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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曾冕的记忆之囊


傻子曾冕的记忆之囊
 
梁平川是一个流浪乐手,他的吉他弹得相当不错,但他真正的本领是观心术。他的意识可以进入某些人的内心世界,看他们所看,想他们所想,回忆他们所回忆。这是一项失传已久的秘术,一般只对无法自由表达的人起作用,可能是他们心里有话憋得太久,通往其心灵的道路早已被磨得光滑透亮。

梁平川抱着一把破木吉他游走于各个城市,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挣到生存所需,说起来很简单:只要有人抱着还不太会说话的孩子经过,他就可以运用观心术接通孩子的内心世界,然后弹奏与之相应的曲子。如果孩子是在回忆爸爸推着她荡秋千,梁平川就弹奏一曲欢快轻松的曲子,如果孩子在想着妈妈打屁股,他就弹奏一曲舒缓慰藉的曲子。这么小的孩子通常单纯又敏锐,只要与他们的情绪相和,就能轻易触动他们。大人们总是很诧异为什么小孩总是不愿离开,在陪着孩子听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后,总会往梁平川那顶破旧帽子里放点钱。

刚刚入冬的一个夜晚,梁平川正在某城市的一个地下通道里弹唱,突然感到似乎有股精神力量倏忽闪现。梁平川的意识迅速从一个小男孩头脑中抽出,右手一抖,只听“嘣”的一声,吉他上最细那根弦被他划断。梁平川猛然抬头,发现一个年轻人也在看着他。这人瘦削的脸惨白惨白,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站立的姿势特别僵硬。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拽着年轻人的手,要把他拉走,年轻人紧咬着嘴唇不肯抬脚。四周观众迅速挪开与他俩的距离,不少人立即走开了。大叔的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说不出话。

原来是一个傻子,可怜的孩子。梁平川感叹道。

那么刚才是谁发出的精神力量呢?梁平川敢肯定是某个人发出的一个信号,只是不知其用意是警告立威还是表示友好。民间总有喜欢隐藏踪迹的高人,梁平川这样四处乱走使用异能,容易被某些高人看成是一种招摇,偶尔有人会发出一点警告,然后不动声色地遁去,让他意识到人外有人,提醒他适可而止。这种事情在这几年中发生过四五次,梁平川不是每次都能发现是谁,比如这次就因为干扰而错失了其踪迹。

这个傻子忽然朝梁平川嗯嗯啊啊大叫起来,抽搐的脸变得狰狞可怕,两只手胡乱指指画画。梁平川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一大步,围观的几个人匆匆走远。大叔忙把年轻人拉住,往梁平川帽子里扔了几个硬币,憨厚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梁平川心不在焉地把吉他装好,把帽子带钱往背包里一塞,起身走人。走了一二十米到了通道出口处,梁平川听见大叔斥责傻儿子发什么神经又不肯走了,声音不是很大,但在空荡荡的通道里显得异常清晰。梁平川回头一看,竟然从那个傻子的眼中看出一种悲哀之色,他心中一动:此人与自己以往见过的傻子很不一样。

在学会观心术后不久,梁平川曾试图接通特殊人群的意识,比如哑巴和傻子之类,不过没有持续太久就放弃了,因为结果很不如意。例如哑巴,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只要智力水平比较正常,梁平川都无法进入他们的意识。梁平川估摸由于他们能够采用其他方式表达心声,所以他们的心灵通道和正常人一样萎缩了。再说傻子。一般的傻子欠缺的不是表达和交流能力,而是思考能力,因为他们的理解和记忆能力有限,没有太多的想法,而且具有重复性,反而能够畅快表达其想法,应该比正常人更没有接通的可能。那些不能表达自我的傻子倒是可以连通其意识,但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他们的意识单调而错乱。

梁平川转身走了回去,大叔诧异地停止了拉拽,放下了扬起的巴掌。傻子看见梁平川回来了,眼睛中露出笑意,梁平川隐约感觉到一点点精神力的痕迹。难道刚才竟是这个傻子发出的信号吗,梁平川仔细观察他的眼睛,里边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特殊神色,反而比一般傻子要灰暗无神得多。傻子不再闹腾,不再抗拒,安安静静如同木偶,但却紧紧握住梁平川的手腕。一个大喊大叫的人突然沉默下来,反而让人感觉很诡异,好像生气一下被人抽走了。傻子的眼睛中那种一闪而没的神采,就像是一只刚出洞口的小老鼠,见到外边情势不对劲,就嗖的一下又钻回了洞中,再也不敢出来。

大叔告诉梁平川他儿子名叫曾冕,说曾冕自从遇到车祸脑子损坏以来,从来没有过如此激烈的反应,也不知为何会抓着梁平川的手腕。感觉到曾大叔对精神力一无所知,梁平川就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用了投缘之类的话搪塞。梁平川和曾大叔把曾冕扶上出租车并一起回曾家,整个过程曾冕任由二人摆弄,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曾家坐落在老城区一座孤老板房中,里边家具简陋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物,家里还有曾大妈、曾冕哥哥和曾冕姐姐,梁平川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憨厚本分的普通人。他们还没来得及询问状况,曾冕身体就瘫软下去,眼神像烛火般熄灭,已经进入昏迷状态了,但梁平川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

曾冕的哥哥迅速呼叫了急救中心,在等待急救车来临的时候,梁平川忽然明白了,曾冕是在竭力向他述说。梁平川凝定心神,试着进入曾冕的意识,感觉朦胧中果然有条通道,若隐若现,极不稳定。好不容易找准连接点后,梁平川的意识试探性往里边渗入,忽然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空旷地上,既像有光又像没有光,混沌空虚,迷茫一片。梁平川既感到新奇又觉得害怕,因为在以往的经历中,当他的意识渗入之后,对方头脑中的画面自然而然被他看见,对方思绪中的想法自然而然被他知道,就像他自己在思考一样,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的状况。

梁平川停驻其中,不知所措。一个意念突然跳入梁平川的脑海中:你好,我是曾冕。
梁平川心里十分震惊:在意识的虚空,竟然能够用意念直接交流,怎么做到的?
可是曾冕并没有回答,而是把梁平川带入了他的世界。
 
 
你好,我是曾冕。我知道你肯定很奇怪,请耐心听我将这一切从头道来。

十岁那年,我突然开始发高烧,近40度的高温持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退烧之后,我明明感觉自己有了意识,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醒来,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挪动身体、无法说出话来。过了几天后,我听见一位女医生站在我床头,说初步判断是脑膜炎引发高烧,连日不断的高烧使得大脑某个地方的神经被烧坏。然后她用了一堆专业术语解释医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最后告诉我爸妈最好把我弄回家去照顾,没有必要再支付价格不菲的住院费。然后我听见我妈嚎啕大哭,我爸就开始吼她说哭有个屁用。当天下午我就被送回了家。
就在当天晚上,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间,发现有人在摸我的头,我睁开眼睛,发现有个老人在我床边看着我。微弱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双眼炯炯有神。我还来不及问他是谁,他却先问了我做梦是否异常。

从懂事起我就发现,自己做梦时感觉特别真实,梦里微风吹过轻拂脸庞的感觉,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感觉,花香馥郁沁人心脾的感觉,跟现实世界中感受到的没有两样。而且每次睡醒之后,能清楚记得所做之梦的每个细节。刚开始发现这些时,我对此引以为豪,觉得自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但很快我又发现它毫无作用,讲出去别人也没有办法理解,所以后来也就没有把它当回事。

我如实回答这些内容后,老人点点头,然后问我是否愿意学习观心术,成为能看穿别人想法的人,不过其代价可能是很昂贵的。我问他代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有代价?老人想了想举了个我能明白的例子,一个人做梦特别真实,就能体验和感受更多的东西,但是他必须承受更加恐怖的噩梦,这就是一种代价。老人说当然这代价还算是小的,学会观心术也有相应的代价,所到达的层次越高,代价也就越大。

我想到自己做噩梦的时候,那种强烈的逼真感的确非常吓人,更要命的是,醒来之后还记得那么清楚,好长时间心里都留有惊恐。尽管做噩梦的时候不多,但这是特别折磨人的。如果这还算小,更大的代价肯定会令人更痛苦。所以,我虽然对如何能看到别人想法十分好奇,但还是对老人说不愿意。老人轻笑了一声,拍了拍我的头,我就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爬起床的时候,全家人惊喜雀跃不用多说,我却念念不忘昨晚遇见的那位老人。我仔细回想,哥哥跟我睡在同一间房,爸妈就睡在外边房里,门窗都已上锁,不可能有人进来跟我谈话,他们却没有被惊动。加上我的梦从来都做得很真实,所以这一幕肯定是发生在梦里的吧,好一个奇怪的梦。

此后,我几乎没有再生什么大病,身体越长越结实,就是做梦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真实了。时间一晃,十余年过去,我考上了一个普通的大学,开始了醉酒当歌轻狂度日的岁月。每年到了夏天晚上,就跟一伙要好的哥们去南门外大排档,喝白酒吃拷肉,侃大山吹牛皮,日子好不潇洒。

某个初夏的夜晚,我们逃课去老地方喝酒的时候,邻桌一群男男女女也在聊天吃东西,其中一个男生嫌我们太吵抱怨了两句。我们自然不甘示弱,两边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互相攻击起来,很快发展到互相说着有种就动手的阶段。我嘲笑对方桌男生这些都没种,只能跟女生喝喝啤酒。然后对方那边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凭你,连女生都喝不过,有种比比吗?“两桌人顾不上对骂,齐刷刷看向那名女生。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林恬,留着齐刘海,双颊红里透白,秀气的小鼻子,眼睛明亮清澈,似乎能滴出水来。
在众人鼓噪之下,我和林恬开始拼酒。我提出女生一杯男方两杯,林恬轻蔑地拒绝了,我夸口说要是连个女生都赢不了,我就再也不来这喝酒了。结果七杯过后,我躺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林恬若无其事喝完她的第八杯,把倒给我的第八杯泼在了我脸上。哥们灰溜溜把我抬回去了,我说着如果比之前没喝一定不会输之类的醉话。

第二天酒醒之后,我开始动用各种资源打听这个女孩的各种信息,当听说她出自一个著名酿酒企业家族之后,终于醒悟与这种从小拿酒当水喝的人斗酒,恐怕她喝两杯我喝一杯我都是要输的。后来,我果真再没跟着哥们去喝酒了,一来是那次丢脸丢大发了,二来是我的心思转移到了林恬身上。从那天晚上见到她开始,她的脸颊、鼻子和明澈如水的眼睛,就没有再从我眼前移开过。我惊讶地意识到她已经深印我的心中了,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明明知道她不是很漂亮,却只需想想就能给内心带来无比的愉悦。
接下来我开始疯狂的追求林恬,把那些作为一个俗人能想到的所有方法,基本上都用了一遍。可是林恬明确回话对我没有感觉,不管是精心搭配的那束鲜花,还是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厚厚情书,都免不了被原封送回的命运。不管在宿舍楼上方拉的横幅,还是楼下草地上摆设的心形蜡烛,都没办法让她从寝室出来现身一看。原本我自视极高经常被女生倒追,现在用尽办法也无法换取林恬一笑,内心的骄傲一点磨灭殆尽。在最狂妄的年纪,遇到了一个最难对付的女孩,或许是命运最残忍的安排。

可是要忘记林恬更是不可能啊,她清秀的面容频繁闪现在我上课的教室,出现在我自习的图书馆,出现在我踢球的操场,出现在我吃饭的食堂……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钻进了我的梦里,尽管在我梦中她也不怎么搭理我,但是每次醒来之后我都无比怀念,努力回想梦中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这样,我的梦境一天一天变得真实和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曾经具备的这项特异能力恢复了。

而那些早被淡忘的往事也被开启了,我想起了十岁时候的那次高烧,想起了意识醒了身体却不醒的感觉,想起了痊愈之前梦里遇见的老头。有一天,在感叹不知林恬到底怎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老头当年提供给我的选择,他说我居然可以学会怎么看破别人的想法!当年才十岁的我,怎么能体会这种功能的好处呢,怎么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去了解另一个人呢?尽管只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情,我仍然为自己放弃拥有这种能力感到十分懊恼。当天晚上,我再次做了一个梦,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空旷场地,像是十分光明,又像黑暗一片,像是什么都能看见,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有个意念进入我的脑中:你还是进来了。

尽管时隔很多年,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这是当年那个老头的声音,难道当年发生的事情竟然不是在梦中,而我现在又在哪里呢?老头很快向我做了解释。原来老头是一个异人,感知到我特异的精神力量,又了解到我具备画面想象和语言感知的极高天赋,就想把这门秘术传给我。他进入了我的意识之中,与我进行了那番对话,在我拒绝之后,他考虑到由于当时我年龄还小,长大后也许会后悔当时的决定,所以他决定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在我意识深处埋下了一个记忆之囊。某一天我内心会主动寻求他时,就被触发记忆之囊,我就能接收十年前他在我脑海里留下的意念。

老头接下来严肃地表示,这个世界被造出来之后,造物主已经为它设立了一个平衡状态,所有的自然规律都是一种准绳,共同维系宇宙的平衡状态。就像违背物质范畴的规律就会遭遇大自然的反噬力量一样,如果违背了意识范畴的规律,也将要承受意识层面的反噬,也就是将被命运所惩罚。由于这门秘术就是超自然的,也就会破坏平衡态,必然就需要付出相应代价。随着秘术境界的提升,代价也会随之提高,具体呈现形式因人而异,总之我得慎重考虑是否学习。如果不愿学习,只需立即断开与记忆之囊的连接。由于记忆之囊被触发一次后就会永远消逝,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想得很清楚,最大的代价不过是死,而由于林恬我已经生不如死,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幸好我的天赋极高,加上恩师(我开始学习时便将老头视为恩师了)的指点深入浅出,在梦境结束前,我顺利学会观心术的大体内容。第二天早上刚醒来,我就迫不及待试用观心术,意识瞄准了一个对面床铺的室友,不过怎么也感觉不到通往其意识的道路,而且一会之后就感觉特别疲倦。在断断续续遭遇了几次失败之后,我悟出了意识虚空界的一些原理,从而知道自己只处于观心术的浅层阶段,只能在很近的距离内使用,一次只能锁定一个人来观看,这个人还必须是不能表达自我却急于表达的人。显然林恬不满足最后这个条件,我还需努力多加练习,只是观心术也特别消耗自身心力,一天之中尝试次数有限。

经过一个多月孜孜不倦的练习后,我将自身的观心术提高了一个层次,此时对于处在特殊状态意识薄弱的人,我也有了进入其意识的可能性,虽然连接很不稳定。所谓特殊状态,是指比如半睡半醒之间的状态,喝醉了酒又不至不省人事的时候等等。我当时特别开心,终于有可能去了解林恬的想法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林恬喝醉过,事实上她虽有惊人酒量却极少喝酒,她睡觉的时候又是在女生宿舍,我也无法进入足够近的距离。直到有一次林恬生病发烧还待在图书馆准备考试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那天接到她室友电话之后,我立即冒雨跑到校医院买药,然后飞奔图书馆八层外文阅览室。我将手中的发烧药轻轻放在林恬桌上时,趴在桌上睡觉的她翻了个头继续睡觉。我忽然想到,身体不适的林恬应该是想睡又睡不安稳,所以是个很不错的时机。由于太过紧张的缘故,我试了三次之后才得以连通。首先看到的画面就是一个男生站立在草地上,高高瘦瘦,面目英俊,笑容阳光灿烂,有种扑面而来的艺术气质。之后我又看到这个男生跟一个漂亮女生聊得兴高采烈,然后又感知到一个想法:为什么你跟其他女生这么亲密,有说有笑,却不肯多跟我聊几句,为什么我就在你身边,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我?

意念的连接戛然而止。我回忆这个男生的面容,想起此人是她同一学院的同学张帆,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由于他在校辩论赛上叱咤风云的抢眼表现。我体会到林恬对他浓浓的眷恋和思念,以及还有愤怒和嫉妒的情绪,就好像闷头挨了一棒。原来林恬心中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为什么老天这样对我?很快我的愤怒又化作了沮丧:我跟张帆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论身材比人矮了一截,论脸蛋远不如人家帅,论气质根本没有人家的艺术范儿,论学业他好像也是全系数一数二,论头脑人家可是校辩论赛最佳辩手。这才是真正能配得上她的男主角吧,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何其残忍的真相!当你喜欢的人喜欢上了别人,你就算拥有观心术又能怎么样?也许这便是恩师所说的命运的惩罚吧,拥有异术的代价果然如此昂贵。我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地离开。

为爱痴狂的青春岁月,在那个夏天闷热的下午结束了。从此以后,我中止了对林恬的任何关注,不再去送花,不再买早餐,不再每天发短信。我也不再向她的室友询问她的行踪,不再偷偷去她上课的教室跟她一起听课,不再瞄准她在图书馆的时候去自习,相反,在她通常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我都尽可能避开,以免再给她添烦恼。可我心中仍然忘不了林恬,越是避开也就越是想念。还好很快暑假就来临了,我去了一家聋哑儿童福利院当义工,除了家人以外没有告诉其他人。在那里,我竭尽心力帮助孩子们,而孩子们单纯美好的心灵,也很大地抚慰了我心中的伤痛。同时我顺便钻研观心术,不仅初通了记忆之囊,还窥见了观心术的更高境界:我想自己已经明白如何附体操纵意识薄弱之人了。只是我同时也很明白,这个境界需要我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我无法承受的。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我将锁在抽屉的手机再度充电启用,在一堆短信当中,意外看到有林恬的三条,要知道以前无论我怎么发短信骚扰,她都没有给我回过一条短信。第一条短信内容是“谢谢你送药来”,第二条“你在哪,能回个信吗?”,第三条是“好吧,你不回也没关系,我不该那么对你,对不起!”三条简单的短信,我琢磨了老半天,我想肯定是她室友告诉她是我送的药,后来可能是想当面感谢我,最后以为我生气了。为何我以前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情,唯独这次送药能感动她呢,好奇怪啊,或许要归功于药物对症效果不错。值得庆幸的是,林恬对我的态度终于有所改变了,我给林恬发了短信简单做了解释。林恬很快回我:“下午五点,大排档见。“

猜来猜去没弄清林恬什么用意,我恨不得立即偷偷躲到林恬旁边,瞄准林恬走神的时候,使用观心术看上一看,现在我可谓功力大进,可不用再等她生病什么的了,当然我还是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当天下午四点多,我忐忑不安早早来到大排档,由于此刻时间尚早,一大排空桌子等待着人们入座。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自从跟林恬比酒惨败后,我就一直没来过大排档,路过的时候都远远避开。不过大排档老板还记得我,边摆弄肉串边跟我打招呼,正跟老板寒暄的时候,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喊了一声林恬的名字。
我回过头一看,只见林恬正站在街道中央,喊她名字的那个人正是张帆。林恬手上还捧了一束鲜花,张帆快步走上前去,和林恬谈起话来。我的心顿时落到了谷底,我还幻想着林恬能对我改观呢,我还误以为自己能有机会呢,我还对这段感情又起了希望呢,我真是个傻子。原来林恬这个语焉不详的邀约,只是想让我在现场见证她向张帆表白,只是让我认清现实彻底死心,只是想让我祝福他们别再横插进来。我现在终于懂了,我可以很大度的,我毕竟沉淀了整个暑假呢。何况本来也一直是我自作多情,怎么能怪罪到别人的头上呢。我一定要大大方方地上前祝福他们。

就在我刚走了两步的时候,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司机也许是喝醉了酒,已经无法驾驭车辆。车子歪歪斜斜奔向张帆和林恬,毫无减速的迹象。此时张帆正好站在林恬的前面,没有看到汽车,而他高高的个头又挡住了林恬的视线,她也不知危险到来。就在那个刹那,我立刻启用观心术,进入了醉酒司机的意识。既然林恬遭遇生命危险,不管代价如何我要要附体操纵一把了。此时情势又变,张帆在听到背后汽车的声音后,迅速往南门大门口跑去,林恬却因为视线被遮挡反应慢了一拍,头脑已然被吓得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往哪边跑。

这个时候,我在司机意识里看到的画面是,林恬站在马路正中,张帆跑向马路左边,我自己站在马路右边大排档边上。我必须在零点几秒的瞬间做出此生最艰难的抉择。如果维持原先行驶方向,必然正面撞向林恬,这个选择肯定不能接受。如果往左转弯,必然直接撞向张帆,我难道又能杀死林恬喜欢的人吗?如果往右转弯,会往大排档撞去,大排档这边有很多张空桌子,我自己虽不是直接被撞,却也在受伤的范围内。天啊,张帆要是不乱跑,或者拉着林恬一起跑,那该多好啊。我操纵司机的脚急刹车,并操纵他的手将汽车急转弯。
我断开与司机意识的连接,车子正朝大排档拐弯撞过来,最后一眼望向林恬,林恬也正在看向我。面临危险的这一刹那,我的意识从来没有如此敏锐通透,我直接连通了林恬的意识,在她意识中扔下一个记忆之囊。零点几秒后车子撞进大排档,边沿的支架、塑料桌子椅子和以及遮阳伞轰隆倒了一大片,我也被埋入其中,失去了意识。
我没有死,自己的意识却变得脆弱不堪,不仅完全无法表达自己,身体肌肉也不再准确控制,不知是车祸的后果,还是强行附体操纵而必须付出代价。可是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心愿没完成,那就是林恬脑海中的记忆之囊。由于它只能被有一定观心天赋的人触发,所以我要尽力维持活死人的状态,直到有人运用精神异力,我就会用最后的心力把你吸引过来。希望你帮忙打开林恬脑中的记忆之囊,我知道,为此你需要耗费不少心力,甚至可能得付出某些未知的代价,可我仍要请求你帮我实现这个心愿,我曾冕将会铭心感激。永别了,朋友。
 
曾冕没有撑到救护车的来临,在梁平川体验完他脑海中的记忆之囊后,他的所有意识就都消逝了,呼吸和心跳也都停止了。一开始梁平川是被观心术相关内容吸引,到后来梁平川就完全沉浸在他对林恬的感情中,身临其境感受他的喜悦和悲哀了,到了最后曾冕为爱舍己的时刻,梁平川被感动得无以复加。梁平川忽然觉得遇见曾冕,或许是命运对他的一点补偿。梁平川在想,如果他当天晚上犯懒没有出去演奏,如果他进了地铁演奏而不是去地下通道,如果他在弹奏时恰好没有运用观心术,如果他走出通道时没有鬼使神差回头一看,他都不可能认识曾冕。

梁平川下定决心,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帮助曾冕完成他的愿望。梁平川很快就打听到了林恬的消息,听说她如今在一家著名跨国金融企业任职,还有一个英俊潇洒的未婚夫,当然这人不是张帆。梁平川试探着给林恬打了个电话,林恬一听说梁平川是曾冕的好朋友,就爽快地答应见面了。
在梁平川到达那个小酒吧的时候,林恬已经选好位置坐在那了。与曾冕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林恬此时的装扮时尚和成熟了许多,一副刚柔兼备的职业女性风范,但是站起来热情招呼梁平川坐下的时候,梁平川依然可以辨认出那种落落大方、神采飞扬的性情。
林恬首先说起曾冕:“曾冕刚一去世,我就知道了,他走时没有遭罪吧?”
梁平川回答说,曾冕走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曾冕走得很安详。梁平川又问林恬怎么知道曾冕去世的。

林恬苦笑着说:“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其实这几年,我一直都有关注曾冕,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他,在他爸爸带着他出外求医的时候,在他妈妈领着他散步的时候,我有时就在旁边默默看着,或者跟他迎面擦肩而过。他已经不认识我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像我当年不看他一样。”
梁平川很惊讶,问林恬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内疚吗?
林恬摇摇头:“当然不是。可能曾冕跟你谈论我时,正是我最傻最无知的时候,疯狂迷恋一个根本不值得付出的人。而到后来,我刚发现自己喜欢曾冕,就——”林恬哽咽着没说下去,端起酒杯喝完,又重新加满。
林恬竟然喜欢曾冕!梁平川尽量克制住内心的无比震惊,问林恬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曾勉,林恬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小票递给他。这是一张校医院开具的药品清单,上面列出了一些退烧和消炎的药物,最下边印着曾冕的名字和学号。

林恬叹了口气:“不知曾冕有没有跟你说起他给我送药的事。这些药物都是很好很贵的药,不在公费报销药品范围之内,不仅如此,我从地上看到这张单子的时候,还是湿的,说明曾冕是冒雨给我买的药。你知道吗,当时我正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对我不好而生气,然后忽然深深意识到,我自己不也是同样对待曾冕吗?然后我又看到了那些药,发现了掉在地上的这张单子。就是这个时候,我最后一道心防崩塌了,我想起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又是感动又是懊悔。我觉得,自己一直拒绝和躲避曾冕,对待他比对待别人要绝情得多,反倒是因为一种惧怕,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人。”

梁平川目瞪口呆地望着林恬,他的心里比乱麻还要乱。林恬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错过上天安排的感情,果然是会受到惩罚的。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曾冕忽然消失了。头几天我还碍于面子,想等他先出现,后来主动联系他,仍没有得到回音。这时暑假开始了,我去找他的同学朋友,却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没有人能联系上他。我想他这一次终于生气了,我以为他不再喜欢我了。我知道这不能怪他,我之前太过分,他才会心灰意冷。我太不懂事,把自己给作死了。”
梁平川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林恬,曾勉以为她喜欢的是别人,所以自觉地退出了。梁平川又问林恬曾冕出事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由于酒喝得有点快,林恬一边咳嗽一边说:“他猜到我喜欢别人,怎么不跟我确认,就一走了之了呢?那天他短信中解释了暑假去向,我才知道他不是生气。我欣喜若狂,约他在大排档见,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特意买了一束鲜花,准备向他道歉,并且向他表白。他向我表白了那么多次,可我不确定这次他是否会接受我。然后事故就发生了,当时,他最后一次望着我,眼神里是那么的宠溺,那么的不舍,我才知道,他仍然喜欢我啊!可是一切都晚了,太迟了。”
林恬一边哭诉一边喝酒,很快就脸颊通红呈现醉意。梁平川口袋里的安眠药都没用上,林恬就已经快醉倒了,梁平川有点诧异,曾冕不是说她酒量特别好吗?注意到他脸上的诧异神色,林恬又突然破涕为笑,喘着气说:“曾冕跟你说了我们斗酒的事吧,每次想起他醉得一塌糊涂还死不认输的样子,我就特别想笑。他不知道,我的酒量其实不怎么样,那天是提前服用了祖传秘制的解酒丹,才能把他给喝趴下。他真是个傻子,超级大傻子,哈哈,哈哈。”

林恬笑着笑着,忽然头一低,靠在了桌上。
是时候了,梁平川立即收敛心神,连通林恬的意识,很快感应到曾冕所留记忆之囊的位置。进入的时候,梁平川心底微微有点发颤。对于不具备观心天赋的林恬而言,只可能是一场醒来就会忘记的梦,而对于曾冕而言,这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记忆。梁平川很好奇,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曾冕究竟会留下怎样的记忆呢,想必都是他预先想象过无数遍的吧。
 
一束聚光灯打在华丽的舞池中央,落在手挽着手的曾冕和林恬身上,曾冕穿着帅气的燕尾服,林恬穿着美丽的晚礼服,两人开始跳起优美的华尔兹。双方身体靠近的一刹那,曾冕往林恬鼻子上轻轻一吻。

林恬身着拖得长长的婚纱走在红毯上,婚纱上边镶嵌的钻石珠宝发出耀眼的光芒,红毯尽头站着身穿华丽王室服装的曾冕,头上戴的是高耸的绚丽的金冠,台下布满一排一排许许多多的人,曾冕的家人们坐在最显眼的前排位置,角落里还坐着表情落寞的张帆。

曾冕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粉嫩的皮肤,秀气的鼻子,清澈如水的眼睛,分明是一个小小版的林恬。曾冕慢慢放低身形凑向病床边,把女婴抱给躺在床上的林恬看,林恬露出幸福的笑容。

白发苍苍的林恬在炉子旁打盹,同样白发苍苍的曾冕从摇椅上站起,颤颤悠悠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诗集,一个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林恬清醒过来,笑盈盈望向曾冕,双眼中有着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阴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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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