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皮袄(小说)
作者:何水长
队长笑嘻嘻拿走雪白的卷缩纽纽的羔羊皮短皮袄,老胡只是呆呆地看着。老胡的儿子手里削着木头的斧头刀刃子,一下子削破了指头肚儿。看着血流如注,手攥住斧柄把把儿,自己都听得见滴血的声音,上牙齿咬住下牙齿咯咯的响,突然跳起冲过去,抓住皮袄,抱住队长的手,在胳臂腕上狠劲地轧进一圈钢印,鲜血淋漓,象被黒蜂蜇了的少妇,嘴里喊疼,嗷嗷叫唤,但皮袄却从右腋中转换在左腋下。老胡儿子说:“这是我爸给我爷买的,你咋能抢去呢!”但老胡儿子的手指连心疼痛,没有抢过皮袄,抓染了两大片血色皮毛。老胡不能发声,不能阻止,还得满脸笑容可掬的训斥儿子说:“你咋这么没有礼貌!好的,好的,你,你拿…拿上吧!”
老胡的儿子叫胡万利,老胡叫胡经用。经年知命的胡经用的儿子也就是十一二岁吧。胡万利五十多年来没有忘记队长抢皮袄的情景。那时,母亲病身在床,爷爷奶奶在叔伯家,已是风烛残年,没有几天日子了。
队长在泉水村那可是小皇帝。男人们叫他印把子、女人叫背地里悄悄他黑蜂箭,人前不敢叫。他经常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衣,冬季穿一件军棉衣,没有外衣,偶尔是一件工人服装,听说这都是军属家里或者有工人的家人赠送的。其实他的真名叫王权柄。后来升为大队书记。公社常委。他是实实在在的有权有势的土皇帝。
泉水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坐落在黑石山梁,左右山湾缓坡田地肥沃,唯一奇缺的就是逢天旱,整村人蓄缺水。集体劳作,男女老少,经常半夜抢水,最缺水的是每年的冬季。印把子家的女人金华也不得不常去抢水。胡经用也必须利用早起去抢水。他发现冷冻寒天的晓夜,金华穿的非常单薄,他就告诉金华,说把给老人的短皮袄给了柄权,可以给你弄一件外套嘛!金华说,她不知道啊!跟随在身后的万利说:“金花姨,我爸还当权柄叔是给弄的,我看见怎么在春梅姐身上穿着呢?那可是有我鲜血浸染的真真正正的羔羊皮啊!他怎么舍得呢!”
万利父子挑水回到家,不一会儿,春梅家院子里,哭声划破静寂的早晨。春梅的男人火药手执牛棍,一顿劈头盖脸的拷问,春梅反过来向她男人质问:你知道的呀,印把子给你的时候,你迷活脸笑,这时候,你怪罪我,我愿意偷人吗?你没有本事,只有打死我的能耐,你往死里打吧!”春梅撕心裂肺的哭着闹着。金华明白了,拿着皮袄返回家里,印把子早就跑了。
胡万利知道,父亲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虽然父亲为村民针灸看病,挖草药,给老人解除病痛,给所有的人家帮忙修房,给远近的熟人办好事,转借赊账,好不容易给奶奶从会宁来村里朋友家的人手里购置得一件孝敬老人的的皮袄,却浸染了儿子的鲜血,变成了权柄的工具。
胡万利听到民兵连长要开会。
很快民兵连长火药(真名叫胡治武)召开社员大会,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清除社会主义阵营的投机倒把分子。群众揭发说:“胡经用利用手艺投机倒把,贿赂队长,给王权柄送皮袄,这是腐蚀党的领导干部,是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徒子徒孙。这件皮袄应为集体所有。”
金华气愤之极,甩了民兵连长一击耳光,说,“火药,你无限上纲,无中生有,捏造事实,蛊惑人心,你不得好死,滚你娘的蛋。村人邻居,互相帮助,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在胡咧咧,割了你舌头拌凉菜下酒吃。散会!”
万利在大门外偷听。全村人看着王权柄,大眼雪小眼,无话可说。“等着!”印把子怒气地说:“没收,没收胡经用所有搞资本主义的工具,全部焚烧!这是政策。要把资本主义的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不然祸害无穷。火药立即行动。”金华高声大叫,“王权柄,你如果把济世为民的袈裟焚烧了,我就把你的三间茅草屋给点着了。”
胡经用给万利讲过,说,王权柄的好多行为,若不是金华阻止,早就坐牢了。
胡金花是本村胡经用家远房堂妹,从小孤苦伶仃,但聪明伶俐,过目不忘,老人说一遍什么她就能记住,胡经用的父母就让她进了几年私塾。那时女人能识字,是了不起事情,可是她父母穷困潦倒,饿死了。她姊妹又多,只得早早嫁人,嫁到外村,没过两年那男人死了,带着一个女儿,守在叔伯家,正巧王权柄抓兵后,投诚解放军,抗美援朝结束后,由于他作风问题复原回乡了。村人撮合了他俩,金华也就顺坡下驴,有了归宿。因家里常有报纸,她经常翻看,在全村男女中见识非凡,她心中最倾慕的就是堂哥胡经用。
万利听父亲讲,他解放前曾是泉水村的保长,当年为给村民办私塾让弟妹们上学,把自家两千斤麦籽的一湾肥地卖给另外一个村上的富人,外村那一家,解放初划成了标准的地主成份。万利家爷爷奶奶诅咒八败经用卖出祖业,气的大口吐血。几年后解放了,家里划成份,划成了中农。
万利问他父亲怎么没能阻挡住在抓壮丁的乡丁,把放羊的王权柄给在野坡里抓走了。他父亲也给万利讲过,王权柄在村外坡里放羊,周围没有大人,说那是村上一个坏羊倌引领给抓了的,后来权柄还对那羊倌非常感激。因王柄权到军队读了好些书,长了不少见识。就是二十几岁后,见了女子,双腿就灌了铅,走不动,屁股都要摸一把。
万利知道,王权柄比父亲胡经用小十多岁呢,走时才十五六岁,五四年回村时已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身上有好几处弹痕与伤疤。他在疗养其间祸害了好几个护士,有一个护士还跟他回到了村子里,可是他家里,上无一片瓦,下无锥扎之地,他就在胡经用家的草房里安下了家。他与金华成家就是那个羊倌主持给安下的。
万利听过,大跃进时,王权柄抽调驻村到一个乡村,在那个村霸占着几家女人,那时男人都饿得皮包骨头,有的直接饿死了。可是王权柄吃得肥胖结实,一碗拌汤,就可以占有女人。最后,工作组的人下来救荒,把他被关了起来,金华找到几个女人说:“你们要讲良心,他不给你们一碗汤,你们早就见阎王了,现在他就是一个禽兽畜牲,也没有伤害你们不是,你们就看着可怜可怜我吧的,我还有孩子,我不能没有他呀!都是女人,承认没有辱没强奸她们。”从而保下了王权柄。
金华救下王权柄,他非常感激,慢慢对金华好多了,而且生下了儿子。几年后又担任了泉水村的队长。他当上队长后又打起了村上女人的主义。那几个经常在外上班的干部的女人,他就经常骚扰。村里人都知道,常在开会中就离开会场,钻进女人的被窝,那时的女人也溅,爱占便宜,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给队长脱裤子,虽然那是黒蜂箭,那只是射向男人的,女人都感到象偷吃的蜜糖。所以,王权柄没有不得手的。有人说,队长把全村人的女人一绳子捆了,新媳妇,老少妇,只要背过男人,没有不睡在王权柄身下的。这些情况,没有人给喂娃的金华敢说。
万利清晰的记得,一天他在大场里石头瓦碴修房盖屋正玩耍,看见王权柄背着背篓放在一家门口,走进火药家屋子里去了。万利在大门外玩的没意思,突然跑了进去,穿在脚底硬鞋底踩在过道里,发出敲缸的嗡嗡声音。万利听到呼吸急促,也有女人哼哼的声音。从窗格子的厚纸窗户漏进昏暗光线里,刹间进入万利眼前的是朦胧通圆的半月屁股与光亮的三条腿,门外看到的那黄裤子还套在另一条腿上。只听到一声滚出去。万利突然转身跑出屋来,藏进了场坎下面的玉米地里,心砰砰的跳到嗓子眼,仿佛走进天井里,豺狼围在井口。万利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他回家后告诉了奶奶,奶奶说你如果给别人说出去,你小命就没了。吓得万利哪里都不敢去玩,整天提心吊胆,怕随时有子弹飞来。静静待在家里写字。半年过去了,他才敢出门玩了。
可在深秋的一个黄昏,金华姨尽然问万利说,你是一个老实娃,你给我说说,权柄去谁家了?万利惊奇地看着金华说:“晓不得。”转身就跑了。
万利想,这是怎么知道的,难到是奶奶…,不可能!晚上他告诉奶奶今天金华问他的事情,奶奶说,庄里人都知道的,你不怕,只要你不说什么就行了。
万利父亲告诉儿子,印把子没有坏心,就是爱占点便宜,喜欢女人,说话不负责任,心口开河,一味地追随政策,干活干家务,有一个好参谋,是一个好男人。对万利父亲还是蛮好的。
万利的父亲经常在外干活,早上出门晚上才能回家。即使在村上干活,忙得顾不上管教万利,他整天寻猪草,拾牛粪,背土垫圈,放牛割草。开学了才能进学堂。
全家节衣素食,等到了会宁来的皮匠,父亲几年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让印把子抢去了,万利心中怒火攻心,想把印把子的所有的罪行公之于众,可他父亲说,你要学会忍耐。万利想,父亲可能是对的。父亲受印把子的管辖,一点不合适,就不让他到外面去干活,或许还纠集民兵批斗父亲,可能连他这个小崽子也不放过。
万利也恨春梅。时常说漏嘴,引起的麻烦几家都不安宁。仗着有人撑腰,春梅的男人火药对万利家处处作难,春梅说话,指筒骂罐,含沙射影,没有一回放过的。但是万利父子都忍让过去了。
村上卖来打麦机,要用柴油机带动。打麦机喂得多了就会挣坏柴油机。谁都修不好。拆了修,修了又拆。万利最喜欢观察看那个玩意儿。那单缸冲程的送油换气的工作原理,修柴油机的师傅给村上的年轻人们一件一件的讲解,那个是气阀,那个活塞,那个喷油嘴,那个是火花塞,那个是传动轴,那个是活塞环。一件一件拆卸了能安装上,了解原理,进排气口不合缝,喷油不准确,都会发动不起来。万利跟上学习观看,王权柄心里记着抢皮袄时的被咬破的手,经常指使火药(民兵连长)刁难万利,有一次就把长毛虫放进了万利的脖颈里,咬得万利衣服都扯烂了。万利翻娘倒老子的胡乱咒着骂人,遭到火药的毒打,结果让万利抱住火药的小腿肚转圈圈,甩都甩不离万利,让万利在后脚腿肚上,把一块肉给咬过了。火药要追打,都知道是火药把长毛虫放进了万利的领口里。他只等其它机会。这次看修理柴油机,王柄权和火药两个要赶走观看的娃娃们,万利就在当中,万利给师傅帮忙卸螺丝上螺丝,他们把一个螺丝装在万利的衣兜里,硬说万利偷走了螺丝是破坏农业生产。要把万利捆绑起来,整治教训万利。他们抓住万利时,门上一群小孩子说:“那是印把子装进万利衣兜里的,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几个小孩都看见了, 万利哥哥没有拿螺丝。”其实印把子从地上抓过螺丝时师傅也看见了。师傅生气的说,“万利小青年已经在初中了,他们学过这个原理。他学会给村上可以随时解决大问题,这个东西经常坏,你们是要修柴油机里,还是想要陷害一个小孩儿呢?太没意思。你们自己修吧。我听说过,为了一件皮袄的事,万利把你们得罪了,想借此整万利父亲胡经用,那你们得了死病了不要请他吗?感冒打针都得半夜三更去敲门,你们还这样陷害人,还要牵扯上我,这个螺丝没有,柴油机就无法装好,机子修不好,就是破坏我的名声,你们的心术太那个了。来万利,来,我说,你赶紧上好螺丝,修好了我要回家去。”
印把子、火药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不一会,柴油机发出来喷喷的欢叫声。
粉碎“四人帮”后,万利考上了学校,万利父亲也挣了几笔钱,庄稼也干得是全村最好的,印把子管不上万利家了。可印把子的责任田分到后骡子有病了,万利父亲毫不犹豫地无偿的整夜守着给看好了。全家感激,金华几次都在奶奶、万利父亲跟前说,他要把那件皮袄挂上里面后送给奶奶呢,可是怎么就找不到了。后来才知道,印把子送给公社革委会主任了。
金华知道后,立马去公社主任那里要回来了那件皮袄。公社主任已经挂上赤红里子,藏蓝色面子,但他也知道,时代变了,他不退回官位都保不住。他乖乖地把城里的大匠人做好的皮袄拿给了金华。刷洗后,金华送给了奶奶。
这件血色皮袄,承载着万利父子的孝心,也见证了打砸抢社会的缩影,记录了三代人的不同情感经历,她随着奶奶的归天,也永远地驾鹤西去了。
万利常常回忆,父亲告诉他,一井水,也有甘甜苦涩之分,印把子经常摇旗呐喊,寻找事情陷害他,他都在金华斡旋中减轻了很多,逃过了好多次,万利父子是很感激金华的。
可是,王权柄随着改革开放的契机,开始到乡村收买银元,一个银元在农村五元钱,拿到外县黑市交易,可以卖到二三十元,不到两年,手里有了万十元。但他半年都不回家,金华心里非常难过,责任田自己耕种,麦籽自己收割,大儿女出嫁了,小儿女还在上学,里外金华成了人人称赞的女强人,虽然辛苦,总有希望。总希望年底王权柄就会挣钱回家。然而,王权柄,过年没有回来。只寄来二百元钱。
第二年开春,王权柄衣锦还乡,凡是能接触的人,能联系的人都进行宣传解说,说他找到了宝藏,只要打开三辈子也花不完,现在只要大家投资,谁投得多,打开宝藏后,一定会得到的多,当年各村社在一块干过的有脸面的人那里,说银元换了多少钱,通过换银元,找到了宝藏的线索,这个线索,也需要一笔资金,需要开山修路,到那时财宝运出来,就可以城里买房,可以北京上海香港旅游,可以领上年轻女秘书开酒店,游山玩水,那就是投钱的人享福的时候了。王权柄说得天花乱坠,好多人都动心了,整个宋川几个乡镇,有很多亲戚朋友,干部能人,投给了好多钱。
万利那时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说王权柄拿走了十几万元。八十年代的十几万元,是那时的干部每月挣一百多元的工资,要不吃不喝一百年才挣回来。说王权柄弄到的钱,还有很多人是贷款投给的,村上几个把印把子跟得紧,都贷了两千多元,说宝藏运出来,可以给四千元,时间最长就七八个月。火药、春梅骡子卖了投给印把子。而且,名义上火药收钱,实际上春梅才是管钱的。
胡万利后来一切都知道,那时王权柄在外已经成了很有名气的人物了。他联系有关领导,说要从民间搜寻宝藏,还弄到一笔不小的贷款。他在寻找民间宝藏的过程中,又要给春梅弄了一件长大衣皮袄,真的送给了春梅。说这是东北货,铺在地上雪融化,装在袋里轻飘飘。还不占体积。这个常年带在身边的女人春梅,也就忍让着不到半年就换一个女人的龌龊气。春梅心里想着只要弄到钱,换人就让他换吧。
宋川镇的投资人,再也找不到王权柄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春节。中国人对春节回家,那是家人团聚,祭拜祖先,走亲拜友的,王权柄已经没有这个概念了。胡经用常给胡万利说:“小人行险终须险,君子固穷未必穷。”,万利慢慢悟出了道理。
好几年都无消息。金华家里自力更生,全靠女子一个下家,又一个下家,结婚离婚,离婚结婚,反复选婚中谋取财力、劳力生活。
九五年九月左右吧,有人到泉水村,说你们村的王权柄死了,春梅捎信来说,王柄权生前说一定要埋在老家里。村上人运回来时,有一个棺木,但全身穿着一件黑面料挂的薄皮袄,那是春梅给穿上。他后来知道为了弄到这件皮袄,王柄权挨了一刀。他走了,春梅给他穿在了身上。儿子亲戚重新收拾入殓时,发现后肩背有一个疤痕。伤口早已长好了,缝了好几针的痕迹。有人怀凝这死去也可能是意外死亡。
有人听说,王权柄在外,除过在宋川弄了一笔钱而外,在外县也没有挣下钱,而且他的几笔钱搞不明白,和他相好的女人春梅非常恼火。为了弄到这些钱,王权柄已经被火药与女人春梅控制了。到底是怎么死的,民不报官,官也不知。报信回来了,纯朴的村民去了两个人弄会来了,那活着是泉水村的人,死了是泉水村的鬼。
万利看望金华姨,她没有一滴泪,只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何水长:网名天沧浪。男,汉族,系甘肃省陇南市武都人。汉语言本科学历,高级语文教师。武都区、陇南市作家协会、陇南诗词学会会员,中诗报会员、甘肃诗词协会会员、现代作家协会会员。诗文散见于《作家网》《甘肃诗词》《金银滩文学》《陇南文艺》《陇南诗词》《武都文艺》《乡土作家》《岭南作家》《诗天子》《秦州微刊》《广西诗词网》《中国诗歌报》等纸刊及网络平台。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