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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妹子

山妹子

 

作者:贠靖

 

  早些年,大刘在西安的邮政转运局开邮车,从省城往陕北运送邮件。那时他常常四五点就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装完邮件天已麻麻亮了。他拉开车门,将半个身子探进驾驶室,瞅一眼后座上躺着的一条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伸手拍拍袋子,朝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押运员老彭说一句坐好了啊,一踩离合,车子就打着闪灯,鸣着喇叭驶出了转运局的院子。

  开出一截,他又回头瞅一眼车座上的编织袋,伸手摸摸。那里边装着他给山妹子捎的半袋莲藕。还有花布、香皂什么的。山妹子说他买的莲藕好吃,嚼在嘴里脆生生的,有一股子荷花的清香味,他就多买了些。

  山妹子三十出头,模样很俊俏,细细的眉毛,尖尖的下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就像亮晶晶的星星在闪烁。

  山妹子也不易,一个人带着三岁的伢仔住在半山腰上的一孔窑洞里,在窑前的空场上搭了两间茅草棚,装了一只充气阀和水龙头,在棚子底下摆了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上边放了几只灌满开水的热水瓶。跑长途的司机到了这里,就停下车,和山妹子打着招呼,自己过去给轮胎充满气,往水箱里加满水,又从车上取下水杯,一边拉着话,一边拿起桌上的热水瓶往杯子里添满水。如果正赶上晌午饭点,司机就会坐下来,朝背着孩子出出进进忙活的山妹子喊一声:“妹子,给盛一碗连锅面,多放点辣椒!”

  “好唻——”山妹子脆生生地应承着,不大工夫便端上一碗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连锅面放到方桌上,抬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快尝尝,差啥自己放!”

  司机吃饱了肚子,把碗往边上一推,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五块钱放在桌上,然后打着饱嗝,掏出纸烟点上咂一口,吐着烟雾,转过脸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山妹子拉着话。吸完一根烟,将烟头摁灭在地上,站起来用脚捻一捻,才拎着水杯恋恋不舍地朝停在路边的货车走去。到了车跟前,又转过脸瞅着院里收拾碗筷的山妹子说一句:“妹子,走了呃,要捎什么东西吭声啊!”山妹子依旧脆生生地应承着,抬头瞅着发动货车的司机叮咛道:“前面急拐弯,开慢点,注意安全!”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车子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就出现了坐落在山旮旯里的两间茅草棚。老彭靠在车座上眯眼打着呼噜,大刘咳了两声,用手指掐着被汗溻透了的衬衫提了提,加大油门朝前驶去。

  车子刚停稳,大刘就从后座上拿过编织袋,打开车门跳下来,山妹子已背着孩子笑吟吟站在车下,将一条雪白的羊肚毛巾递过来说:“快擦擦!”老彭也跟着下来,抻着懒腰。大刘放下编织袋,接过毛巾擦了一把,绕到山妹子身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花花绿绿的棒棒糖递到伢仔手里说:“几天不见,又长壮了一圈哩!”山妹子扭头瞅着乐呵呵舔着棒棒糖的伢仔说:“快谢谢叔叔!”伢子就仰起小脸,眨着眼奶声奶气道:“谢谢叔叔!”

  大刘和老彭在方桌前坐下来,山妹子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连锅面,白白的面片上飘着一层鲜红的辣椒油,山妹子特意在面里放了碧绿的菠菜,白生生的莲藕丁、豆腐丁,看着令人馋涎欲滴。大刘吸溜着,喝了一口滚烫的面汤,咂着嘴连连赞叹:“香,真香!”“香你就多吃两碗!”山妹子笑道。

  大刘低头呼噜呼噜往嘴里扒着面片,瞅着他一脑门子的汗,山妹子说:“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有,吃完了自己舀!”说着拿起院子里的篾筐,到路边上去,弯腰将路边拉煤车上掉下来的煤蛋蛋一粒一粒地捡起来,烧水的时候用。

  跑这条路的司机最怕的是冬天,干冷干冷的,一刮风就漫天的黄尘,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下了雪,又白茫茫的一片,依旧是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司机们也就不敢放开跑了,往常跑一趟来回两天,这个时候就得三四天了。

  那一回大刘从榆林返回的时候天还晴光光的,半道上却飘起了雪花。车子像醉汉一样在蜿蜒的山道上打着滑缓慢地往前挪动着,翻过山梁的时候就看不清路了。他正思量着天黑的时候能不能翻过这道梁,突然咯吱一声,车子就熄了火,一动不动卧在雪地里。不巧那天老彭有点事留在了榆林,车上就他一个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跳下车,打开引擎盖,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毛病来。这可咋办?天已经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寒风裹着雪花呼啸着直往领口里灌,他打了个寒战,跺跺脚上的雪,心想干脆上车等吧,看能不能遇到过路的车辆,拖到县城去修。

  上了车才发现出门的时候没带大衣,也忘带吃的了。风像刀子一样从车门的缝隙里刮进来,他冻得卷缩在车座上牙匡哆嗦着瑟瑟发抖。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饿得难受。两只沾满泥雪的鞋子已冻成冰坨,和袜子粘连在一起。他往紧里裹了裹上衣,感到双腿麻木,浑身冰冷。

  他闭上眼,倦缩在车座上,迷迷糊糊中竟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就感到有一团温热的鼻息扑到脸上。暗淡的灯光下,山妹子坐在炕头上,将他冻硬的两只脚捂在怀里暖着,脚上的冰已慢慢融化,顺着脚踝一点点滴到炕沿上。他脚趾头动了一下,就触碰到山妹子温热的胸脯,他本能地颤动了一下。“醒了?”山妹子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慌忙松开搂在怀里的脚,捻上衣襟,跳下炕说:“你再睡一会,我去给你舀一碗姜汤暖暖身子!”“谢谢啊!”他抬起身子说了一句。

  天已经放晴,一束耀眼的光线从窗棂里泻进来撒到炕沿上。大刘跳下炕,走到院子里,揉揉眼窝,就瞅见阳光下的雪地里,已扫出一条长长的路,一直延伸到山梁上的货车下。他立在那,喉结一动,眼窝里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再路过这里的时候,翻过山梁,大刘远远地就鸣着喇叭,瞅见山妹子背着孩子从院子里出来,他心里便一热,感到像回到家里一样。

  但有一回,因一件小事,山妹子却冲他发了火。那天跳下车,他和老彭蹲在地上洗手,伢仔跑过来冲他嚷嚷着:“叔叔,我要吃糖!”他站起来,撩起衣襟擦擦手说:“你等着,叔叔去给你拿”,说着跑过去,拉开集装箱门,在车厢里的包裹中翻找着,找到一个烂了角的包裹,从里边掏出两粒水果糖,过来递到伢仔手里。这一幕恰巧被山妹子看到了,她过来瞪了大刘一眼,从伢仔手里夺过糖,塞到他手里,抬手在伢仔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把,气呼呼道:“那是别人递的东西,哪能随便拿来吃!”伢仔哇哇地哭了起来,大刘站在那,脸上火辣辣的。老彭也像身上钻了毛毛虫,有些不自在。

  后来福银高速通车,跑长途的车子就不走原来的老路了,从山下的隧道穿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延安城,在那里停车、加油、吃住一条龙服务,应有尽有。

  有一回返回西安,大刘特意说服老彭走老路,绕到山上去,翻过梁,他就急切地朝山旮旯里瞅去,茅草棚还在,但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老彭说:“我就不下去了,在车上等你。”

  下车走到茅草棚前,听到屋里有响动声,大刘心里一动,窑门吱扭一声拉开,山妹子一脸惊喜地站在窑门口。他忙跑过去,紧紧抓住山妹子的手。

  她明显憔悴了许多,扭头朝车上喊着,叫老彭下来喝水,老彭摆摆手说:“不喝了,你们说说话吧。”

  山妹子说,伢子已到县城上学了,平时她住在城里照顾伢仔,偶尔回来看看院子里种的菜。大刘有些后悔,原本他打算给伢仔买一包水果糖的,通高速后想着不走这条路了,也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大刘后来才知道,山妹子的家就在县城,她男人以前也是开大货车的,那一年下了四十多天连阴雨,他从大柳塔往华阴送煤,天黑路滑,躲车时一不留神车子就翻进了拐弯处的山沟里。也就是那一年,安葬了男人后山妹子就带着伢子搬到了半山腰上的窑洞里。她不愿看到别的司机再在这里出事,也想为他们提供一些方便。

  大刘已开过了拐弯处,从倒车镜里看到山妹子还站在茅草棚前,朝他挥着手,他眼窝一热,视线又模糊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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