家林了。你没有意见的吧,富贵。郭老太爷问。
哪有,哪有。于富贵把头摇得像梆郎鼓,他说,老太爷,您在哪里修寿坟我都支持,莫说是修在您的自留地里,就是别的地处,都依您老随便在咱小东庄挑,我倒要看看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那,我可真要修寿坟了,富贵。郭老太爷对于富贵的回答十分满意,他给了老大一个眼色。
郭主任就从腚底下抽出来了两张纸,是已经草拟好了的半页纸,只要在上面签字就好了。郭主任把纸递给了于富贵。
好,好。于富贵想都没想,他从可好先生那里接过来笔,在主任递过来的纸上仔仔细细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恭恭敬敬地按老太爷的要求按下了红红的手印儿,放心吧,在于姓家族里,我还是能做了主。
签过了字,可好先生开始与于富贵猜拳,他俩平日里喝酒就没个对手,现在一放开量,就一发不可收喽,喝到后来,连主任也给喝走了,于富贵和可好先生喝成了一对孪生兄弟,可好先生把如何做大做强农村经济,满嘴里跑马与于富贵倾盘子说了,好在于富贵早已经大醉了,他听什么看什么都云里雾里,为了交换情报以示情谊,于富贵也要跟可好先生说些心底里的话才行,说啥呢?啥东西可好先生都不会在意。因为酒,于富贵的心开始恣意汪洋,他把他与于二嫂的事情从头到尾,从无到有,从过去到现在,道了个一干二净。
凌晨四点半,可好先生丢下歪在地上抱着桌子腿呼呼大睡的于富贵,自己找了一顶破旧的草帽儿戴上,他抹了一下自己的大脸蛋子,好象一抹脸就会变脸了一样,他去到于二嫂的窗外。

于富贵睡得贼死,睡梦中,他感觉自己的膀胱都变成了定时炸弹,滴答滴答,一分一秒随时随刻都可能要爆炸,正当他艰难无比地小心翼翼地要解救自己时,从四面八方突然奔袭来巨大的洪水,洪水浊浪淘天,狰狞咆哮着,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地,他努力抬起头,挣扎着爬起来,不成想那水一下子就灌进了他的嘴里,酸涩苦辣咸,于富贵呕着把长长的舌头伸在外面。
于富贵一下子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半躺在地上,鞋子掉了一只,裆下更是一片清凉,再抬头看,发现可好先生半歪在桌子上,一只手在桌上面,一只手耷拉在桌子下面,衣服上有气味不明的液体一滴一答地滴在地上,屋子里弥漫着酒臭与尿骚还有隔夜饭菜的馊味。
于富贵张了张嘴,干呕了几口,真是的,这回可是给丢大发了。他没敢叫醒可好先生,也没敢扰了郭老太爷的清静,赶紧爬起来,提上那只鞋子,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听着大门被拉开又被小心地掩上,可好先生从桌子上慢慢抬起了头,可恨的于二嫂让他没吃上腥倒惹了这一身的尿骚。
                        
6

于富贵回到家,把手里的鞋子一丢,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他光着身子爬上了床,头痛的要命,身体又凉冰冰的,他抖索着把床头上的被子拉下来裹住自己的身子。此刻,钻被窝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躺了半晌,于富贵想起什么来了,他从床上探起身子,用手扒拉着丢在床脚下的衣裤,果然在着,那张纸。
于富贵看着那张纸,并小声地把那半页字念了出来,啥!他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啥?他,他,他,他郭家,真要在于家祖坟下面的地里修郭家林?不妥,不妥。
再仔细去看,于富贵头上的汗就流下来了。
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焉能反悔。
于富贵耷拉了头,在小东庄于姓族中他倒也是个说话算话能作主的主,可是,可是这件事不能啊,打从老祖上就有这么个理,于郭不能近邻,特别是祖林坟地,那是断断不能相邻,那是要断后代灭子孙的呀。

怎么办?怎么办?于富贵不知道郭老太爷看过风水的事。郭老太爷选了坟地,有两大益处,一是此地可保郭家世代仕途有望,现在郭老大就是个明证。二是可阻于姓过于膨大,风水大师说于家林地占了个绝佳的风水宝地,三代之内必出国之栋梁。郭老太爷从那以后,看到于家南地就总能感觉出有隐隐杀气,于家人他已经个个都判断推理过了,俗话说从三岁看老,唯南地能占风水大师的推测。小东庄有外姓人出头了,那郭家人情何以堪?
郭老太爷怕于富贵反悔,特别有提醒事宜,签字按手印儿就表示于家承认并愿意他们郭家在于家林地下面修建郭家林地了,说什么于(鱼)不能掉进郭(锅)里,那都是胡扯,新社会了不讲究那些,找于家商量那是郭老太爷客气,地是郭家的地,坟是郭家的坟,碍不得旁人,现在商量的结果是同意,同意就好呀,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若反悔,就需要于家重新给郭家另寻一个可做林地的风水宝地,一切费用等等皆由于家支付。
于富贵有些头大,他托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啥好办法,怎么办?自己现在可不能把自己签字这事给捅露了出去,于家户数少是不假,可也都分了支脉,支支脉脉的,还是先不声张为宜。

于二嫂的窗前一直不得消停,她只好用木棍作了插销,把个窗子别的死死的,还用找了旧报纸把个窗户玻璃糊了个严实,不透风也不透光。
没几天有人扔石头砸碎了于二嫂窗子上的玻璃,美云话里话外就有了别的意思,于二嫂低着头,当着莱莱和南地的面,她不想与美云吵,她知道只在大伟的失踪这一件事上,就是她就是她们老于家对不起美云,美云心情不好,说她点啥权当消气解火。
于二嫂找了差不多与窗子一般大的两块木板,把窗子封了起来,东屋小,封了窗子又闷又热,于二嫂夜里热得睡不着,过了这个暑期,莱莱就要升高中了,高中在乡驻地,上了高中后,莱莱就要住校了,两个星期家长可以送一次饭,四个星期学生可以回半天家。莱莱上了高中,她就轻快了,不用再天天接送,这就省出了大功夫,南地是不用她的,对于南地,美云上心着呢,她正一心一意竭尽全力地打造南地。

想到莱莱的暑期,就想到了莱莱上次与她说过的学费,于二嫂长长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自己就去公路上找找活干,听庄里人说,现在公路上全面搞绿化,需要人手栽花种草。
又听说郭家阴历十月初一要给郭老太爷修寿坟,修寿坟倒是需要人手,现在修寿坟都讲承包,板材准备以及开矿及人工吃喝什么的,主家都不担承,只讲承包出去一共多少钱,先付钱,再开工,一般前期准备材料需要一两天,真正开矿修坟也就小半天功夫,算起来按三天工期,碰到难挖的岩石堆可能还要再累上半天,修建好了等主家验收通过。于二嫂其实很愿意给郭家打零工,郭老二在钱上仗义,干什么都是先付工钱,活干完了干得好,完工时还会有些小奖励。
郭家修寿坟不会用女人,那会沾了女人的晦气,就是有女人进场,也是在等修完寿坟盖板前,自己家族中的女人才会被允许跪在坟前的地上,摆上酒食放鞭炮磕响头后,用不了一刻,女人就得离开,寿坟需要盖板落土。

于二嫂只盼着郭家老二的丹参快些能收,有几次她都跑去看那些大片大片的丹参,真壮观哪,满目的淡紫色的花儿,扮靓了整个田野。她矮下身子跪在地堰上,把脸埋时花丛中,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啊。美云偶尔路过时,她有看到于二嫂把自己埋进了紫色的花海里,美云就有些发呆,她远远的跑开去,却不曾离开,她只是猛然间有些凄惶,好像是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一样。美云吸了吸鼻子,仿佛四周一下子多出了些眼睛,这些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让她的心渐渐缩成一颗干瘪的苦涩的再也没有任何希望的种子。美云慢慢蹲下身子来,寻求温暖儿一样,她环起长长的手臂把自己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于二嫂想提前找可好先生报上名,可是自从那个凌晨后她不敢去了,她觉得可好先生也许再也不会要她打零工了。不过,也真是的,你可好先生在庄里是啥样人哪,谁能想到你能?你还能来扒于二嫂的窗户?
于二嫂去了公路,她谁也不认识,就是找到那里问人家要人工不?人家就把她收下了,说好按天工,每天结算,一天35元,中午管5个素馅大包子,如果不吃包子自己带饭,一天40元。
于二嫂天天从家里带饭到公路,中午大家伙吃饭的时候,她会躲到一边去,吃自己的煎饼咸菜,对于大家伙在一起的唠家常,她也不常参与,她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子过的呀。
这一整个夏天一直到莱莱开学,于二嫂挣到了两千块钱,她有好几次数着手里的这些钱,数着数着就哭了,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的票子,在她的手心里发着光,把她漫长的黑夜都照亮了。
莱莱去乡里上高一了。

阴历九月二十九,有工人就已经开始往郭家地里运材料了,水泥和大理石板,还有红砖和黑砖。风水大师说了十月初一这天凌晨3点10分是吉时良刻,要在这个时刻挖下第一锨土,在下午3点之前顺利完成。郭主任和可好先生哪里也不要去一定要守着坟。

村里有人自发地前去帮忙,有工人在干,其实也帮不上啥忙,帮不上忙也要陪着,以对郭家两兄弟示好。
有人看出了些门道,上面的地里,柏树青郁,那是于姓人家的祖林,相隔着个五十公分高的堰坝,堰坝下面就是郭家的地,现在郭老太爷的坟就开始修建在这里,这以后郭家林地就都在这里了,这可是鱼掉进了锅里。
有人就把这话传给了于富贵,好不容易挨到了黑,夜色里于富贵提了一瓶酒偷偷跑到了自家林地,他蹲在自家林地里往下面的地里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现在郭老太爷就已经埋进了土里,他跳下堰坝去看郭老太爷的寿坟,寿坟落了土,只略略高出了地面,上面还插着一根木棍,木棍上挑着一块九尺红凌布,这说明这还是个未住进人的新房子,夜风猎猎,挥舞着红凌,好象郭家老太爷喑哑地干笑声。

于富贵围着郭老太爷的新房子正走了三圈,又倒走了三圈,并在每次汇合的脚步那里用脚打了个叉,好象要给新房子上把十字咒。
于富贵把拿来的酒围着于家林地浇在了地上,爹,娘,奶奶,爷爷,太奶奶,太爷爷,太太奶奶,太太爷爷们,我是不孝的儿孙于富贵,他们郭家有权有势,他们要在咱们下面修建郭家林,富贵阻拦不住啊。

从林地里回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于二附上了于富贵的身。于富贵披了一身夜霜径直来到于二嫂的窗下,没费什么力气,他一闪身就进了墙里,又一闪身从墙里跳到屋里去,于二嫂睡在床上,屋子里还是多年前的他在着时的模样。
于富贵坐到八仙桌旁边的大椅子上,这八仙桌和椅子都是米当年的陪嫁,散发出年代久远的气息。
于富贵抚摸着桌子和椅子,他还抚摸了东墙上的一面相框,那里面是大伟与南地一样年纪时他们照的全家福。
富贵又走到床前,俯下头看着米,这是他的米没错,当年他被重重地埋时土里,有人说,给于二嫂留一方地儿,将来二嫂也要埋在这里。有人说,不用留,这个女人哪守得住,用不了半年就得改嫁搬走。

是你说米留不住的吧?于富贵抬起自己的右手甩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替米打的,于富贵又抬起自己的左手甩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是于二我赏给你的。
于富贵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又闪进了墙又从墙里出来的,他只记得他是从墙里被抛到路边来的,早晨时,他坐在于二嫂的东屋外墙下被人泼了红油漆,浑身上下的红象血,血淋淋的模样。

于富贵是被大同媳妇给扯回家的。
                      
7

于家人避开于二嫂和美云,他们召开了一次全员家庭大会。
大同小同一开口就向郭家开炮,这算是什么?欺负人有这样欺负的吗?哪能把林地建在我们林地下面,这以后我们的子子孙孙岂不是天天都要在油锅里过日子?
是呀,是呀,林地的事可错不得,关系着咱们整个于氏家族呢。
是呀,是呀,都说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是一样的,阳这边的烦恼阴那边也是哩。活人死人难道都要在他们锅中讨生活吗?
嗯,早些年于二去世开矿时,有风水大师说过咱们这于家林,是块宝地,祖坟上还能冒青烟哩。
去,去,说于二家做啥,若不是于二嫂兴许还不坏事呢?晓得不,听说可好先生被她泼过尿水哩,郭家那是睚眦必报。
嘘。于家的女人们便闭了嘴,这次开全员大会,谁也没有去喊上于二嫂和美云,婆婆媳妇的都是寡妇,人前也不太上场面,又没个什么用处,哪里有人肯记得她们。
于富贵左手掏进口袋里,手握着那张纸握了好久,他终究没有勇气拿出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是真的失策了,上了郭家人的套儿。没有办法,怎么办呢?他也不甘心就这样中了套。若说这事还扯上了于二嫂,也是迫不得已的,她都已经这样了,也不在乎多加一条罪名,那次被于二附过身被泼了油漆后,于富贵已经不去爬于二嫂的墙头了,他吮了吮嘴唇暗暗地想,美云可真是年轻啊。

于富贵环抱着双肩,在屋子里煞有其事地来回踱着步,男人女人之间的讨论声越来越大,快要把屋顶给掀开了。
咳。咳。于富贵停下脚步说,那么我来说几句吧。
于富贵开口说话了,大家都住了嘴。
于富贵说,咱们从别处另给郭老太爷找一块地吧,咱们把风水大师再请来给好好瞧一瞧看一看,风水好,地相好,郭老太爷也会满意的,那样我们就可以把郭老太爷的寿坟给挪过去了,咱们重新帮他把寿坟修好,这事情这样子解决,我看是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
于氏家人都一阵沉默,郭家老太爷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祖上又是有学问的出身,现在郭家老大是村主任,老二是庄里富首,于家要与郭家对抗,确实有些难为情,有些心里面打小鼓儿。

能挪坟是最好,可是挪坟的费用要谁出哪?
大家伙的眼睛又盯住了于富贵,于富贵咽了一下吐沫,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当然。他说,当然需要咱们大家伙公摊,要是大家伙不愿意公摊,那就只能认了这个事。公摊也不算多,我算了下,每家公摊三百块钱就行,三百块就全包括了风水大师呀,地呀,修坟的材料啊人工什么的,不过要是没钱出的,出劳力也行,负责运沙和水泥红砖黑砖,开矿咱们不用承包出去,承包出去多花钱了不是,咱们于家男人出力气给他开矿就是了,另外大理石板材得要咱们几个壮劳力抬。
于家的男人女人们又嗡嗡地讨论了一番,讨论来讨论去,结果还是觉得富贵说的对,就认下这件事了吧,按富贵说的办,可真也难为富贵了,肯为大家想这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看看咱们于家家族里还是少不得主心骨呀,从此后大家伙可听好喽,于富贵就是咱老于家的领头羊,以后大家伙什么事可都要听他的。
于富贵没想到用公摊三百块钱的事就把这件棘手的事情给解决了,而且还额外巩固了自己的地位,等大家伙都走了后,他的手伸进口袋里去,摸出那张纸来撕了一个纷纷碎。
给郭家挪坟由于富贵挑头主事,每家的三百块钱没出三天就都交齐了。
只剩下了于二嫂家。

于富贵去了于二嫂家,时间还早,于二嫂骇了一跳,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美云正好推着电动车进门。
于富贵说,正好美云也回来了,那我就把话跟你们说了,这郭家挪坟的事,每家摊三百块钱,美云你和你婆婆就算在一起,按三百块钱交吧。
美云把头扬了扬问,开的什么会,挪的什么坟,摊的什么钱哪?我不知道哩,你们开会的时候没我,咋交钱就想起我了?我可没有钱拿,我自己俩孩子还缺吃少穿的哪,谁爱拿谁拿,不拿拉倒,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于富贵不时拿眼睛云瞟美云,他这才发现原来美云生气的时候也十分耐看,有些挑逗的心思在里面,他说了句,美云,你也是于家的人,凭什么你不摊钱,这事我说了算,就得摊,不摊也行,不摊就把于二从于家林地里起走。当然他最后这一句狠话是冲着于二嫂说的。
于二嫂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看美云又要张嘴说话,便一把把于富贵拉到自己小东屋里去,我摊,我摊,于二不能起走,于二走时与俺说了,他这一辈子都与他的娘待在一起。
于富贵说,想摊就好办。
于二嫂问,可是我没有钱,我真没有钱了,我能不能先欠着,等我再去公路上干活,挣了钱就给你。
于富贵看了一眼于二嫂,我对你说过吧,我与你的事,不要对外人说,你却还是说了。你臭了我的名声,我哪里也帮不了你。
于二嫂一下子就呆住了,于富贵爬她墙头的事,还真不是她说的,她只对大同媳妇说过晚上有人来敲她窗户的事,大同媳妇是她侄媳妇,还是娘家与她同一个村的人,在这个于家,只有大同媳妇时常与她拉拉呱。

于二嫂从大同媳妇那里问清楚了可以不摊钱的方法,她对大同媳妇说,侄媳妇你行行好,等你公爹选好了坟地后,我把水泥沙子和红砖黑砖运过去,到时你与大同说,就说我找了娘家人来帮忙运的料,这样三百块钱我就可以不交了,侄媳妇,婶是真没有钱啊。
大同媳妇说,婶,这样说,外人能信吗?你娘家没兄弟了不是。
于二嫂凄惶地一笑说,有,有,娘家还有远房的兄弟。
大同媳妇使劲握了于二嫂的手说,依我说,你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改嫁。改嫁了多好,省得受这些窝囊气。
于二嫂抬起泪眼看着大同媳妇说,放心吧,侄媳妇,婶有的是力气。 
                      
8
 
于家给郭老太爷挪坟,定在了十月初七。

初五晚上十点多,于二嫂就开始忙活起来了,白天的时候她从箱子里翻出了大伟一身藏蓝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是全新的,记不得是哪一年大伟带回家来的了,于二嫂抱着这身衣服,蹲在箱子旁边,好象是抱着儿子大伟一样,心里好一阵悲伤,大伟呀大伟,你这是去了哪里?你那年摆酒宴请客吃饭时,娘还以为自己从此以后会活得更像一个人。
大伟呀。于二嫂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你咋就这么狠心,娘今年六十六岁了,娘还能再等你几年啊。

于二嫂摸索着把工作服套在了自己身上,衣服有些肥大,衬着她的身子愈发的瘦小。
轻轻拉开屋门,于二嫂隐身进了黑暗里,她摸黑向前走着,她不敢拿手电筒,怕被人瞧见,瞧见了不光于富贵不饶他,那郭家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不晓得,就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一个同样有些单薄的身影。

走出村子径直往北,走了快二里路,于二嫂才在“一亩三”停下了脚步,“一亩三”是小东庄最好最肥沃的地,风水大师满庄里的地都看了一遍,最后定了这里。
半吨水泥半车沙,二百块红砖,二百块黑砖都卸在路旁边,离郭老太爷的寿坟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大同媳妇说这是卸车师傅能做到的最近的距离了。
于二嫂把头发都网在脑袋后面,戴了大伟一顶红色的布帽子,她嘴上捂了一只大口罩,整张脸上只露俩眼睛在外面,她脚上还蹬了一双大伟的运动鞋,鞋子实在是破,穿着也不合脚,于二嫂把一团棉花塞鞋子头上,这样就不掉鞋了。

于二嫂把胳膊上挎来的筐放在地上,筐里还有两个编织袋子,这个用来装沙子,筐用来挎砖。
于二嫂趁着刚开始有劲儿,她先扛了两趟水泥,只扛了两趟就撑不住了,一共10袋水泥,还有8袋,慢慢扛吧。
于二嫂又装了两半袋子沙,一瘸一歪的把俩袋子弄到坟边去,汗水湿了她的头发,她把帽子稍稍摘下来一会,又把口罩扯下一根带子,向着黑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筐里的砖怎么这样子沉啊,她的胳膊肘那里都压肿了,酸胀胀地麻木了都。
下半夜,庄里的公鸡时不时打起长鸣来,每次都骇于二嫂一跳,不是天要亮了吧。于二嫂站起已经打晃了的腿,艰难地向前迈着步,在天亮前还能把这些料运完吗?
于二嫂眼睛有些发花,她实在是累极了,瘫坐在地头上,头压着筐上,本来是想歇息一会的,不承想竟沉沉睡着了。
不远处,有个人影拖拖在靠近前来,只见这人影她弯下身子来,麻利地搬起砖来,夜更深了,深地起了寒凉,于二嫂睁开了眼睛,四下望了望,她才犹疑地站起身子来,两条腿都麻了,她看到东边的天有些麻麻儿亮了。

小东庄里的公鸡们怎么不叫了呢,离家还有老远,于二嫂就看到自家院子里飘出了炊烟,美云已经起床了吧。于二嫂觉得浑身一热,全身都温暖起来。
等到初七,于二嫂也没交公摊的那三百块钱,大同对于富贵说了,于二嫂娘家的几个远房侄子来帮了忙,运了料,人工顶了公摊。
于富贵忙着指派活儿,他顾不上其它,顶了就顶了吧,料运来了就中。风水大师说初七上午九点才能动土,晚上七点前盖板落土即吉。  
一切顺利,郭家的坟挪完了,郭主任和可好先生的女人们请了善人一起到新坟上来烧火烛摆香桌,供酒是两瓶青花瓷的景芝。
善人是香香的娘,她用公鸡冠子上的血下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词,念完后顺手把公鸡撒开了手,让它往田野跑去,这只鸡是需要放生了的。
只是这只鸡却并不肯走开,它围着新修建的坟咯咯地叫着转起了圈,郭主任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不是说修寿坟的时候要放生这只活公鸡的吗?说如果公鸡一放就跑走了,那新坟的主人寿命还长着的呢,若公鸡一直不肯走,还围着寿坟转圈儿,那新坟的主人命不久矣。
公鸡被郭主任踢了一脚,它歪了歪身子摇晃着打了一个转儿,这时坟右边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终于是把公鸡吓的落荒而逃,盖板被移了过来,盖了板就要落土了,于富贵拿着新扯的九尺红凌布等着插杆儿。

郭老太爷本来是想去“一亩三”那里看看自己的新寿坟的,可是他没能成行,他摸着床沿下了床,怎么这天还一直一直这么黑呀,黑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哪里也去不了。眼睛那里被灰蒙蒙地蒙了一层纱,他用力抬起头,努力睁大眼,黑得可真透啊,在这一片无处下口的黑暗里,隐约约闪来一道光,那光慢慢变成一条金丝线,线绳上半搾距离一个扣一个扣儿结着,每个扣下面都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儿,水珠儿颤巍巍一跳一跳的,一个一个聚集成堆,最后堆成了一座大大的山头,冲着郭老太爷压了下来。
哎呀,不好。郭老太爷惊诧地叫了一声,只见他的身子猛地向前匍匐了下去,噗地一声,就好象一件生活的利器掉进了松软的土中。

作者简介:
 
青梅,原名刘清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出版作品九部。
在《中国作家》、《文艺报》、《芳草》、《山花》、《广州文艺》、《阳光》、《时代文学》等发表作品;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