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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黄鹤楼

故人西辞黄鹤楼

作者:文珍
 
  她的胸实在是非常大而软,而且……应该是真的。
 
  负责在门口迎宾那几位可劲儿起哄架秧子,说男生女生十来年没见了,一见面必得大大方方抱一个,谁也不许跑。结果一堆人都笑着推三阻四地站着不动,只有他刚出包厢准备上厕所,一闻此言信以为真,傻乎乎地见又来了个女生就真的张开手臂,而她刚进包厢门,见此竟然也没拒绝。因各自紧走几步迎上去,惯性一时间收不住,真个儿是软玉温香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但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二十年前和他有过那么一段货真价实的恋情的她。那瞬间空气突然变成了不透明的水泥体,他呆呆地一径抱着她———这样的拥抱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甚至是太多了一点,比如说即将宵禁关门的女生宿舍楼下,或者任何年轻男女情难自禁的,某个校园角落。
 
  出于无法言说的尴尬和失神,这个拥抱显然维持得太久了一点。久到她不失礼貌地轻轻推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笑笑。他能做的唯有慌忙松手:对不起对不起。
 
  而第一个感觉却是,或许再抱一会就要引发某种教人羞愧的生理反应———反倒并不是诸如此类这种情境下更容易生发的其他感慨———身体的反应总是更加直接。虽然只是礼节性拥抱,但一刹那所有感官机能全都轰然开启,反复回想那几十秒亲密接触,怀抱里的腰身依旧窈窕凹凸有致……或许,只是腰比以前稍微粗了那么一丁点?那么,她已经生育过了?和什么人?
 
  他也怀疑那么短的拥抱并不足以真正认知到如此之多的客观事实,多数只是震惊之余心头荡起的涟漪。眼前的女人只比他小一岁,四十三。在古代,毫无疑问是中年妇女甚至可以当婆婆的年纪了,可现在,却依然还可以理直气壮自称熟女———也有人促狭地说成是虎狼之年的———打扮可少妇可淑女。进可攻,退可守,正是一个女人绽放到最盛的锦绣华年。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清楚他正对自己品头论足掂量斤两,却丝毫不以为忤。她显然有足够资本自信———即便用最挑剔的放大镜也没法找到她眼角的一丝细纹,模样和二十年前居然相差无几,一定要逐帧精确对比的话,最多轮廓丰腴了些,但皮肤却更莹白剔透,粉光脂艳。对此他再度惊叹于现代美容术的神奇。这种在直男眼中近乎巫蛊之术的唯一使命,就是对抗时间流逝和地心引力。极少数东方女人凭借傲人的肤质基因,加上昂贵的护肤品和更昂贵的医疗美容,竟然真的可以做到———眼前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范例。
 
  她的眼睛看上去格外地大且有神。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她画了精致的内眼线,蜜桃色眼影,睫毛却既黑且长浓密到不合常理,越发衬得明眸善睐。他好半天才想到大概刷了睫毛膏,要么就是接植了假睫毛,只是不至于像二十年前的港姐宫雪花假得那么夸张———说来这也是一个暴露年龄的名字,但当时还是少男的他就颇心仪那丰乳肥臀秾艳之姿———总之仍然在可接受的日常审美范畴内。其实不能说直男就对女性之美一无所知:对于异性费尽心思让自己显得更精致完美以飨世人,他们其实是相当领情的;因为无论如何结果总归是利己的:街头免费冰淇淋越来越多,而她也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笑容也和融化的冰淇淋一样即将溢出来,随时要滴落,同时有点结巴地说:你,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没有想到。真的没想到。
 
  一面恨不得手动贴脸点赞以示诚意,事到临头只恨自己词汇量太少。
 
  她现在的穿衣风格比大学时候高出何啻数个段位。那时的她总穿一件寒碜的粉红格子衬衣,牛仔裤,帽衫,貌似青春逼人,却也平淡乏味。现在她外搭一件卡其色长风衣,敞开的衬里微微露出方格子,说不出的眼熟。他出神地想了又想,才想起来这是巴宝莉的标志性LOGO,他妻子有一条同款格子围巾,是他这么多年来送的数量相当有限的礼物之一,还是公差出国看同事都买一起糊里糊涂买下的:在纽约的奥特莱斯大家都像哄抢似的人手几条,他非故作清高不肯占这个便宜也不好意思,虽然他其实压根就不知道到底能便宜多少。照他看,这围巾又不是真金银线织的,何至于就得好几千?但照这样的定价模式,这件风衣没准得一两万吧———如果真是正品的话。如此看来她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他不知为何悄悄放下心来———遂决定大方地主动先问对方近况:这些年,你一切都好?
她得体地抿嘴而笑:过得还成,当然比不上李处,官运亨通,妻贤子孝。
 
  都说同学会就是乱搞会,可惜这重逢时间有点太晚了,前些年位置没升上去,就一直没好意思参加。他心猛地动了一下。毕竟有过一段不浅的前缘,等班级聚会结束,不知她愿不愿意和他去喝一杯咖啡,留个联络方式?虽然毕业这么些年来一直不通音信,他忙着挣前程,奔仕途,感情方面早就水定河清———该做的倒也一件也没耽误,结婚,生子,大的是女孩,十岁,二胎是男孩,五岁。主要是太太全职在带,他只负责回家威严而不失慈爱地问问功课做完没有,在单位保证自己稳步晋升不错过点就成。虽然照料家人方面略有失职,但多少中国男人不都如此?先成家,后立业。主次轻重,清清楚楚。
 
  你也……早成家了吧?孩子多大了?
 
  今年刚离。工作太忙,也一直没顾上要孩子。她微微一笑道,从表情上看不出来遗憾或者悲伤。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答案。离婚了,就代表寂寞芳心开无主,午夜梦回,难免孤枕难眠。那么,会不会正巧需要来自前男友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慰藉?虽然她其实比妻子要大,但毕竟是资深美女,保养又得宜,走在路上必然有不低的回头率。回想起那胸部的巨大绵软,他一阵口干舌燥,费劲地咽下唾沫,努力露出最真挚的关切神情:……你这么优秀,怎么会?
 
  再优秀,当时你不也因为要出国读研就和我分手了么。她依旧声色不动地,保持同一个精巧弧度的微笑,甚至不无顽皮地悄悄眨了一下眼。他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心又是咯噔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干嘛要那么直接?看来当年自己真伤她不浅。都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了,女人的记忆力太好,总归不那么可爱———除非,像她这么美,又这么风情万种。
 
  我当时也没办法……都说电子商务一定得出去镀层金才好找工作,又怕耽误你太久……

  哈哈这事早翻篇儿啦,那话怎么说来着,谢当年不娶之恩。开玩笑哈,李处千万别介意。

  第二次叫李处了。她竟然清楚地知道他三个月前才升的职位。而他也还深深记得她十八岁时清秀的脸。脸颊偶尔冒一两颗青春痘,但整体无伤大雅。眼睛滴溜溜圆,像小鹿。过了这么些年,圆眼仿佛狭长了一点,笑起来就更眉眼弯弯,满含了一汪潋滟的风情。———说真的,她比自己娶回家的女人要美得多,甚至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可是,就算当时他们不分手,现在大概也早离了吧?她脾气那么执拗,家境不好,自尊心又忒强。说真的,以他的能力和耐心,未必能把她照顾得如此刻一般雍容、一样好。猛然间,他生出强烈阴暗的妒忌心来:她前夫一定得是个超级有钱人吧?必得要用顶级的护肤品、最大牌的华服,才能如此这般居移气,养移体,养尊处优出这样一个容貌更胜往昔的美人。
 
  她笑:你在猜我前夫是个怎样的人?
 
  还是那么冰雪聪明。他惊叹道。一点绮念倒是自动抛去了九霄云外。低头看看自己凸出来硬邦邦的啤酒肚,身材管理和家庭维护一样糟糕透顶,全是一晚晚在外推杯换盏的工伤。妻子这周末才和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这样不闻不问家务和小孩教育———扔重磅炸弹一般丢出一个时髦词儿“丧偶式育儿”,感觉像红口白牙地诅咒自己———不论官至何级,只能离婚。孩子和房子都归她,他净身出户。这么巧,刚好就是前天。他心里陡然生出狂想:难道上天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和大学里的女神再续前缘?只是她之于他其实早已形同陌路,真要离婚可选择的小姑娘也很多,要不要再娶一个二婚头?……不过她看上去资财不菲,他就算净身出户,也未必不能一步登天,少奋斗二十年。
 
  这样想,他的表情暧昧了好些:是啊。不知道谁这么幸运,又不知惜福。
 
  李处现在真比以前会说话多了,不愧是领导。她的笑容就像经过精确计算,永远不多不少露出六颗皓齿,声音反而变得迢远起来:不过离都离了,往事还是不提了吧。
 
  不知现在在哪里高就?留个联系方式,以后也许有机会可以合作。
 
  我那就是个小公司,上不得台盘,不过还真被李处说着了———不知贵处负责的投融资指导项目截止申请了吗?有机会咱们还真可能合作。我前几天刚上网查了,说现在还正巧在项目申请期内。
 
  他心头一喜:原来美人有求于他,事先早做过功课。这个面子倒是不能不给的。权力这时不用,更待何时?
 
  还真是差不多就这两天要截止了,我给你个私人邮箱,你回去赶紧把申请资料发我,我尽量帮忙。
 
  这么仗义,还是老同学靠得住,谢谢李处。她笑盈盈用纤指递出一张浅金色名片,他接过去飞快扫了一眼:某某教育科技有限公司首席CEO。
 
  老同学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在农业局,是负责农产品科研创新研发的……
 
  另一句话憋回去了没说出口:也还没升正处,暂时还是副的,只是官场上通常都习惯多叫半级,所以他一直没纠正她。
 
  啊,那可能还真是搞错了。今天咱们班是不是还有一个发展局的处长过来?张涛?
张涛正好就在几步远之外的包厢外站着。显然迟到了,但并不着急进门,胖脸上似笑非笑。当年篮球场上的帅小伙现在也变成了发际线堪危的啤酒大叔,她扭头发现他,立刻笑着迎上去了。
 
  他无法可想地眼见她摇曳生姿千娇百媚地走了。高跟鞋也是少见的款,如果他足够懂行,就会认出这是香奈儿浅羊猄皮五厘米细跟,方鞋头经典扣,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他太太不会买这样简洁优雅的样式,永远都是坡跟尖头,踢死驴。他陡然感到再度失去的空落,追了两步:等等……
 
  什么事?她回头一笑,同时用手捂住嘴悄悄打了个哈欠,细白手腕上光芒一闪,他匆忙间只看到表盘C字后面一串优雅的英文字母———事后回想起来,才想可能是卡地亚。被这表的精光扫到之处,周围瞬间变魔术般黯淡下来,这包厢也不知道谁定的,装修风格十分之亲民,墙纸都有点剥落,此刻被她的嫣然百媚衬托得更陈旧不堪。张涛也主动踱过来了,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脚下的ECCO新款皮鞋,他知道,是因为前几天正好在海淘上看了半天下不定决心买———两千九百多,差不多是他三分之一月工资,此刻却正在张涛脚上发出孤标傲世的物质之光。与此同时好些早已落座的同学都拥到门口,苍蝇见血一样向他俩簇拥过去,一下子把张涛和她围在中间,对还在门里的他却漠然经过。怎么会这样?他大小也是个处级干部,分管农业就没人搭理了?这群鸟人,谁上三代不是农民,每天都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
 
  他要是摩西就好了。是摩西就能手指海面,让这群势利眼王八蛋一瞬间如潮水般退散。准备好的一沓新崭崭的名片还揣在兜里,看来是没机会散发了。人群中张涛的声音不大,笑声却越来越爽朗,前女友的声音则像黄莺鸣啭,间或夹着娇笑,和刚才对着他的声线完全不一样。其他人有恭维的,有逗哏的,有捧哏的,有嚷着赶紧“扫一扫”的,还有亲热地打趣说“快和领导合个影”的。
 
  当年张涛在学校年年得了奖学金还要助学金,人人为之侧目,好些人刻薄过“什么钱都要,难不成指望系里给攒老婆本”———老婆本顾名思义,就是娶老婆的钱。也就是他在篮球场上还肯和张涛多说两句话,劝他如果指望不上家里,就尽量早找工作,也算自谋出路。张涛倒是听了———和他一样考了公务员。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这小子才真是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据说正处都当了五年了,很快就要升副厅了。自己所在的农业局虽然也有油水,之于发展局却堪称清水衙门———好在终于有了八项规定了,越肥的差,出事的概率越大。这样好!这样也算是劫富济贫。
 
  他沉沉地想:要能设法认识发展局的人就好了,打听下张涛有没什么把柄。真到要升副厅的时候,不妨写封匿名信———没规定单位外的人不能写吧?好在张涛家庭情况他从来一清二楚。有理有据有节。
 
  陡然间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过就因为前女友和张涛多说了几句话,何至于就到了要举报老同学的地步?大概还是面对面的实力比拼受刺激了,此刻男人的自尊心敏感脆弱得像撕开血痂的新肉。一晃二十年不见了,他当年可是班长,助学金在班上怎么分配,全在自己一念之间。说到底他还真没什么对不起张涛的地方,差不多每年都分给了他,反倒有一年前女友也想申请,他没同意,说自己是班长得注意影响,要避嫌。她当时委屈得哭了,说论家庭情况,论父母收入,她哪点不比张涛更缺钱?他还大义凛然道:大不了你多做几份家教,我每月也贴你两百,班长大小也算个官,得有政治觉悟,先人后己,家属只能牺牲。———却绝口不提张涛几年来一直给他当枪手写论文的事。
 
  后来她真找了好几份家教,但死活没要他的两百块钱。没多久他要出国了,也就顺理成章地分了手。摊牌那天她还在外面带课,气喘吁吁赶回来,听他长篇大论地论述完,只默默望着他,竟然没哭———此刻想起来倒也不无内疚之感。但,也都是年少轻狂的往事了。
 
  他又没滋没味地在人群外围站了好一会。终于鼓足勇气挤出去,发现大家都在热烈地寒暄,话题的中心早不是张涛和她了———这两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双双不见了。说起来同学们不怎么搭理他的原因他也知道———还不是当班长那几年架子搭得太足,得罪了太多人。可是,那不也是为同学服务?
 
  他又赶紧退出来,四处张望。他俩去哪了?不会———到什么地方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吧?一看那张涛就是贪官嘴脸,一身的酒色财气。前女友更多半成了荡妇,一身珠光宝气还不安于室,指不定曾踏着多少男人的骸骨上位呢!怪不得离了婚,搞不好还去韩国整了容,要不然怎么越活越年轻。妖孽。
 
  这样看来,娶家里那个倒也好。家有丑妻,如有一宝———他那一瞬间全忘了当时也是看中了人家是官宦之家,老丈人又许诺出八成商品房首付当嫁妆才求的婚。在那节骨眼上,他压根就没有更好的选择。刚从国外回来,工资低,资历浅,没背景,别人一连介绍了十几个都不成,当时的妻最丑,家庭条件却最好,更第一次见面就对他露出流连之意,他立刻奋不顾身扑上去———不到两个月就敲定了关系,半年后结了婚,一切顺利。
 
  搁现在就成了丑妻多作怪。还说什么“丧偶式育儿”。幸好这样说也只是借故闹一闹求个心理平衡,不是当真要离。女人还是笨点好,笨一点有福。反正他是不会离婚的。他不胜怜惜地想。
 
  那天晚上张涛和前女友紧挨着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主动过去敬了三次酒。大家都喝多了,言笑晏晏,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还当即成立了新的班级核心群。有人提议说就让班长当群主吧,随即又有人说,班长太忙,还是让张涛当吧。张涛笑着,没推辞。
他离开时酩酊大醉,在门口吐得一塌糊涂。
 
  而第二天晚上主动要求和妻子同房———这已经是多少个月没有过的事了。他搂着她的腰,手指悄悄上移,一寸寸抚过妻因为生育过有些松弛了的腰、背、臀,怀着一点嫌弃的柔情,轻车熟路地挺进最后的幽暗之地。最后关头却陡然想起故人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一阵无以名状的恨意袭来。暗中妻子敏感地察觉了:怎么了,你?
 
  你爸还认不认识发展局的人?
  他早退休多少年了,认识的人肯定也都退了。
 
  噢。他的声音在暗夜听上去像乌鸦一样沙哑。原本自己可以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如果能运气更好一点,比方说,遇到更精明一点的女人。他想。颓然停止动作,问:你当年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妻子哼一声:我还一直想问你,你又看上了我什么?
 
  两个人双双平躺在黑暗中,一时间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这个夜晚显得如此漫长、无聊,像他此后可能度过的许多个不眠之夜一样,充满了悔恨、自怜、秘不可宣不无憎恶又休戚相关的、同壕战友之情。儿子就在这个房间里打着小呼噜。女儿在另一个房间动静很大地翻了个身。他起身下床上厕所,回来顺带拐进了书房。那里还有一张小床。
 
  作者简介

  文珍,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散文集《三四越界》,诗集《鲸鱼破冰》。曾获老舍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山花双年奖、西湖新锐奖、紫金人民文学未来之星提名、茅盾文学新人奖等,现居北京。
 
  原载于《草原》2020年第4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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