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小说 > 正文

我是商依落

我是商依落

 

作者:季寻

 

  在谢幕后台休息的时候,何方再次询问她,他说:“依落,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上台,我要上台,谁也不能拦着……”与此同时,另一场演出的成功所引发的掌声,把她的声音逼到了角落里。她怔怔地,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看着舞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在鹿城人的印象里,商依落是本地为数不多的好嗓子。她的声音比巷尾的乌燕还要婉转,比展览馆里的编钟还要宏亮。凡是她哼过的小调儿,无人不称赞,无人不拍手叫好。但她又不是从头好到尾的。听风就是雨的普通听众,哪能知道那些个名角的落魄史。她刚进这一行的时候,被同门师兄妹们贬得一文不值。她僵硬的像块霉馒头,再美妙的歌词到了她身上,最后都会变成毫无感情的线条,哗啦啦的从空中掉落,烦的人想唰唰唰地把那些音节都按回她的嗓子眼里。

  她被磋磨的快坚持不下去了,但迫于生计和母亲注以小半生精力的培养,也只能浑身冰冷的坚持下去。别人骂她是死鱼,临走还要熬臭班子的名声,她也只能当做没听见。好在她的授业恩师仍还记得她,那个让她躺在木长椅上,闭着眼睛耐心找发声腔的温柔老太太。但好事确实多磨,在她终于顶不下去,一只脚刚踏出门的时候,就被拉了回来。是那些人哭着喊着要把她留下来的,因为她那场前所未有的成功演出。

  在鹿城中学文化节即将到来的时候,商依落向现实低下了头。她不想走,她还要待在舞台上。她四处问人家收不收配乐的女演员,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背景和声。大海浪涛里的一滴水也是海,大漠苍茫里的一粒沙也是天涯,她这微尘也算得上是歌唱家。是的,她是商依落。

  从前老师常对她讲,唱歌的人要把头低下去,声腔发音,才能唱出最流畅的歌曲。一直昂着头的人,会在进矮门的时候撞到门框上。可她始终做不到,哪怕只是短短的词句。她会永远抬着头,那是一种近乎天性的本能,既不是自傲也不是目中无人,只是坦坦荡荡的执拗。她似乎只会哼,不会唱。

  她的舌头成了精,在她最需要它的时候逃遁了,真可耻。好在现实没有过度为难她的脖子,在她忍不住要低头的时候,给了她一颗甜枣。

 

  何方是捧红她的那部舞台剧的编剧,在圈子里最近也是如破冰一般火了起来。那是个极有才华,但脾性内敛的男人。男人自打中学起就一直背负着才子的名声,远近闻名。后来他生意失败,兜兜转转地回到了这条小路上。在鹿城中学的文化节就要来临的时候,男人福至心灵,奋笔疾书地编排出了新剧本。可苦于没有资本注资,只能在小县城里四处奔走。直到那天,他听说了母校鹿城中学的文化节赞助项目。他当机立断的决定回去,截住这块最后的大饼。

  于是,在破旧的社团的牌子前面,多了一个正在招募演员和配音的舞台剧。商依落在看到男人手上那罐浓稠的浆糊之后,心里腾出了些许怀疑。她在想这究竟是可以捡到的便宜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怎么会有人落魄到如此境地。但后来她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如此吗?万一这是个转机呢?商依落的目光落在了制作潦草的海报上,她试探性地问男人:

  “您要招人吗?我行的,就是水平差了些。我不要钱。”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踢到了何方的心坎上。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顺手递给了商依落一张传单,示意她自己看。提头是舞台剧《高唐歌》正在招募中,有意愿者速来报名。“这个剧组,除了我还有谁?”商依落好奇地问。

  “除了你,没有别人。”男人言简意赅,又像是很少同人说话而显得窘迫。

  商依落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搬了个凳子在旁帮男人糊广告,她已自觉地把自己当作这新生剧组的一员。恰好是上午最炎热的时候,他们眯着眼睛、汗流浃背地站在日光底下。男人失望地从中午等到傍晚,周围的社团早已招满了人,收拾着纷纷离开。人越来越少,就像是渐凉的茶水。

  她们最终也没有招到人,似乎是男人的落魄外表为他们创造了阻力。学校社团的负责人哪个不是能说会道,光鲜亮丽的样子,谁像何方一样毫不在意外表呢。男人在这段日子里,常被误认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的厚围巾起了球,就仿佛被狗儿啃过的肉松,没一处齐整,甚至还会在动静之间落下绒来。

  商依落抱着东西紧紧跟在何方身后,那些繁华摊子上早已没了人影,只剩证明它们火热过的一地花生瓜子包装袋。他们俩落寞地踩在银杏叶铺就的路上,熟裂了的银杏果的臭味如影随形。这诺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两个人。

 

  “胡蝶,胡蝶,飞过闭红千叶。”商依落以标准的外八字站在舞台上,声音断断续续地在空旷的剧场里回荡。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变成了断成数截的红丝带。她闭着眼睛,像从前老师在她身旁伴奏时那样,追寻着琴声的音调。但她唱不出胡蝶飞舞时的萧瑟与孤傲。她的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时,优美万分。直到她唱出了歌词。她的牙齿在打颤,门牙仿佛在向下生长,阻拦了她喷薄欲出的情感。

  何方的眉头禁皱着,仿佛在说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费劲了千辛万苦才找到演奏乐器的人,虽然他还需要时间赶过来,”他说,“我知道我的钢琴不够专业,不能把你引入那个情景里。但你这样下去,要让我如何是好!高唐歌的剧情里不只有哼唱,更重要的是那些能告诉观众故事的歌啊。”何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但他不会骂人,也骂不出口。

  于是他只得无奈地望了商依落一眼,默默走到角落里抽起闷烟来。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曲似九抱着琴站在他们背后,声音却比人更早一步登堂入室,“为什么唱不好,你一个学声乐的人,怎么一开口就不行了?”他像是老熟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指出商依落的缺陷。

  但同时,他的手指轻拨琴弦,白色的粗弦应声颤动,正好是方才那首歌的伴奏。“你再继续唱,张开嘴,吐字清晰些。”

  商依落愣了愣,又重新开口。她像是愣住一样,忘记了束缚自己的嗓子,让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从纤细的脖子上掉落。这才应该是她真正的声音,毫无掩饰的,坦坦荡荡的。

  “感觉好多了。”何方的眉头舒展开来,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在感叹曲似九与商依落的默契。他从角落里走回来,拍拍曲似九的肩,对着商依落介绍到:“依落,这是你的新搭档,也是我的老同学琴疯子——曲似九。恐怕,我的这个舞台就要靠咱们三个人撑起来了。”他叹了口气,“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走到最后。”

 

  “岭树重遮千里月,江流曲似九回肠。”商依落在排练之余突然念起了诗,“小九,这是你的名字吗?”她问。曲似九擦琴的动作一顿,点头默认。“名字听起来倒不俗气,就是掐头去尾的有些别扭。”她感叹道。

  “这不和你是一样的吗?”曲似九头也不抬,“你明明可以唱的很好,为什么却不肯张开嘴呢?哼出来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观众可不听这些。”

  “我没有。”她苍白的解释,“我去练习了,不聊了。”她飞似的跑开。

  何方一进来就听到了奇怪的数葫芦的声音,“一个葫芦,两个葫芦,三个葫芦……”葫芦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然后咔嚓剪断了。“我还以为你自暴自弃,不打算练习了。”他笑着,“这葫芦数的不错,气息比以前稳多了,现在应该能唱下来我的歌了。记住,你是商依落。”

  “葫芦是不错,那也得是能结果的葫芦才行啊!” 商依落瞥了何方一眼,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曲似九,又赶紧收回来,生怕晚了就被压住了似的。“你现在这个状态,要是再有生气些就好了。”何方可惜道,“一个唱歌的人,精神状态不在,怎么能有感情呢?”

  商依落盯着地板上那个破损的小洞,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对了,外八字步,要注意仪态;咬这个筷子,后槽牙不能咬实了;盯着节拍器,别数错了拍子。”她想起了在老师家里的无花果下练习的场景。年老女人的手贴在她的喉咙上,教她感受气息。可惜她只学会了哼唱,老师就宣布,从此不再教徒弟。

 

  那天过去之后,商依落突然开窍一般成绩突飞猛进。但她仍觉得有些东西要扯开了讲,不然一滩软硬难辨的泥,卡在二人之间成为隔膜,委实太难受了些。

  微风和煦的黄昏,商依落坐在学校天台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两罐啤酒。一罐自己喝,另一罐则是递给了对面的曲似九,“说说吧,大琴师,你是怎么想到来这个小地方,给我伴奏的。外面的大舞台不好吗?”

  “如果我能想清楚还会来这里吗?就稀里糊涂地来了呗,”曲似九猛地灌了一口酒,“我跟何方是大学同学,喏,就是这座学校。”说着,他指了指脚下的水泥地。老化的裂缝被他们踩着,里面嵌满枯枝灰尘,一副要松动塌陷的样子,就如同他们现在窘迫的处境。

  “说起来,你们还是我的师哥哩,”商依落抿了一口酒,姣好的面容上终于多了丝气色。她气血不足,嘴唇常常苍白的如同生了场大病。所幸要上妆,这样一来倒是不用在唇上打底了。

  “我其实也过得稀里糊涂的,”商依落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妈一直就想让我学播音主持,或者唱歌。怎么样出彩怎么样来。可是,我真的不行啊。”

  “一入门,我就知道老师钟念念有个最喜爱的弟子。她叫成沭,就住在我家北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住得跟我这么近。她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天赐,圆润清亮,唱起山歌小调就如有玉珠子接连掉在盘里。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俩的命运会有这么深的牵扯。因为还算相熟,她青歌赛的第一场,只有我一个同辈去了,我看到她拿了奖,不停地在学校电台做主持,一路上越走越好。这路上似乎毫无阻力,她完美地长成了所有人期盼的样子。

  我自己却深陷囫囵,走也不是,进也不是。他们都说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老师的关注都在我身上,我却才不配位。你也听过我唱歌,知道我的声音是什么货色。我看着老师对成沭的指导,感觉自己就是个错误。我是多余的,被误收进师门的。

  这困扰,自五岁缠到了我十八岁,我几乎记不清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己了。”

  “这……这有什么,”曲似九捏着易拉罐,发出咯啦咯啦地声音,“何方当年还是个大才子呢!”说到这,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开怀地笑了起来。“你可能不知道何方那个神人干出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帮人代写情书是常事,那段时间学校的女生大都收获了各种语气的情书,笔迹不同,文笔却一样的流畅优美。这些都是他编写完了,让男同学照着抄的。因为情书写的太好,学校的脱单率一下子就上去了。后来那些女生们相互交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收到的情书原来出自同一人之手。

  当年,鹿城中学刚刚举办第一届校园文化节,我们都高兴的不知道该准备什么节目好。何方却淡定地出奇,我们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鬼点子。那时候他一直悄咪咪地,干什么都不让我们知道,只是找了几个演员,每天放学在废弃的茶水间里排练,我还借给他几束泡沫花和装饰品。现在看起来,当时虽然是小打小闹,但却很有意义。”

  “他们最后表演了什么节目?”商依落的眼神飘逸到远方的夕阳上,顺手把易拉罐的拉环戴到了手指上,不停地把玩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我也忘了他们具体演了什么,只是记得那是格林童话里的一个故事改的,似乎是玫瑰公主。何方那时候太招摇了,他的点子天马行空,把舞台布置得跟荒山野岭一样,王子从空中掉下来,当众亲吻了公主。

  那场演完之后,所有人都沸腾了。在那之前,没有人敢打破学校的保守氛围,搞这么前卫的东西。”

  “他们从哪找的公主啊,能被所有人看好,她一定是个很出众的人吧。现在怎么不再次找她过来,反而要叫上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呢!”商依落显得有些忐忑,她摘掉了拉环戒指,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说来你可能不信,”曲似九又啜一口酒,“那个公主是我,我那时候因为长期学琴,留的头发刚刚及肩。何方硬是说我秀气,要我给他当女主角。刚开始他只是说让我躺在那里就可以,没想到最后给我来这么一出。可把我给恶心坏了。”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不把这糗事放在心上。

  “只有你来了,其他人呢?”商依落又问道。

  “曾经何方也是个富家公子,”曲似九沉默了片刻,“他们家在校园文化节之后不久就破产了,他们一家人被债主追的四处逃散,他最后甚至没能读完中学。也是最近,他才还完了债,辞职出来圆当年的梦想。”

  “真好,他还有你在,”商依落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若是我同他一样惨,也能有一位挚友就好了。我的天赋上不去,还只能一直仰望着成沭。我们是敌也是友,她是我最敬佩欣赏的人,也是我最想打败的人。

  可是她那么温柔,带着我认识练习室,带我去逛小卖铺。给我分享新买到的小饼干,一起捏节日的白面灯。面团里揉上棉线再点燃的样子,可真亮啊。昏黄的火苗飘摇却绝不会熄灭,那微光却能扯开天幕的黑沉。

  我的人生曾几何时能如那些灯一样璀璨呢?”商依落把啤酒扔进了垃圾桶,在那之后两人没有再说话。

 

  八月的时候,鹿城中学文化节正式开幕。商依落在后台悄悄地往坐区里偷瞄,那里多是她的同学或校友,她有些激动得不知所以。那场演出很成功,《高唐歌》优美的旋律和凄美的故事瞬间就成为了同学们热议的中心。让人们奇怪的是,整部剧只有一个演员,那就是编剧兼导演——何方。他是个痴恋神女的楚怀王,从头到尾都不肯放弃那颗爱慕之心。神女和宋玉都没有出场,但他们藏在幕后的声音,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占据了人们的视线。

  “其始出也,时兮若松树;其少进也,哲兮若姣姬。……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当时,商依落在幕后唱道。她仿佛已经化为丝丝帛缕,在神女周身飘扬。但她在这舞台上最成功的作品,还数宋玉。是的,她突破了自我,反串了这个美男子。

  “你是宋玉声音的代言人。”人们都这么说道,此时已不再有人记得钟老师门下的丑小鸭弟子。作为声乐老师,钟老师再次以桃李满天下的形象出现。

  上台前,商依落问过何方:“你为什么不演宋玉,我们不能只有一个演员。”何方此时已经穿上了楚怀王的袍子,“我不像宋玉,也不是宋玉,我只是我自己。你也只是你自己,你是商依落。”

  她又问,“那你为什么演楚怀王”,他说,“我们没有演员了,我也知道我不是楚怀王,我们太不像了。”这一系列的话搞乱了商依落的心弦,她好像有些理解这个年轻男人对艺术的苛求态度了。

  表演结束之后,商依落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何方。她说:“不够,还不够。成沭还没有唱歌。我现在只能算得上是宋玉声音的候选人。

  你快去找她,我想和她比一比,舞台剧需要最合适的成员不是吗?”商依落终于开窍了,但她没有发觉自己愈发地像宋玉了。

  曲似九抱着琴从她身旁走过,他说,“琴的质地注重轻、松、脆、滑,只有全部符合了才算一把好琴。你现在会唱歌了,但是又不会哼了。我只希望你做自己,记住,你是你自己,你是商依落。”

  “我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是老天爷给了我这次机会,我又怎么忍心把它丢掉?”商依落的眼睛亮的像只等着吃饭的小狗,“我想证明自己,这是第一次,我想摆脱这么多年她带给我的阴霾。”

  在鹿城中学表演完之后,《高唐歌》又陆陆续续地在县城的各个剧团上演。挑剔的名家和评论家们,出奇意料地一致松口,给了商依落极高的评价。可她始终觉得缺少些什么,她的老师在几个月前已经因为年事太高,住进了医院。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钟老师是毫不知道的。正巧这时候曲似九要回家处理家务事,他们的巡回演出就此告一段落。商依落也趁着这个机会,提着水果去看望了恩师,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没有告诉恩师自己最近的成功。

  没想到,钟老师自己开了口。还没等商依落询问老师的详情,钟老师就开始恭喜她的成功,付出终于有了收获。在老师面前,商依落只是微笑着附和老师的话。没有人看到,在转身走出病房的时候,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与此同时,何方也重拾笔杆子,开始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奋笔疾书笔耕不辍起来。同之前有些不同的是,他这次受人所托,要写一台人物传记似的舞台剧。

 

  新年刚过,何方就宣布了自己的新计划。他的新舞台剧要公开选角了,现在的他今非昔比,想要在他这里捞个角色的人数不胜数。曲似九如往常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弹琴,何方身旁的人再多,也挤不到他的身上。他就是披了身大鹅的绒羽,全方位的隔水防尘,丝毫不入世。

  “女主角的名字叫念念,与老师同名?”商依落甩掉了师兄妹们,跑到了何方选角的地方,对新剧本评头论足。“名字挺好听的,听说成沭她也要来参演,她也要演绎念念的声音?”

  “不是,你猜。”何方神秘兮兮地看着她,“你一定猜不到!”

  “再怎么样厉害,她也不能抢了你的编剧当呀!”商依落心里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她是女主角。”何方的声音如同一把锤子敲碎了她的心。从小到大,成沭始终是横亘在她心头上的一根鱼刺,把她扎的满身疮痍,积成了发黑的淤血。她怎么突然不唱了,那她们还怎么比较!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跟我争配音,她不去,我也不去了。”商依落失魂落魄,“如果我唱不过成沭,那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她喃喃道。“我为了今天,付出了多少?”她像个泼妇般拽着何方的袖子。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反应过来:

  “你冷静些,这个角色是很久之前我就答应,要给她的。”

  “相信我,念念的那个角色没有人比成沭更适合,配音可以换,但人只有一个。”海选人群快散光了,何方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何方不敢看她,他的面上带了几分歉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话对面前的人的打击有多大。就在商依落想要追过去问问,究竟是为什么的时候,成沭来了。

  她站在门口,稍显圆润的红扑扑的脸,不显得笨拙,反而十分俏皮精灵。“不好意思,未来将由我担任念念这个角色,还望诸位多多担待。就怕我比不上宋玉,让大家笑话了。”商依落看着她仿佛回到了从前,成沭是耀眼的师姐,而自己永远在角落里无人关注。

  “她更适合这个角色。”脑海里回响着何方的话,商依落失魂落魄地走到剧场,她穿上了为成沭准备的水袖长袍,“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这是她从前最喜欢的曲子,她声音铿锵激昂起来,木底鞋踩在地板上哒哒作响。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厌兵。”曲似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耳朵里。“唱这首吧!这首更适合你。”他说。他的手指停在了琴弦上,如鸣玉涧水,娓娓动听。“你现在才有点唱歌的架势,你从前就像个战败了的斗鸡,垂头丧气的。记住,你是你自己,你是商依落。”

  商依落不服气地反驳他: “开窍又不是天降的金馅饼,人人都翘首以盼地等着被砸。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我努力来的,怎么能凭一句不行就被否定了。我不服,我不服!”

  “你唱不下去了,你的心不在这里,你只是为了一口气而已。配音依旧是你的,继续唱下去不好吗?”曲似九叹了口气。“我还年轻……我还能唱下去……”商依落语气渐弱。“成沭不当不露脸的小人物,她是女主角。可我不服,她怎么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她是老师最疼爱的弟子,她还要跟我争宋玉怎么能去当演员。”

  “你是宋玉的声音了,就不能再换了。你的声音太有标志性了,而且你放不开,你难道还要上去当演员跟成沭一决高下吗?”何方抱着剧本走来,“其他舞台剧的编剧都知道你,你的声音太出名了,你的事业还有无限的前景。”他感慨。

  商依落几乎要跳起来,“不是的,给宋玉配音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完整的我自己。出名又怎样,终于掌握了自己的声音又怎样,我只想解决掉自己的执念。”

  “从前老师夸成沭的声音沉鱼出听,而夸我每次都是又进了一步。” 商依落不甘地说,“我不服,真的不服,为什么我们之间一定要有这么深的沟壑呢?”何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依落,你还要继续下去吗?你是为了老师唱歌,还是为了自己而唱?”

  商依落愣了半响,她喃喃道:“不知道……我好像真的忘记了,究竟是忘了是为什么继续唱歌,唱歌就好像我的生命。我之前没有意识到,现在它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我,让我不能喘息。不能歌唱的每一天,都仿佛是人生的荒漠。”

  “写剧本何尝不是如此,”何方对她说,“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没有文学可以活下去,所以我开始上班还债。可那段时间,我就是失了水的鱼,根本不能喘息。也是在那之后我才真正做出继续之前事业的决心。我相信,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为自己的事业而倾尽所有的人。来看我的新舞台剧的首演吧!你会有新发现的,一切都会有答案。记住,你是商依落,不是别人。”

 

  元旦那天,何方新舞台剧的演出如期举办,还是一如以往的成功,商依落要到了最前排的票,和往日同门的师兄妹坐在一起。她能看清成沭脸上的所有细节,她无可挑剔的一切。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压抑不住自己浑身的别扭待在这里了。如果有人一声令下,她保准能一个箭步冲出去。就在谢幕声音响起的时候,身旁的小师妹忽然拉住了她,指指舞台中间硕大的条幅。上面写着:谨献给鹿城中学著名声乐老师,我的祖母钟念念。


  署名:成沭。

 

  她顿时呆若木鸡,浑身上下的血都凝结起来。一切原来从开始就错了,她心心念念的钟念念老师的关注早已得到,她们俩一个是老师的亲人,一个是老师的弟子,孰能分得出轻重。她缓缓地摊下身去,过往的失意与自卑都仿佛一场烟云散去。

 

  原载于《草原》2021年第四期新发现栏目

 

  简介:季寻,本名尹姝涵。出生于2001年,内蒙古巴彦淖尔人。曾获北大培文杯征文第四届、第五届三等奖,科学故事会上刊作者。

 

注:本文由刘不伟推荐发布

 

————————————

作家网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