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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街四题

香椿街四题

作者:李柳杨 

晒太阳的人
 
 
香椿街上有一棵香樟树。
 
这棵树不大也不小,刚刚好两层楼高。这棵香樟树是修建这条街的时候种的,至今已经有十几年了。刚建好这条街的时候,为了吸引顾客,经销商在房檐儿上挂满了彩色的灯管。有一年夏天,某个人兴许是觉得顺手,推开窗户把衣服搭在灯管上晾晒,结果失了火。从那以后灯管就被撤了下来,为了重新装饰街道,他们改种了香樟树。除了香樟树,香椿树在这儿是最常见的。在没有修建街道之前,这儿的每户人家家中的院子里都种的有这种树。它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儿,到了春天可以采食树上发的嫩芽。老一辈的人会把春天采摘的香椿,用盐腌起来,感冒的时候冲水喝。
 
虽然人们在街道的两边种了许多香樟树,但不知道为什么活下来的很少,有的树被人砍掉了,有的树晒不着太阳,在活下来的香樟树中长得最为茂盛繁密的要数三辉叔的那棵。每天清晨这棵香樟树上都会聚集一大群鸟儿,从树顶到树下密密麻麻,差不多每一片叶子上都要叮上一只小鸟儿,让人分不清,这是长了一树的叶子,还是一树的鸟儿。
 
方圆几里的小鸟儿,每天清晨、傍晚都会来这棵树上开会,像小学生上课讲话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辉叔,每天都站在这棵树下昂着头往上看看,试图听出来什么动静。有时候我也会跑过去,仰着脖子朝树上看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十来年了,他什么也没有听懂。有一次,我问他:“叔叔,你在看什么?”他转动了一下眼睛,刚想编出一点神秘的话来骗我,就被鸟儿淋了一脸的鸟屎。
 
我觉得三辉叔是香椿街上最有趣的人。因为他愿意花时间去想那些神秘的事儿。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为吃一口饱饭而奔波,但他似乎总能从那些凡俗琐事中抽身出来。我妈说:“你三辉叔之所以可以那么逍遥,是因为他在街上有间门面,无论如何也饿不死。”我从未见过谁比三辉叔更热爱生活,他愿意为生活中任何一件小事儿制造乐趣。香椿街也没有谁家的院子比他家的院子更美丽。一年四季鲜花不断,家里的桌子、椅子、扫把都是他亲手一件一件制作出来的。跟他在一起,你能体会到做人的乐趣。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捣鼓着自己的小东西,每日所做的事情就是发现自己的潜能和爱好。三辉叔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口太阳。
 
一天,他对我说:“晒太阳是天底下最讲究的事情。”
“怎么讲究?”
“晒太阳,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年之中只有四月初的太阳最舒心。”
“我也想舒心。”
“那我教你。”
 
我从屋子里拿出来一把椅子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学他的样子,把双手搭放在胸前,腿伸直,脸朝向太阳,让身体完全放松躺在椅子上。 我看了一会儿太阳,也没有看出什么动静,歪过头叫他:“三辉叔……”
三辉叔说:“你感受到太阳的光芒了吗?”
“我晒得眼睛疼。”
“你闭上眼,心静下来,感受太阳全部的力量照在你身上。”
听他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感觉到了。太阳那股滋养万事万物的温柔。我的身体全放松了下来,感觉很温暖,轻飘飘的,像神仙一样。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一天,   三辉叔又邀请我和他一起去田野里看瓜。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快乐极了。
他提前一年备下竹子编了一个全新的竹席,又酿了米酒。只为了等到这一天,在月亮下的瓜地里喝上几口。这一天夜色清凉极了,我们坐在西瓜地里,月光照在我们身上像一层雪。
他对我说:“你看天上的月亮。”
我看了一眼:“月亮漂亮,星星也很漂亮。”
他没有理我,继续抬着头看天上的月亮,喝了几口米酒后,他问我:“你没有听到万物生长的声音吗?”我也屏住了呼吸,心安静极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田野里的蛙声、虫鸣,竟然是这样动听,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心里搅动。那时他还和我讲了许多别的话,我没有听懂,也不是很在意。直到某一天,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后有许多话,只能对着月亮说。
 
来勇敢说,三辉叔是香樟街上最有学问的人,因为那些考上大学的人最终都会离开这里。三辉叔当年差一分没有考上,经常有人会对着他惋惜:“如果当时你运气好点儿,说不定现在也能混一个官当当了,要是像你这样的好人,能当上官,那咱们香椿街上就有好福气了。”而三辉叔似乎毫不在意,他乐呵呵地说:“我不喜欢制度,不喜欢压抑的氛围。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在一棵树下给人剪头,当一个理发师,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活不干活,自由又自在。”
 
三辉叔平时会在香樟树下替人剪头,这是祖传下来的手艺。他的顾客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喜欢去理发店做发型。香椿街每单日逢一次集,人多的时候他就只给人剪头,不洗。要逢双日人少,你多和他聊聊天,他还会替你刮刮胡子、掏掏耳朵。
 
作为香椿街最有学问的人,三辉叔一直很注意自己的榜样形象。你常常会看到他兜里揣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给香椿街上许多事物都起了全新的名字,比如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去捉花大姐,三辉叔叫住我们:“那个不叫花大姐,叫斑衣蜡蝉。你们以后别这样叫了,被那些城里人听到会笑话你们的。”在他面前,知了龟叫蝉、恰饭要说就餐。后来有一阵子,他热衷于教导我们,并组建了香椿街兴趣小组。他问我们有什么想学的。我说我想练气功,阿凯说他想学钢琴,阿翔说他想学街舞。最后他决定教我们学英语,因为那是他唯一会的。
 
为了方便学习,他给我们每一个人都起了一个英文名字。阿凯,叫尼古拉。阿翔,叫路易。如果非要叫中文名,就得在后面加一个谐音。我们也给三辉叔起了一个英文名字,三辉叔的大名叫李体,用上谐音,我们叫他李腿子。三辉叔管了我们一阵子,我们烦了之后,又开始在街上乱串门子乱骂,互相称对方狗子。他开始拿零食诱惑我们,甚至不惜请我们去吃麦当劳。
 
他拿着一块炸鸡腿放在我们面前:“如果我对你们说HALLO!你们应该说什么?”
“HALLO!”
“如果我对你说This is nice day呢?”
“YES!叔叔!”
“什么叔叔?叫uncle!”
 
..................
 
三辉叔结过一次婚,女儿两岁的时候,他跟那个女人吵架吵凶了叫人家滚!那个女人就滚了,滚了以后他又后悔不已,可碍于面子就一直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到了现在。期间有个在街上推销洗发水的女人看上过他,总是到他家里给他做饭,他也没有再娶。除了给人剪头,三辉叔有时也坐车到城里替人算命。他用树根烧黑叫人在他的脸上点了一个痣,据说这样可以改改他的运气。痣没有点成,脸上倒烧烂了一块,住了好几个星期院。
 
“物极必反,好事往往就是从这样的坏事开始的”,他向我们解释道。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人敢嘲笑他,因为人们都说他乐于学习。他能看懂《易经》,也能跟人讲佛学,谁家要出了点什么事情总都愿意叫上他,过去劝一劝。三辉叔每天早上都打开电视收看新闻,订报纸、阅读科学杂志,以求给他的女儿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他喜欢求新,在大家都不知道手机的年代里,他第一个买了手机。在大家还不会用电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网上购物了。他不像香椿街上的其他人,总是喜欢小偷小摸,窜到东家摸一根瓜,去西家抓一把米。他为人正直,曾经有人在他的理发摊前落下来一个黑提包,里面装着一个价值几万块的钻戒,他给人家送回去了。而我们这边的人一年的收入也没有这么多。如果香椿街上的人想知道什么消息,准会跑去向他打听。
 
有一次我对我妈说,叫她给我5块钱,我要交给yes叔叔,请他从城里给我买一本作文手册。我妈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你晴雯姐姐,绣十字绣去?她靠绣十字绣,都给家里挣了好几千块钱了!”要钱没有要到,我又跑去找三辉叔,他正在香樟树下,给别人洗头。我也打算学习剃头技术,哪怕将来考不上大学,也能学一门技术养活自己。
 
“三辉叔,剃头容易吗?”
“容易是容易,就是挣不着钱。”
“那有什么办法才能挣到钱呢?”
“挣钱的办法都已经全写在刑法里了。”
“哦”,我很失望地对他说:“我还想长大以后能开飞机呢!”
他摸了摸我的头:“小娃,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在我们这种地方,如果想要发财,那就只能靠买彩票。”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不过你也不要丧气,人这一生都会不停地被石头绊倒。所以当他被石头绊倒的时候,他应该做什么?”
我说:“爬起来。”
他笑了笑:“对,你要记得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看阳光的。”
 
我不清楚为什么三辉叔已经有钱生活了,他还想要更多的钱。我妈说,那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吧。三辉叔,每周都会去买一注彩票,固定的数字、号码。他相信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总会有好运。为此他已经坚持了快十年了,攒的彩票足足有一抽屉。而他的邻居李辉从来不买彩票,仅有一次做梦梦见了几个数字,买了一注彩票,居然成了暴发户,没过几天他们一家人就彻底搬离了这个地方。
 
不过最让人伤心的还是三辉叔的女儿,阿娇。有一次,下着小雨,我从三辉叔门前的菜地里走过,发现他正从家里往外扔女儿的东西:“不学习!不学习,你要这些书干嘛?”实际上不是这样的,阿娇和我的远房表哥在一个学校。用我哥哥的话说,全瓦房中学,也找不到比她还像是学生的学生。每天大家还没有起床,她就已经开始读书了。无论是什么节假日,都没有人见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过。你拿起一张地图,随便指一个地方,她都能告诉你,那里的气候和最主要的地形特征。不过你要是当着三辉叔的面儿夸他闺女,总会听见他说:“嗨!她就是学着玩,没啥好在意的。”就是这样她复读了三年,愣是没有考上。最后一次发高考成绩单的那天,街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三辉叔吼叫的声音。
 
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三辉叔似乎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晒太阳了,他开始忙碌起来,为女儿未来生活中可能遇见的一切痛苦操心。而这种操心化成了一种更为实际的动力,他不再乱花任何一分钱,也不带我们去吃冰淇淋了。我决定去他家看望一下他。这次总算轮到我来安慰他了,我绕过我们几家之间一排排的蔷薇,跑到他家里,当时他正在屋子里躺着抽烟。
 
我看见他便问他:“如果一个人被石头绊倒了,他应该做什么?”
他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滚开。”
 
我想扎哪里就扎哪里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左手拿着一个注射器,右手拿着一个酒瓶子,在大街上边走边喝酒,还时不时停下来和路人吹吹牛皮,这个人就是菜总。
 
香椿街的医生不让菜总喝酒,因为他有糖尿病,而菜总只要一喝酒就会喝得满脸通红。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要命似的喝酒,喝多了血糖高,身体不舒服,菜总就会给自己打上一针胰岛素。一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菜总喜欢随身携带一个注射器,便去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带个注射器?”
他不以为然:“得上了糖尿病呗!”
我又问:“那你给自己打针怎么打呢?”
菜总就好像引以为傲似的地笑道:“我想扎哪里就扎在哪里,想咋扎就咋扎!”
 
香椿街有很多人不喜欢菜总,因为他喜欢吹牛皮。不过我倒还是挺喜欢和他玩的,他是一个随性并且极易感受到快乐的人。你每天打开窗户,向外探探头就会知道菜总今天的心情好不好,他的心情随时视天气而定。菜总原名可能叫李小辉,也可能是叫王小辉,谁能闹明白呢。因为他管理香椿街的菜市场,我们一直喊他菜总,后来渐渐也就忘记了他的原名叫什么。他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名字后面加一个总,就好像自己很有钱似的。当然单凭这一点,我们还无法说他是香椿街最喜欢显摆自己的人。
 
虽然喜欢显摆,总体而言,菜总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他通过一生不懈地努力开过洗衣店、鞋店、手机店.....最后这些店铺全部以倒闭告终。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那家鞋店,还没有开业一个月就被自己搞出的优惠券给弄破产了。那种优惠力度,我们至今还在怀念。当然手机店也挺值得怀念的,因为他一直致力于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管理型人才,里面请的店员比顾客还多。夏天太热的时候,我们就会去他的手机店里坐着吹空调。
 
好在一只脚踏进黄土后,菜总总算是找到了合适自己的职业,到香椿街菜市场当管理员。你瞧他管理菜贩子的那个样子,还以为他是个耍皮影的呢。他不停热情地指挥着这个人那个人,“你这个蔬菜不要这样摆!你洒点水,看起来新鲜才好卖。”
“你这个土豆,都生芽了留着自己吃吧!”
“把你这里的垃圾,收拾收拾!”
“哎!跟你讲了多少遍,你就是不听!”
“你这个纸箱子别丢啊!留给我,我回头奖励给街头那个大傻子,他每次帮我们卸菜卸的可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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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实际上,听他指挥的只有菜摊上的那些蔬菜,因为它们不会开口反驳。
 
我那位在市场批发海鱼的舅舅向我抱怨过:“全菜市场只有一个人不懂怎么卖菜,那个人就是菜总。那些卖菜的老农卖了一辈子菜了,精明着呢!”不过有一点人们对他倒是挺认可的,他的勤快超乎人们的想象。每天当大家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早饭。等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着急着要跑到菜市场去管那些人了。等菜贩子去菜市场开市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里摆了半个小时的架势了。
 
有时候在菜市场管人管的烦的时候,他也会到街上散散步,并给他看见的人一一提点些建议。
“春梅妈,你以后别开饭店了,太慢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厨房炼仙丹。”
“壮壮,你说路上的灰尘怎么这么多!我不知道跟市政府提过多少回了,叫他们给我们香椿街安排一个洒水车。”
 
我从未见过谁做出来的饭菜比菜总做出来的还香。来勇敢说:“如果神仙下凡了,那也是因为闻到了菜总做饭的香气。”香椿街上的人,没有谁没吃过他酿的果酒。他家屋檐底下从东到西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腌酸黄瓜、豆角、萝卜、白菜.......他像一个巫师似的摆弄着那些蔬菜,使它们散发出远胜于从前的独特香味儿。入夏时节,人人都会给他送一些西瓜,请求他来年还帮自己家里做一些豆瓣酱。我从未见他拒绝帮助过任何一个人,他就是那样一个勤劳的人。我妈说他:“连做梦都在想着怎么干活。”
 
每天早晨人们都能听到他哼着小曲儿,昂首阔步走在上班的路上。除此之外他还很喜欢小孩,无论兜里有没有钱,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他总愿意给我们这些在香樟树下打牌的孩子,买上一根冰棍。但这并没有为他在孩子们中间增长一点人气,孩子们一见到他便问他:“你和你那傻子朋友呢?”他心情好了,便笑一笑摆摆手示意让我们散去,心情不好便破口大骂。他就是那样一个随时可以站在街头骂上办个小时的人,并且随便一件小事就能把他惹火。说实话,即便是在往后的这些年里,我也没见过谁在骂人上比菜总更富有自己主见的。菜总的声音极其洪亮,骂人的时候极具富仪式感,他会像芭蕾舞者似的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然后再对着人群像个烟花炮筒似的一顿吼射。
 
他经常跟我们显摆,说自己上面有人。有时候见到实在没有人搭理他,他也会假意向人们讨好:“阿凯,等到天热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欧洲旅游吧!”或者一些别的不切实际的提议,就好像他真的能出得起那笔钱似的。刀哥说像菜总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朋友的,因为他总想要去管那个人。刀哥说错了,那个街头的疯子就是他的好朋友。三辉叔说:“菜总人其实挺好,只是生错了地方和时代。”
 
有一天清晨起来,人们发现香椿街变成了一滩令人作呕的泥塘。那个时候的人们并不注重保护环境,香椿街没有很好的排污系统,人们花了半年的时间修建下水道,仅仅是想把大家的污水管道连在一起。至于污水怎么处理,大家并没有想好,最后仅简单地把它连向了当地的一条小河。每天清晨,人们把垃圾收拾收拾,倒在河边、野山坡、荒地里,随便是哪儿只要不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就算处理好了。
 
暴雨先是让那条河暴涨到高出地面几米以上的地方,然后又让它通过下水道系统,把我们排出去的污水冲到自己家里。如果从地图上看,香椿街此时一定像一只大臭虫。半夜我妈把我叫来起来,让我把被子、衣服,挂在房梁上。事实证明此举,仅仅加速了房屋倾斜的速度。大街上四处飘着人们的衣物、柜子、瓢盆,在这场洪水中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只有来勇敢一个人忙着在洪水中捞着家什,他不舍得丢掉任何一点东西。人们开救生艇去接他的时候,他还在犹豫是让人们先救他的冰箱还是彩电。那件事情过去月余,我们还能从彼此身上闻到那股腥臭味。
 
热心肠的菜总,在这次抗洪运动中,总算发挥了他的才华。他指挥人用小船先把老人、孩子运到高处的坡地上。用羊皮吹成气球一样的东西,叫人们绑在身上防止在水中淹死。又积极组织人去别的地方运沙袋堵住大水,忙了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在这场洪灾中,香椿街只死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是为了捡掉落在路边草丛中的鱼,而不幸落水淹死的。
 
香椿街是一个松散的街道,做生意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什么组织,菜总是自己跳出来组织人员救洪的。在他的努力之下,救了不少人,这也为他在香椿街树立了威望,人们从那时起变得有些怕他。只有很少人能记得住他的好,因为没被他骂过。他指挥人的时候又紧张又焦虑,而那种焦虑并非真正的焦虑,仅仅是出于内心的想法、才华无法一瞬间得到释放,而使他不得不大叫着、吼着、骂着,说出他的想法,让人火速去执行。
 
因为洪水治理的好,菜总不再去菜市场当管理员,而被调到了街道办事处。成了他口中“上面有人”中的人,大概是坐不习惯办公室,即便是他穿上了白衬衫、黑皮鞋,也依旧喜欢没事儿就拎着一个茶杯,在大街上转悠。看看有没有人乱丢烟头,或者街边有没有打架需要他去主持正义的。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很突然,那时候菜总差不多都要快退休了。警察找到他家里,说他敲诈。我听三辉叔讲过这件事情。菜总在几年前把自己家的老房子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卖了几万块钱。这几年地皮猛涨,房产一下子翻了许多倍。外地人又把这个房子以几十万的价格,买给了别人。菜总眼红了,再加上儿子着急着结婚用钱,便威胁外地人说:“你买我的房子,我这几年帮你挣了几十多万,你不得给我一点分红吗?”那个外地人,便给了又给他四万块钱的分红,随后就告他敲诈,把他关进监狱里了。
 
几年后,他从监狱里出来,再也不是那个声音洪亮,站在街头能随便大吼大骂的人了。他消瘦了许多,也戒了酒,跟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不再热衷于给这个世界提建议。他变得和那些和气的老年人一样,每天坐在香樟树下靠下棋度过余生。可不知怎么我还是怀念那个嚣张的不得了,通过大吼大叫就想获得自由的菜总。
 
老字号电器行
 
有一天早晨,三辉叔要出门摆理发摊,突然发现自己的理发刀不见了。于是他就跑到来勇敢家里去找。我们这条街上的人,无论是谁丢了东西,都会跑到来勇敢家里去看一看。他经常“借”别人家里的东西不还,好制造机会让别人去他家里找他。有一次我还在他家里瞧见了我小时候的婴儿车,他无儿也无女,离女人最近的那一次还是几十年前在娘胎里的时候。不晓得他要那个婴儿车有什么用,也许他是想要“替我”把它卖给别的什么人。
 
来勇敢胖乎乎的,身材矮小,眯着一双小眼睛,长得可爱而和蔼。有人说他长得像香港喜剧明星曾志伟。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刻意模仿起曾志伟,背诵他常用的台词,穿和他同款的背心。学他讲话的语调,故意引我们发笑。他说话的时候,嘴巴里的舌头会来回翻转,波动脸上的肉,让人看起来就像在漱口水。来勇敢是在香椿街卖电器的,他的铺子不大,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电器。我们都知道他那里,没有几样东西是真的,可这些年他就靠着脸皮厚一直把店开到了现在,还在自己家的招牌上写着:“香椿街老字号电器行”。
 
三辉叔从他那里买过一个抽油烟机,那个油烟机最大的功效,就是把自己家的油烟味抽到邻居家里去。有一年来勇敢来到我家,给我妈送了一些他吃不完的花生米并且对我妈说:“嫂子,你看看我这日子还咋过?这个星期都没有做成一单生意,我那二楼的洗手间还漏水等着维修。”接着他又以公司搞活动、各种买赠、抽奖为由劝说我妈,从他那里买了一个“美的”电饭煲。那个电饭煲,用了半个月就坏了。我妈托人送到“美的”售后去维修,人家不给修,说这不是“美的”电饭煲,而是“美白勺”电饭煲。
 
可想而知,来勇敢的电器生意做的并不怎么好。为了生计有一阵子他买了一批洗发水,专门卖给来我们这儿上学的外乡学生。他把自己打扮地像一个成功的商人,西装革履地站在学校门口,看见一个学生就走上去好像老熟人似的跟他们打招呼:“嗨,你要上哪里去?我们这儿在搞活动,要免费送你一瓶洗发水。”之后他就让你填一大堆个人的信息,然后告诉你领一瓶免费的洗发水要先买一瓶护发素。其中有一个学生,大概是觉得填各种信息太麻烦了,随手把他揍了一顿。这时他才意识到也许这些学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单纯。后来那些洗发水就一直囤积在他家里,直到去世也没能用完。
 
大人们都不太喜欢他,并且警告我们,“别跟他学坏了”。可是他家却成了孩子们“藏污纳垢”的基地,因为他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像我们的妈妈似的会插着腰站,在街上对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嚷嚷:“你咋不喝死在外面?”我们把家里不让玩的东西全部带到他后院的一间小房子里,在里面炸金花、推牌九、教更小的孩子抽烟,有时也会有人带来一两瓶烈酒给我们尝尝。
 
“到勇敢家的后院去”,一时之间成了孩子们的一种时尚。在他家的后院里,没有人会管我们。我们把他不用的被单,剪开制作成风筝,拿到麦田里去放。他心情好了还会帮我们制作捕鸟、捕兔子的工具,带我们到小河边掏螃蟹洞、蛇洞。来勇敢虽然不干正事,动手能力却出奇的好。谁家没有用过他制作的手工板凳呢?来勇敢对自己的手艺颇为得意,他对我们说:“你就算是想要一个导弹,我也能给你凿出来。”可有一次,我想邀请他为我制作一个木头盒子,他却对我说:“你没有钱。”这件事情让我伤心了好久。但是某天当我醒来,就发现床头摆放着我想要的那个木头盒子。事后他对我说:“小子,你要记得我的好。将来等我老了,时常来看望我。”这真是个古怪的要求。
 
也是在他家后院,我才学习到我的小鸡鸡除了尿尿以外还有别的用处。脚踏着清香而湿润的泥土,乘着三月的春风,奔跑在布满坟冢的麦田里,去河里摸鱼、洗澡,后来也成为我们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在我长大离开香椿街的第二年,那片生长着各种肥硕且绿得发亮的野菜、混合着高大、盛野香椿树的草地,全部被推平建成了冒着白烟的发电厂。我们常去勇敢家的后院,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他喜欢我们。可是三辉叔不这样想,三辉叔说:“他只是觉得孤独。每个人都害怕独自一人面对生活和死亡,尤其是当他渐渐老去。”
 
有一年我们这儿流行起了瘟疫,死了不少人,警察把全市的街道都封了,哪怕是去超市买一杯奶茶,也得有办事处的许可证才行。人人都关紧门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街上连一片飘动的树叶都没有。只有来勇敢像闲不住似的,挨家挨户打电话、夜里敲门求大伙,来不来打麻将?吃不吃火锅?用我哥阿翔的话说,那就像一个尿急的人徘徊在厕所门口进不去一样。
 
最后他打电话找人聊天聊到手机欠费,大年三十的晚上一个人去“敲”中国电信营业厅的大门。他生气急了,喝得醉醺醺的,拎着一把锤子,拖着一条腿跑到位于香椿街正中央的中国电信营业厅,那里早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关门了。明知道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还是用锤子使劲地砸营业厅外面的推拉铁门,就好像对着记忆中的某个人似的喊:“日你奶奶的!就连你也看不起我,谁充不起话费呢?什么时候不停机,非要赶在这时候,让一个想关心的人连电话都打不进来。”他吼骂的声音就像钻进楼道拐角的飓风一样,可怖而无处躲藏,在空空荡荡的香椿街上窜来窜去。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但碍于病毒的可怖流言,谁也不敢开门去瞧瞧他。他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世的老狗一样,夜里独自叫了两声,然后就再也没能在这个世上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个星期之后,来勇敢被人发现独自死在家中,疑似感染了那种病毒。
 
他前在吃火锅,桌子上摆了三四个人的碗筷,像是等着谁去他家里似的。有一件事也是他死后,警察查了他的身份,我们才知道的。他的真名不叫来勇敢,他不仅有家人还有孩子,他出生在内蒙,20岁的时候娶了妻生了孩子,25岁时和人打架,误以为自己将对方打死了,慌慌张张什么也没带独自沿着公路逃跑,从此隐姓埋名活到现在。这么些年他从未勇敢地和家里任何人联系过。而实际上被他打的那个人早已原谅了他,因为他仅仅是被打破了头盖骨,昏厥了过去,现在还好好地在家乡卖皮鞋。
 
白天的生活,夜晚的生活
 
香椿街上有一个夜里不睡觉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随便就能遇见的。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夜里睡过觉了。他的眼睛像月亮,身体圆的像太阳。他从老婆去世以后就没法好好睡觉了。他从前是一个护林人,老了以后,就去香椿街中心医院给人看大门。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那个时候我送我爸去上海打工,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给我买了一张直通到香椿街的大巴票。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没有带伞。大巴到香椿街时刚好凌晨四点多,天还没有亮。这个时候回家会打扰妈妈睡觉。我看见医院门卫处亮着灯,便朝那儿走了过去。他看见我一个人站在雨中,便招呼我进去躲雨。
 
门卫处比我想象的要小许多,里面只摆了一张椅子、一把桌子。椅子上搭了一件黑蓝色粗布外套,桌子上放着一个电风扇、一把梳子、一个烟灰缸和一沓用燕尾夹夹住的登记表格。我问他:“这里这么小,你晚上怎么休息啊?”
他对我说:“一个人门卫是不需要休息的。”
我被他那严肃的表情逗笑了:“你又不是在为全世界守卫,领导不检查的时候睡一下呗。”
他说:“在你们都睡着的时候,总要有人替你守住夜晚的世界。”
“在我们都睡着的时候,会有别的东西从那个世界来看我们吗?”
“这可说不准。”
“那你要是实在困的不得了呢?”
“我会给自己会梳梳头发。”
“梳头发就能解乏吗?”
“当然可以。”
 
我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他,他只在夜晚出现。他晚上八点来和白天的门卫交接夜班,干到第二天早晨五点回家。三辉叔说:“那是因为他在白天都在睡觉。”但我疑心的是他白天是不是也不睡觉。还有一件神秘的事情,就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香椿街附近的哪一个村落里。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找他了。他教我用梳子梳头的办法。我笑了,我天天梳头,还能不会?他也笑了:“小娃,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让我坐下来,然后像收割后用钉耙理顺豆子和小麦一样,在我头顶上用梳子理顺我的血脉,那感觉舒服极了。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感谢他教了我这个办法。
 
“你白天睡觉吗?”我问他。
“有时睡,有时不睡。”
“大部分的时候呢?”
“不睡觉吧!”
“不睡觉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呢?”
“我在找星星。”
“白天也有星星?”
“有呢,只要你留心,在哪儿都能找到星星。”
 
他叫我好奇极了。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怎么睡过觉。早年的时候他挖过煤矿,地底下是没有日夜的。他过够了漆黑的日子,也爱上了漆黑的日子。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守候,过去守林,现在守人。
 
我又问他:“夜晚的生活,有趣吗?”
他说:“和白天一样。”
“那白天的生活有趣吗?”
“世界上没有无趣的事情。”
“在夜里能看到什么和白天不一样的东西呢?
“夜空就像一个屏幕,可以倒放你白天的生活。”
 
一天,我想邀请他去我家吃饭。他拒绝了我,他说:“和太多人接触,我的夜晚就不宁静了。”他看出来了我的失望,随即又安慰我:“我可以带你去我过去守林的地方看看,有一天你也会需要有片儿小树林的。”
 
到了约定的夜晚,他让别人代了班,在香椿街中心医院和菜市场的交叉路口等我。我远远地就看见他了,他身上有一股极其安静的感觉,你站在他身边就像在一棵大树底下乘凉。我高兴地向他挥了挥手,他也高兴地向我挥了挥手。当我走到他身边时,我第一次感觉夜晚的香椿街和我白天看到的不太一样。夜晚使得这条错综复杂的街道变得简单多了。小贩们都收了摊位,店铺全都关了门,街上只有几个捡拾垃圾的流浪汉,以及一些从瓦房中学翻墙出来的学生。他们在理发店外墙绚丽的灯管底下并排坐着抽烟。月亮在所有事物身上都蒙上了一层灰色。世界是一片儿灰色,深灰、浅灰,不同程度的灰色。当我想到我妈妈也是个灰色的人时,这叫我有些伤心。
 
我便问他:“世界上有彩色的人吗?”
他说:“很难吧。”
我又问:“我长大以后能当个纯洁的人吗?”
他说:“有时候可以。”
“你为什么从来不在白天的时候出来呢?”
“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喜欢罢了。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喜欢吃蛋黄。”
“你可真奇怪。”
“人总要有些可爱又奇怪的毛病,才显得没有被生活全部摧毁。”
 
他骑着车带我出发了。夜风有点儿凉,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路有点难走,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颠颠簸簸。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我们到了。那片儿树林很密集,路的两边儿种着高大粗壮的竹子。穿过一丛丛竹子,是一批种下不久的滦树。它的树叶是翠绿色的,树顶却开着黄色的小花儿。他带我在期间穿梭,不时地告诉我,那些树是哪时种的,什么时候最好看。走过这片儿小竹林,是农夫的果园,里面种着密集且低矮的桃树。我忽然忆起我似乎从前来过这儿,因为再穿过这座桃林就到了香椿街集体墓地。
 
月光很亮,风在树叶和树叶之间的缝隙穿梭着,好像星星。一个人如果没有眼睛,他就真的没有了眼睛。但是树木,它的眼睛、嘴巴、鼻子全都在长在叶子身上。掉了一片儿叶子它还有无数片儿叶子,没有了这个春天,它还有下个春天。风把这棵树说的话带到另一棵树那里,沙沙沙......它们在议论我们。我眼前这个与丛林为伍的人,专注地听着那些树发出的声音就好似他是那些树本身似的。那个夜晚完美极了。香椿街上其他的人,他们一定不会理解,和这样一个值夜的老头待在一起有多快乐。
 
后来又有一次他问我想不想白天去找他。我说我想,他说:“那你不要告诉别人,你在白天见过我。”我答应了他。我们约好,一起去野河沟钓鱼。到了约定的日期,他却没有出现。我决定当天夜里去找他。当我从家里溜出来走到医院守卫厅的时候,却发现他被人围住了。有几个青年人想要打他。我掉头就往三辉叔家里跑,等我找到人去帮他的时候,那群青年已经跑了。他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我拽了拽他的胳膊:“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他说:“他们想要我滚蛋,代替我工作。”
 
三辉叔说:“瘟疫过后,香椿街竟然变成了这种地方!那些人年纪轻轻做什么不能挣钱,还跟一个可怜的老人抢饭碗。”守夜人摇了摇头,并不怪他们:“是我老了。”从前我以为一个人只要长大了,就会有工作。一个男孩长大了,总能找到老婆。可是香椿街满街都是无所事事又没有老婆的男人。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从来没有这样苍老过。他干笑了一下:“人都会老的。”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愁,不仅仅是为了逝去的生活。我开始为他担忧,他工作了一辈子,到老了没有养老金,还要为这点可怜的薪水发愁。果然,后来他就没有来医院再值过夜班。
 
但是我却开始在白天遇见他。
 
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他便问:“没有了那份工作,你打算靠什么生活?”
“我之前存了一些钱,应该够用一阵子了。我打算买些小羊,放牧。”
“放羊?你能争的过那些年轻人吗?
“我在墓地放羊。那儿的草又多又茂盛,平常的人不敢去。”
 
我想象着一大群绵羊,挤挤挨挨穿过满是风滚草、蓖麻的坡地,到香椿街老祖宗的墓地群上吃草的情景。那些绵羊必将被他养的又肥又壮,它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站在某个坟头上,吃着某个死去之人用自己的身体滋养大的野草。或许等到后来某天,他适应了白天生活,也许还会唱唱欢快的山歌、吹吹口哨。他会和那群羊养成一种如同他和黑夜共同产生的默契。到了那时只要他对着羊群说句话,里面就会有某只羊停下吃草,回过头来看看他。
 
作者信息

李柳杨,1994年出生于安徽。模特、诗人、小说家,著有小说集《对着天空散漫射击》,主编诗集《正在写诗的年轻人》(即将上市),有专栏《诗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