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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人物

小镇人物

作者:贠靖


       五峰街是乾州通往陕北的必经之地,隔着一条马家河,过了渡口,北去七八十里地,便是闻名遐迩的瓷都耀州了。

       因地处咸阳、渭南、铜川三市交界,头枕常宁、注泔,脚蹬石潭、赵镇,五峰街曾商贾云集,名噪一时。

       从镇北到镇南,一条街上依次铺排开来,有牲口市、粮市、布匹市、杂货市,木头市,每月二四六八,双日逢集,街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煞是热闹。县里的机关单位都在镇上设了派岀机构,如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邮电所、财政所、供销社、信用社等等。于是也便有了许多为五峰街人津津乐道的小镇人物。


冯税务


       冯春生是从县里的税务局派到五峰街税务所的,他岳丈家就住在五峰街上,媳妇乔翠叶在县里的供销社上班。乔翠叶是五峰街上的一枝花,都说她嫁给又黑又瘦的冯春生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乔翠叶不这么认为,她觉着冯春生这人实诚可靠,值得托付一生。乔翠叶对冯春生的好是五峰街人有目共睹的。周末镇上逢集,冯春生回不了家,乔翠叶就几十里地挤班车回到五峰街来与冯春生团聚一番,顺便看看父亲老乔头。

       冯春生是出了名的“妻管严”,他不光怕媳妇,也怕岳丈老乔头。比如他正坐在税务所门前的台阶上,瞅着街上南来北往的吆车的挑担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工商所的徐工商拉着闲话,忽听得有人在背后喊一句:冯税务——你老岳丈来了!他吓得立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就走。这时背后传来呵呵呵的哂笑声,他知道又被捉弄了,就回过头涨红了脸骂一句:狗日的,正谝到紧要处,又让你给打断了,瞧我怎么收拾你!

       徐工商瞅瞅他说:坐下再谝会儿吧。他抬头窥一眼悬在房顶上的一轮白晃晃的日头说:不咧,该收税去啦!

       刚才与他开玩笑的财政所的韩干事依旧嘻嘻哈哈戏谑道:谝得多热乎哎,收哪门子税呀?不收税你吃风屙屁呀!冯春生怼了一句,韩干事就悻悻然止了笑声。

       五峰街的人都说冯税务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冯春生刚调到五峰街税务所上班,他岳丈老乔头就拍着胸脯,洋洋自得地向镇上卖卷烟叶的挚友老陈头夸下海口:别的不敢说,税务上的事儿,只要我老乔头一句话,保管不收你的税!真的?老陈头激动得什么似的,忙拿起一捆卷烟叶塞到老乔头怀里:老哥哎,您就赏个面吧,抽完了再来拿啊,我不要你的钱!

       回到家老乔头把这事跟冯春生说了,冯春生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说:爸,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您说这镇上那么多小摊小贩,要都像您这样搬胳膊弄腿不交税,那国家拿什么养活那么多干部?镇政府的,派出所的,卫生院的,哪儿都得花钱呀!

       放屁!你这是黑豆地吃红豆地屙!老乔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我就这么一个老兄弟,他可是跳进马家河救过我的人,与我有着过命的交情。再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让我以后在街面上还怎么见人!

       任老岳丈如何奚落,冯春生只是低着头不吭气。

       后来,冯春生把卷烟叶的钱硬塞给了老陈头,但老乔头还是觉得没脸见人,每次经过老陈头的烟摊便绕着走。

       五峰街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那么一条街,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一顿饭的工夫就从街北头传到了街南头。

       这天乔翠叶回到五峰街,下车没走多远,发现有一堆人凑在供销社的山墙下挤眉弄眼地嘀咕着什么,见她过来,便都闭了嘴,散开了去。乔翠叶顿生疑惑。她上前堵住一个人,拽到一边,非要问个究竟。那人被逼急了,就说:你若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就回家去问你家冯税务!

       乔翠叶在街南头牌楼下卖香包的杂货摊前找到冯税务,将他拽到一边问:冯春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冯税务说:你有啥事咱回去再说吧,我这正工作着呢!

       你今儿不把话给我说清楚就别想工作!乔翠叶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俩人拉拉扯扯回到所里,几个售卖布匹的大嫂大婶正围着所长叽叽嚷嚷地理论。见冯税务回来,所长如遇救星,招着手道:春生你可算回来了,你快来跟她们解释清楚!好家伙,这一帮大老娘们,叽叽嚷嚷的,都快把我的头给吵破了!

       所长大喝一声,让她们都别嚷嚷了,坐下来一个一个说。

       一个看上去身材有点矮胖,穿着绿绸衫的大婶站起来道:我先说几句!

       冯税务认得她,市场里的姐妹都叫她周婶,常年在布匹市场的拐角处摆一个架子床处卖被罩床单。冯税务窥一眼周婶:那你先说吧。周婶急人快语,上前一步问:冯税务你说说,你跟那个卖花布的赵盼儿什么关系?冯税务摊摊手: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

       哼!周婶撇撇嘴:说的多轻巧!那你说,你为啥每次去市场收我们的税而不收她的税?!对,你说说,你为啥收我们的税而不收她的税?!一起来的大嫂大婶们跟着站起来嚷嚷。

       这——冯税务欲言又止。你说呀,你俩到底啥关系?是不是有啥见不得人的关系?

       冯税务一听就急了:我跟她能有啥见不得人的关系!那你倒是说呀!媳妇乔翠叶也怪模怪样地打量着冯税务,附和道:你快说呀!

       嗨!冯税务一跺脚道:她的情况跟你们不一样!呵,有啥不一样的?不就是比我们年轻,长得有模有样么!大嫂大婶们群情激奋:长得好看就比人特殊,就该不交税么!

       不是那样的!冯税务有些急眼。那是哪样的?所长说:你当着大伙的面给我把话说清楚了!你这叫假公济私!

       冯税务被逼无奈,只得如实说了。

       原来赵盼儿和冯税务的舅舅是一个村的,他们以前就认识。赵盼儿不光人长得灵醒,还勤快,会过日子。包产到户后,她鼓动丈夫承包了村上的电磨子,夫妻俩起早贪黑,挣了不少钱。但天有不测风云,她丈夫前年查出肺结核,在城里的大医院住了半年多,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出院后每天都离不了药,还不能干重点的体力活。为了挣钱给丈夫看病,赵盼儿就托关系从乾州城里的印染厂低价进回有点瑕疵的花布拿到集市上售卖。

       那也不能不交税呀!所长上纲上线道:她这是在坑害国家!

       她没坑害国家!冯税务小声道,她该交的税我都替她交上了,不信你们可以去查账。什么,你都替她交上了?你是她什么人呀?!乔翠叶听冯税务这么一说,心底的一团火噌地就蹿了起来:怪不得你每个月的工资少交那么多,问起来支支吾吾的,不是说请客,就说随份子了。我说嘛,哪能天天请客随份子,原来是替人家小媳妇交税了!那我爸答应老陈头不交税你也没说替他交呀!乔翠叶越说越生气: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谁知道你们俩到底有没有那层关系!

       你胡说什么!冯税务冲媳妇吼道。乔翠叶愣了一下:呵,你居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敢跟我吼了!说着一转身气呼呼跑回了娘家。

       老冯头见闺女被欺负得泪眼婆娑,就要去税务所找冯春生算账。乔翠叶死死拽住他说:算了吧,量他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你这一去闹僵了,不是把他往别人怀里推么!

       老乔头听闺女如此这般一说就坐了下来,但还是胸口一鼓一鼓道:这事都在镇上摇了铃了,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得煞煞他的威风。不然还不得上房揭瓦了。老乔头停一下又说:对了,你回来正好,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你那不争气的弟弟,最近有事没事老是往供销社副食品门市部的刘耀祖那里跑。那刘耀祖一瞧就不是个好人,见了女人眼就瓷了。亲弟弟呢,你得管管他,别让刘耀祖给引到歪路上去。乔翠叶说,我知道了。

       赵盼儿来税务所找冯税务,冯税务胆战心惊道:你咋来了!

       赵盼儿还没开口说话眼圈就红了:冯税务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你,闹得你家庭不和!这跟你没关系,冯税务说:你该干啥还干啥去,抓紧给你男人治好病才是紧要的。

       后来,冯税务因这事被调离了税务所,安排到县局去看大门。镇上有人去县里办事,回来说,在税务局门房碰到冯税务,他还跟在五峰街那会一样,见了人,依旧热情地拉着手问长问短。但一听说想托他在税务局找找关系,看能否在税收上减免一些,就头摇得像铃铛一样。

       现在,五峰街的人还常念叨起冯税务,都说他是个好人。

               

刘供销


       刘耀祖是供销社副食品门市部的一名售货员,镇上认识他的人都说,刘供销这人心眼不坏,但就是有点花心,见了长相稀罕的大姑娘小媳妇,就跟丢了魂似的,喊半天也不应一声。末了问人家要什么,那小媳妇说胃里作酸,想称半斤水果糖压一压。

       刘耀祖一对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媳妇看,称好了糖用麻纸包裹了递给小媳妇,一只手伸出去摸人家小媳妇的手,小媳妇躲开了问多少钱,他说不要钱,白送给你。小媳妇听了脸色骤变,气恼地剜他一眼,将水果糖丢在柜台上,转身跑开了去。

       刘耀祖正想去追,冯税务的小舅子乔小安东张西望地从门口进来,一台屁股坐在柜台上,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你下来!刘耀祖踮起脚朝外张望着:你小子,不好生在家呆着,又跑到我这里来做甚?乔小安嬉皮笑脸道:你和我姐夫是好朋友,我不到你这里来到哪里去?!刘耀祖说: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带坏了?!乔小安说:我才不怕呢!又凑近了刘耀祖说:哥,你给我出个主意呗。老头整天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我这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刘耀祖问:你真想听?乔小安点点头。

       刘耀祖说:那你就索性出去闯荡出一番名堂回来给老头瞧瞧!出去?对,出去,走得越远越好。不是有句话么,叫眼不见心不烦。老头子对你那就是见不得离不得,兴许你一走,他就又念叨起你来。乔小安问:哥,我出去能干啥呀?刘耀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去县里的供销社找个人,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你谋份差事干干。

       刘耀祖“调戏”小媳妇的事让供销社主任知道了,就把刘耀祖叫去劈头盖脸批评了一通。主任说,我们是国营商店,要注意群众影响。刘耀祖你以后上班不要老盯着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看好不好?刘耀祖不仅不虚心接受批评,还耸耸肩膀,振振有词道:古人还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怎么就不能看一眼了?!我想看谁就看谁,这是我的权利!

       你——主任气得直翻白眼:你还有理了你!

       过些时日,主任安排会计到门市部查账,结果查下来不仅一分钱没少,还多出了几块钱来。原来刘耀祖每次给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少收了钱,就自己掏腰包把差的数额补上。有时找不开,便补个整数。

       主任没查出问题来,刘耀祖就有些不答应了。他见了主任便问:你啥意思,是不信任我吗?不信任你干脆把我开了得了!主任只好腆着笑脸一个劲地给他赔不是:我都说了嘛,不好意思,你就别揪住不放了好不好?!

       刘耀祖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媳妇在家种地带孩子,她不知从哪听到风声,跑到供销社大闹了一气,要跟刘耀祖离婚。

       刘耀祖说,都跟你说了我跟她们啥事也没有,你咋还得理不饶人呢。他媳妇被人架着,身子往前扑着大喊大叫:没啥事你干嘛要送糖果点心给人家吃,还不要钱。我跟了你十几年,给你生儿养女,你咋没给我带一封点心回来吃?

       媳妇说着蹲在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主任听说查账的事惹出了乱子,刘耀祖媳妇哭着闹着要离婚,就跑过来劝解。这俩人见有人来劝,反而来了劲,又硬了起来,谁都不肯低头认错。

       后来刘耀祖媳妇做出了让步:不离婚也成,但他不能再站柜台,得调到后边去看库房。僵持不下,刘耀祖只得妥协。

       再说乔小安听了刘耀祖的话,去县里的供销社找那个人,那人给他安排了一份送家电的差事。这小子从小脑瓜就比较灵光,送了两年家电就不送了,自己开了一个家电门市部,赚了不少钱。后来,他又一门心思专做空调,一下子就发了家。刘耀祖却因供销社的生意一落千丈,发不出工资而夹着铺盖卷回家了。这些年镇上雨后春笋般涌出了不少私人商店,不光花色品种比国营商店多,价钱还便宜。后来镇上又有了超市,就很少有人光顾供销社的门市部了。

       听说刘耀祖回到村里后得了糖尿病,头发全都白了。有人开玩笑说,刘供销怕是在商店上班时偷吃公家的糖果吃多了,才害了糖尿病。听的人就反驳道:你净胡说呢,他得糖尿病是因在商店上班,平时不运动,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不规律,加之偏食造成的,跟吃糖果有半毛钱关系吗?那人就不吭声了。

       乔小安来看望刘耀祖,说要接刘耀祖到县里去享福,刘耀祖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哪儿也不去了。乔小安还想说什么,刘耀祖摆摆手:你啥也别说了,你有这番心意我已知足了。

       乔小安不仅在家里给老乔头盖了两层小洋楼,还三天两头接老乔头到县里去享清福。他还掏钱给镇上建了养老院,盖了图书馆。镇上人都说刘供销站了半辈子柜台,没干成的事让乔小安给干成了。

       刘供销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常公安


       常怀志是警校毕业分配到派出所当副所长的,镇上的人都叫他常公安。没事的时候常公安就穿上便衣,混进人群里去,若遇到那些惯偷,他一眼便能瞧出来,紧跟了上去,待小偷要下手时,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将小偷反背着双手摁倒在地,锁上手铐,带回所里去。

       常公安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小偷。他十岁那年,父亲把家里养的一口肥猪拉到集市上去卖。卖了猪,父亲将钱揣在口袋里,一只手紧紧地压着口袋往回走。路过一个卖糖糕的小摊位,父亲停下来瞅了半晌,问了问价钱,一个要五分钱,他舍不得买,咽口唾液走开了。

       路过木头市,那里围着一堆人看耍猴,父亲往前挤了挤,感到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他一转身,口袋就被割了一道口子,里边卖猪的一百多块钱不翼而飞。

       父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后来到派出所报了案,回到家越想越憋屈,就喝了敌敌畏。

       这件事对常公安打击非常大,那时他就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当警察,把镇上的小偷都抓尽了。后来在考学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警校。

       这天五峰街逢集,街上搭了台子唱戏,台下挤得水泄不通。戏唱到一半,有人在台下嚎啕大哭起来,说是卖牲口的钱被偷了。常公安挤过去问了几句,就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着搜寻起来。忽然,他的眼前一亮,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一晃闪开了。那人已看到了他,吓得拔腿就跑。他分开人群,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他死死地摁倒在地上。

       常公安从小偷身上搜出了五百块钱。他将小偷的一只手拷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边走一边在他的屁股上踹着:我说你怎么狗忘不了吃屎呢,人家卖牲口的钱你也偷!

       到了所里,常公安仍气不打一处来,他将小偷吊在屋子里的房梁上用皮带抽打,边打边训斥:这回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我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再偷!

       正打着,所里的几个弟兄来叫他出去吃饭,他停下来,朝吊在半空的小偷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再收拾你就锁上门去吃饭。

       那天是常公安他父亲的忌日,所里的弟兄要了一瓶酒,想安慰安慰他。饭桌上常公安又想起了父亲,他哭得稀里哗啦,一杯接一杯喝得烂醉如泥。半夜里常公安清醒过来,想起小偷还吊在屋子里的房梁上,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站起来踉踉跄跄就往回跑。

       到了所里,小偷还吊在房梁上,但一摸鼻孔,已没了气息。

       后来常公安不仅丢掉了一身警服,而且被判了刑。有人去看守所探望他,问:你这辈子后不后悔当警察?他摇摇头说:不后悔,如果有来生,我还当警察!


       作者简介:贠靖,陕西省作协会员,专栏作家,曾在《莽原》《短篇小说》《小小说月报》《新作家》、《秦都》中国作家网、作家网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数百篇,作品编入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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