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坊街往事

 

作者：贠靖

 

大清早，沉睡的回坊街尚未醒来，热依汗.巴哈尔就梗着脖子，像只红脸公鸡，站在布什拉的羊肉面馆前大喊大叫。

“我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热依汗！”塔吉古丽扯扯他的袖子：“一街的邻居还没睡醒呢，别吵着他们！”“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啦！”热依汗.巴哈尔大声嚷嚷着：“布什拉,有种你小子出来，把话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布什拉在店里低头熬羊汤，故意装作没听见。任热依汗.巴哈尔如何大喊大叫，他就是不接茬。

昨晚古丽扎尔趁着店里顾客不多，跑过来给他打了预防针。她说：“你瞧着吧，布什拉，我们家的热依汗，他明天一准会来找你。听我跟你说，到时你就装聋作哑，任他怎么发脾气，你都不许还口，那样的话，他就拿你没治。他总不能闯进来砸了你的馆子吧？你就让他喊一喊，出一出心里的闷气儿。”

布什拉说：“这我知道，一条街上开店，我怎么能和未来的老丈人杠上呢？那样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古丽扎尔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谁答应你啦！”布什拉笑道：“迟早的事儿嘛！等这阵子过去，我就托人去向热依汗和塔吉古丽提亲！衣料、盐、糖块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再买五个馕就够了！”古丽扎尔听了羞红着脸低头跑开了。

在热依汗的喊叫声中，回坊街已醒了。一缕奶白的热气从布什拉的羊肉面馆里飘出来，夹杂着浓浓的羊汤味。老热依汗.巴哈尔翕动着鼻翼，踮起脚朝布什拉的店里看了看。布什拉依旧低着头，用铮亮的铜勺将沸腾的羊汤舀起来又倒进锅里。

古丽扎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扯扯热依汗的衣袖：“快回去吧，店里来了好多客人，听口音像似南疆的，说是来这边做玉器生意，要吃您做的拉条子拌面。”“大清早的吃什么拉条子拌面？”热依汗扭过脸说：“你不是会做嘛？”“我做的不拿手,这你知道的！”古丽扎尔说：“您就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吧。人家可等着呢。他们说了，吃完饭还要赶火车去南阳呢！”

热依汗又回过头朝背对着他撇羊汤的布什拉喊了一句：“小子，你等着，我还会来的！”他一走，布什拉就神情活跃起来。他放下铜勺，跑到店外，瞅着热依汗的背影，学着他的语气喝了一声：“小子，你等着，我还会来的！”然后吐吐舌头，跑进自己的店里。

一上午，热依汗.巴哈尔家的拉条子拌面馆人满为患，吃面的人都排到了外面。热依汗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塔吉古丽不停地用手帕给他擦着脖子上流下来的汗。一转身，发现古丽扎尔不见了，就嘀咕了一句：“这死丫头，一眨眼又跑哪儿去了？这么多人等着吃面呢！”“你这是明知故问!”热依汗气哼哼道：“还能去哪儿？这个小白眼狼！整天和那个不靠谱的布什拉眉来眼去的，我的脸都快让她给丢尽啦！就那个布什拉，他休想娶我的古丽扎尔！”“就嘴硬吧你！”塔吉古丽说：“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在这个家古丽扎尔说了算！我都得让她三分，惹急了几天都不理我呢！”“都是让你给惯得！”热依汗岔开话题说：“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西羊市那边挤都挤不过去！那么窄的巷子，那些店主还一个个都不长眼，把烧鸡呀，牛舌饼呀，羊蝎子呀都摆在外面！”“可不是么”，塔吉古丽眨着眼说：“昨晚你在店里宰鸡，古丽扎尔教我刷视频。天啦，你是没瞧见，都一两点钟了，那不夜城还拥拥挤挤的，水泄不通！那些外地来的小姑娘，都穿着唐装汉服，还真漂亮呢！听说那租汉服的铺面都快被挤破了，生意好得不得了！”“是哩，是哩。”热依汗催促道：“别光顾了说话，快给客人上面吧！”

与热依汗.巴哈尔家的拉条子拌面馆形成明显反差的是，布什拉的羊肉面馆泠泠清清的，一个客人也没有。他坐在店里的长条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

古丽扎尔探头探脑地进来，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你怎么过来啦？”布什拉抬头看了古丽扎尔一眼。古丽扎尔打量着冷清的店面，顾左右而言他：“我说布什拉，你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到底想干什么？居然一碗面敢要五十块，还偷工减料，只放两块肉！瞧瞧，没人来了吧？就做吧你！”

布什拉讪笑道：“古丽扎尔,你等着，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古丽扎尔问：“店里其他人呢？”布什拉说：“你也看到了，没什么生意，我就给他们都放假了，岀去找活干了。”古丽扎尔说：“你可真行。”“这也不是我的初衷。”布什拉说：“再说了，他们也不能吊死在我这一棵树上呀！”

布什拉一直在盯着手机看，他朝古丽扎尔招招手：“你快来看，这直播多有意思呀！”“我才不看呢，那有啥好看的！”“我跟你说，这里边明堂可大了！”布什拉一脸的亢奋：“我在琢磨，要不要也开直播！”“你不开店啦？”古丽扎尔气得满脸通红。“那可比开店强多了，累死累活的，一碗面才卖二十几块！不行，我得想办法多挣钱。我要买一套大房子，将来我们是要结婚的，还要生孩子，我不能让你跟我挤在那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连卫生间都没有！”“谁答应跟你结婚生孩子啦？这样没脸没臊的话亏你说得出口！”“我这不是着急嘛？你说我们都谈了两三年了，热依汗他还不认可我。我得做出些名堂来让他对我刮目相看！古丽扎尔，我们不能总这样偷偷摸摸地谈恋爱，像做贼一样！我要光明正大地找热依汗去提亲！”

“听我给你说，布什拉，你就别犯糊涂了！”古丽扎尔又苦口婆心道：“我不要大房子，只要你对我是真心，我愿意和你住小房子！”“老热依汗可不这么想，他才不愿意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卖面的穷鬼，跟着受罪呢！”“你怎么会这么想？”古丽扎尔不解地看着布什拉：“我阿塔是有些固执，但你也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平时没给过你好脸色，但你也知道，背地里他没少帮你！你怎么会这样看他！”

布什拉越说越激动：“就算热依汗不计较我开面馆，但我是个男人，我得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古丽扎尔，你坐下听我给你说，我要开直播！你知道这些人一场直播能挣多少打赏钱吗？少说也几千块，多的十几万！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他们动动嘴皮就要从别人口袋里掏走十几万！我辛辛苦苦的，也就是国庆节，一碗面卖五十块，他们凭什么嫌贵，还给我发到网上去！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嘛！”布什拉像一头红了眼的斗牛，低头喘着粗气。“你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古丽扎尔站起来说：“你想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你的一举一动不只代表你自己，也代表着回坊街！你去网上看看吧，那些人他们都怎么说，说维族人黑心！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该回去了，不然老热依汗又该打发我妈妈找到这里来了！”

见古丽扎尔真生气了，布什拉又拉着她的手，笑嘻嘻道：“干嘛生那么大的气，都过去的事儿了，你就别再计较好不好？”“不行，布什拉，你得知道，你错在哪儿！你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古丽扎尔从布什拉手里抽出手来，神情忧郁道：“现在做生意多难，都这样了，亏你笑得出来。再这样下去，这店面非黄了不可！”“黄就黄吧！”布什拉依旧笑嘻嘻道：“大不了这店我不开了，上你们家去打工！”“跟你说正事呢，老是没个正经！”古丽扎尔佯装生气道。

“我已经和汉族房东说好了，要有人租就转岀去。要不你回去跟热依汗说一声，正好转给你们家，再开一个拉条子拌面馆。反正你家生意好，老是排着队！”“我才不要你的店呢，搞得好像我们要挤走你！”古丽扎尔说：“别再胡思乱想了，布什拉，好好开你的店吧。只要你心诚，我相信客人会回来的，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我妈妈都说了，你那就是一时糊涂！”

布什拉可不这么想。古丽扎尔再去找他，就发现店门锁上了。“他这是要干什么呀！”古丽扎尔气得脸色发青。她到街口的皮影戏馆去打听，老板说：“自从上次他陪你来看皮影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布什拉了，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啦！”“那他会去了哪儿？”古丽扎尔焦急地跺着脚：“这个该死的布什拉！”

回到家，塔吉古丽问：“是谁惹我们古丽扎尔啦？生这么大的气！”古丽扎尔不说话，气哼哼地上到楼上，扭过脸去一个人生着闷气。

“还能是谁？”热依汗朝楼上努努嘴，故意抬高嗓门道：“我早就说过了，不要和那个布什拉来往，就是不听！”“你就少说几句吧，没人拿你当哑巴！”塔吉古丽在围裙上擦擦手说：“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古丽扎尔听到楼下的说话声，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不时侧耳倾听下面的响动。只一会工夫，塔吉古丽就着急地回来了。从她凌乱的脚步声中，古丽扎尔已猜出了七八分：布什拉又搞出什么动静来了！

果然，塔吉古丽进到店里，喝了口水，就气急败坏道：“这个布什拉，真不是个东西！”热依汗停下手里的活儿问：“快说说，怎么回事？”塔吉古丽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到店里去看了，门锁着！你猜怎么着？回来的时候奶茶店的赛衣娜告诉我，他回和田去了！”“回和田去干什么？”“鬼才知道呢！对了，就是和前些天来店里吃拉条子的那几个做玉石生意的人一块走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哎，我说，他不会关了店面，要和他们去做玉石生意吧？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心思不在店里！”“这可怎么办？”塔吉古丽大声地嚷嚷着：“布什拉,我真是看走眼了！”“你小点声，别让古丽扎尔听见，我可怜的女儿，你说她怎么会看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热依汗说着话，一抬头，古丽扎尔就站在楼梯口看着他和塔吉古丽，两眼红红的。“古丽扎尔——”塔吉古丽张了张嘴，古丽扎尔又转身跑上了楼。

热依汗将剔肉刀甩到案板上，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布什拉,这个不靠谱的东西，他最好让沙漠里的飓风刮到玉龙哈什河里去，永远别再回来！我可不想再见到他！”

古丽扎尔扯过被子蒙上头。塔吉古丽端了一碗甜酒圆子汤上来说：“喝点吧孩子，犯不着跟那小子置气！”“不喝！”古丽扎尔赌气道。

半个月后布什拉回到了回坊街。路过赛衣娜的奶茶店，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支镶着红玛瑙的银镯子送给她。赛衣娜凑在眼前看了看，又用嘴吹了吹，瞅着布什拉：“不会是假的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假的？那你还给我！”布什拉伸手来抢，赛衣娜忙收起来：“快去看看古丽扎尔吧，好好哄哄她，你这回怕是真的伤着她的心了！好多天了，都没见她出来！”

布什拉东张西望地来到热依汗家的店门前，热依汗在里边远远地看着他，挥舞着剔肉刀，咬牙切齿道：“臭小子，你要是眼睛亮，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瞧见你！信不信我挑断你的脚筋！”布什拉吓得拔腿就跑。

第二天，布什拉又鬼头鬼脑地来到热依汗的店门前。他站在街上，朝着楼上喊道：“古丽扎尔——我知道你在楼上！你下来吧，我有话对你说！”塔吉古丽端着一盆水出来,抬手泼向他：“你走吧，滚得远远的，不要再招惹我们的古丽扎尔！”布什拉跳起来躲避着，龇牙咧嘴道：“婶子，您泼到我身上啦！”

布什拉有段时间没来。听说他在西市城盘下一个铺面，正在装修。“这个不靠谱的东西！”热依汗气呼呼道：“他的脑袋一定是让驴给踢了！那西市城我去过的，连个看的人影都没有，谁会去那里买玉器！”“那他为啥还要去开玉器店?放着好好的羊肉面馆不干！”塔吉古丽一脸困惑地问。“你忘啦，他那个冻死在白玉河的酒鬼父亲就是挖玉的，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古丽扎尔已缓过神来。她下楼喝了一碗八宝粥，又吃了一块桂花饼，脸上红扑扑的，站在镜子前描着眉毛。“瞧瞧，这样多好！”塔吉古丽看着她说：“你去上楼把长袍换上吧。对了，还有，戴上头巾，上午和我去教堂参加礼拜。”“我就不去了”古丽扎尔说：“我想出去走走。”“这样也好”，塔吉古丽盯着她说：“别再和那小子有瓜葛，最好不要再见面！”古丽扎尔点点头。本来她已打算原谅布什拉了，但看到他的直播她又改变了主意。

布什拉在玉器店里搞拍卖。他指着桌上的一堆玉器说：“这都是玉友回流的，急等着用钱，才拿出来低价拍卖。”他直播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维族小姑娘。虽说脸上稚气未脱，但那鼻子、眉毛、眼睛，看上去蛮漂亮的。

这家伙，这么快就变心啦！古丽扎尔生气地合上手机。过了一会，她又打开手机。她倒要看看，布什拉,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哈罗——直播间的哥哥姐姐们，大家好！”布什拉手拿一支白玉手镯介绍道：“这是一位新疆玉友姐姐的心爱之物。她因生意上遇到一点麻烦，急需要用钱，才忍痛割爱，拿出来拍卖！”他用手电筒的侧光打了一下，接着介绍道：“大家看，这脂分、白度、细度绝对过灯。正经八百产自和田玉龙哈什河的羊脂美玉，天花板级的东西！”

有网友质疑：“不会是假的吧？”布什拉拍着胸脯道：“放心吧，这都是有质检的，我的直播间从不卖假东西。假一赔十！”

直播间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这可是克价过万，总价七八十万的东西！”布什拉对着镜头说：“这样吧，我问过姐姐了，今天就给大家放个大漏，底价二十万，一万一手！五分钟！计时开始！”

很快有人出到三十万。布什拉大声喊道：“下一手三十一万，某某哥没加灯牌，出价无效。某某姐三十一万有效，下一手三十二万！”

五分钟计时到，价钱拍到了四十七万。“才四十七万呀，哥哥姐姐们，这可是七八十万的东西！也就一半的价钱！”布什拉嗓子都有些喑哑了，仍歇斯底里地喊着：“下面偷塔！我倒数十位数，有喜欢的哥哥姐姐赶快加价，还是一万一手！十九八七……小助理，扣零结束！”

小姑娘笑了笑，在屏幕上扣出一串零。“都是骗子！”古丽扎尔在心里骂道。布什拉激动得声音颤抖起来：“某某哥四十八万出价有效！恭喜大哥捡到大漏！确认请扣一，不退优先！”

拍到手镯的大哥扣出一个笑脸，紧接着扣一，打出“不退！”

“恭喜大哥！”布什拉麻利地填好单子和手镯一起拿在手里：“大哥，四十八万，加10%手续费四万八千块，总共五十二万八千块，请截图！小助理，给大哥发链接，秒拍秒付！”

古丽扎尔看得目瞪口呆：“布什拉,他这是在干什么?几分钟就敢收人家四万八千块，这不是抢人嘛！”她气愤地关掉手机。

布什拉又来找古丽扎尔，这一次她没有躲避，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一脸得意的布什拉说：“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吧！”

布什拉解开领口的扣子，活动一下肩膀说：“古丽扎尔，你听我跟你说，我已在西市城有了自己的玉器店，那拍卖……我来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哼，你身边不是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助理嘛——”“嗨，古丽扎尔，你说她呀——”布什拉忙解释道：“她是我妹妹热巴！”“你妹妹？那以前怎没听你说过？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你听我给你解释——”“没那个必要了！”古丽扎尔面无表情道：“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已经结束了！”“结束？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布什拉呆呆地站在那，他不明白为什么和古丽扎尔会走到这一步？他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没想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走越远。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