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小说 > 正文

疯人院

疯人院

 

作者:郭承翰

 

 

我在TJ第三人民医院——疯人院,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觉得我像梵高。

我刚坐上椅子,就看到了仨儿从院子一角跑来,他把脸贴上纱窗,皮肤变成一格一格,像蛇鳞一样。仨儿隐约笑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哦,咱们生活在梦里。

噢,知道了,我说,仨儿嘿嘿一笑,又转身跑开了。我摇摇头,哎,这个疯子。

阳光透过窗旁的一些爬山虎的枝叶,投了一串摇摇晃晃的影子到桌子上。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继续写我的小说。

影影绰绰有一只蟑螂飞到我的键盘上降落下来,耀武扬威地挥舞着触角。它来回地走了几圈,然后朝着我的方向停了下来。哔哔嘎嘎一阵轻响,那只蟑螂便渐渐胀大起来。最后,竟与我的脑袋一般大小。我瞪着它狰狞的面孔,看到它黑色眸子里飞扬的阳光,我摘下眼镜,用一角尖锐的螺钉捅过去,“啪”的一声脆响,那家伙生生地爆炸开来。

好的,果然是一只气球!

我伸手去捡那些棕红色的碎片,这才发现,桌上、窗棂上、电脑上、杯子上,到处都是那蟑螂黄褐色的体液和内脏,甚至似乎我脸上也是,已隐约有些发痒了,我感到一阵恶心。

身体一弹,我醒了过来,急忙去看桌上,还好,只是一个梦。我舒了一口气,拿过水杯一口喝光,又想起刚才梦中掉到杯中的蟑螂内脏。我跑到墙角猛吐起来,顺便又淹死了一只可恶的杀千刀的蟑螂。看看窗外,却已经是晚上了。

墙上的旧蛛网上挂着几只昆虫空壳,我想起河边沉默的芦苇和蒿草。而桌上的电脑早已经自动开启了屏保。那个四处延伸的管道早已交织成了一张复杂的网,我的小说便被生硬的滞塞在其中,像一只被困的蟑螂,左冲右突,却最终只能是走向被无限增长的管子挤压成一团肉泥的宿命。

我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怎么又想起蟑螂 这个恶心的词。

敲了一下空格键,管道退去,word显示了出来。我看到我那残破不堪的小说,发现后面多出一行字来:

你做梦!——这显然不是我写的。

我想起梦中那只在键盘上自以为是的来回走动的蟑螂。

该死,这个世界疯了。

 

 

据说,一个人疯了,和这个人的世界疯了,其实是一回事。这是周菁说的。

周菁是仨儿的女朋友,人长得不怎么样,却有一身弱不禁风,惹人爱怜的气质。他们在一起有五年了吧——若算上仨儿进疯人院来这两年的话。周菁在仨儿面前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仨儿笑,她便笑,仨儿哭她也哭,仨儿疯了,她便也跟着疯了。

这女人真是傻到极致。

太阳像个鸡蛋,包裹在一团氲氤的云霞里升了起来。傻乎乎地跳出山坳,承接万民景仰。

敬畏来自于不理解。所以愚蠢如我们,总是敬畏着许多事物,顶礼膜拜。

仨儿和周菁站在院子里,肆意地盯着空中那团明媚的火光。我在窗前,看看被纱网切割得像一块煎饼的太阳。我在身旁,电脑中的小说再次滞于中途,就像老太婆干瘪的唇,再也挤不出半点温润。人生也像小说,不过是一场灿烂,一场离别,一次初生,一次凋零。

我试图描写出一些支离的意像,却换来满篇破碎的情节。但记忆本来就没有头绪,就像窗外的爬山虎,攀爬出满墙的苍翠,却谁也不知道首尾。

周菁对于过往的记忆只剩下一大群温驯的猫,以及和猫一起坐在宽大明媚的落地窗后,庸懒的时光,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猜大概是在仨儿疯了之后,周菁的猫一只接一只无端死去。最后,她便抱着仅剩的一只猫来到了三医院,仨儿也在这里,她很高兴。

那只雪白的猫叫蜗牛。

而仨儿只记得一些离奇的梦。

仨儿跟我讲过那些梦,事实上,所有人都听过那些故事。第一个梦里,仨儿站在一条封闭的大街上,两旁都是林立的高耸入云的水泥柱。街上挤挤攘攘全是人,男女老少,像汹涌的潮水一般,疯狂地向前奔跑。而那条街,看不到来路,也没有尽头。第二个梦是一场沦陷,仨儿在一片无尽的虚空里不住地下坠。他还能回忆起那无边的黑暗中在耳畔尖锐呼啸的风,以及在那万劫不复中刺骨的恐惧。

 

 

每当我站在高楼上往下俯视时,总是有一种想往下跳的冲动。无它,只是为了体验那种坠落的快感。我想,我和仨儿是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我们畏惧着天壤之事。

所以,我便很正常地完全不能理解仨儿的第三个梦。

仨儿回忆起它来仍是一脸的茫然,他讲,你甚至不能想象,我一次次的醒来,却仍旧在梦中,我从来没真正从那个梦里醒来过。

从仨儿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知道,那个梦中,仨儿醒来,看到天花板上有另一个自己,于是惊醒,又发现自己在天花板上,看着床上目瞪口呆且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再惊醒。如此往复,无止无休。最后,仨儿再次醒来,便站在了第一个梦的场景中,看到了那个梦的结局。

就在仨儿努力让自己不随波逐流的时候,所有狂奔中的人忽然一齐停了下来。他们一起转过身,面朝仨儿的方向。仨儿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没眼睛。而在原本该是一对对清澈明亮的眸子的地方,只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他们就这样瞪着一双空洞深邃看不见底的眼睛,弯着嘴角,对着仨儿笑。

仨儿真正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送到了疯人院。或者他根本还没有醒过。

 

 

我就不喜欢睡觉,因为一旦睡去,梦境杂乱破碎,纷纷扰扰。我总是等到累到不行时,就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然后迅速醒来,这样便不会有梦。

醒了后,我就继续写我的小说,写到一场梦,和一次迷茫的爱情,写到一棵葱荣的树,和一条干涸的河床,却始终没有一段完整通顺的情节,和一些轮廓分明的人物。

而院子里的一切,在夕阳的照射下,都变得不再清晰,像溶化的蜂蜜一样模糊在一起,变成一片昏黄。

仨儿躺在院子一角,似是睡着了。护士苏焓走了过去。

我们都是比较安静的疯子——他们这样叫,所以能自由地出入这幢楼和这个院子。以至于仨儿都肆意的睡熟在草坪中了。但我知道,另一个院子里的狂人们可没这么幸运了,每日都有几次凄惨的叫声从那深邃的楼中传出。之后就像伴随着辟雳滚滚而来的闷雷一般,是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和锁链的脆响。不像仨儿可以置苏焓的叫喊于不顾而依旧呼呼大睡。忽然,我看到,地上的草开始挣扎扭动,继而迅速疯长起来。转瞬间已经草过人高,将仨儿和护士掩没其中。一声刀斧砍进骨肉的钝响,血花和白色的粘液飞溅起来,划破了粘稠昏黄的暮色。

一声绵软的猫叫,我回头一看,蜗牛站在门口。它就像一个礼貌的来宾轻轻叩门一样,看到我回过头,才优雅的信步踱进房中,我再次把视线移至窗外,却看到苏焓已经扶着仨儿往回走。而院中,草还是轻柔静谧,夕阳还是缓缓下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算了,我拍拍脑门转过身,大概昏了头吧。我是个疯子啊,这很正常。

蜗牛倒像一只正常的猫一样,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仔细搜寻觅食。我对此并不介意,只是把门留了一条缝,好让它在愿意时可以自己出去。关上一整日只字未添的电脑,我倒在床上,沉睡过去。

 

 

我看到了米奇,在一个干涸的湖边,枯黄的芦苇甸子在狂风中翻起一道道汹涌的草浪。米奇安静地站在那里,长发柔柔的随风飞扬,像一道信仰,或者图腾。

我站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并不敢走过去。然后我看到龟裂的湖面长出一片蓝色的花海。深蓝妖艳的波浪汹涌起来,米奇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然而一切都已发生,再不能回去。

米奇被淹没,枯草也迅速耷拉下去,变成一堆腐烂的丝丝缕缕,染黑了大地。

这当然是个梦。

我醒来便看到蜗牛用爪子使劲地扒着门,卡啦卡啦的,在深夜这声音十分剌耳,门什么时候被关上的?我趿上拖鞋,走过去开了门,蜗牛冲我“喵”了一声音便走了出去。

走廊的灯似乎在摇晃,弄得影子也跟着诡异地摇曳起来,像在跳舞,我跟着蜗牛走了出去。高功率的白炽灯照得冗长空旷的走道一片雪亮,反倒平添几分阴森。一只蟑螂猛飞过来,“啪”的撞在灯上,掉在地上。它停顿了一下,似是喘了一口气。然后又飞快的爬上墙去,腾空而起,“啪”撞上。扑腾了几下,终于断了气。

而地上,早已摆了好几具小小的尸体。我走过去,拣起一只新鲜的,剥下难以消化的翅鞘和翅,顺手喂给了跟在一旁的蜗牛。蟑螂体内含有多种无机盐和微量元素,可以让猫的身体迅速达到电解质平衡。

我看着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蟑螂的蜗牛,迷起眼睛,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我也达到了电解质平衡。

 

 

我始终渴望一场在劫难逃,这样我就不会再挣扎,也不再哭泣。狂躁的人和安静的人,谁在挣扎,谁又由始至终的妥协。

在清晨,最后一滴晶莹的露珠从草尖上跌落,而阳光仍在欲落未落的积雨云里挣扎的时候,尖锐的警笛呼啸声带来了一个女人。

她应该是个疯子。

人们说,这个女人始终坚信她儿时有一大批可爱的玩伴,并执意要出发去寻找。她相信他们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苦衷而纷纷离开,天涯各一方。她怀着思念,为重逢努力。

我知道,有时候孤独的人会幻想出许多朋友。而当这种臆想过于强烈的时候,在他眼中,一切都会变得无比真实。因为所有人都说,实际上这个女人和所有生活在城市中,住在标准的格式化的房间内的人一样,老死也不会知道自己的邻居是谁。

也有另一些人说,这个女人走在街上,遇见了三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正常的地方在于,她坚持认为那是三只老鼠,而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是猫。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猛扑上去,抓破了一个人的眼球,咬掉了另一个人的耳朵,并用想像中的尾巴抽肿了惊恐而呆滞的另一个人脸。众目睽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刚好附近有警察。

然而其实,因为什么原因而进了疯人院并不重要,一切只是因为你和大多数所谓的正常人不一样,于是你就变成他们眼中的疯子。而同样的道理,大多数人在你眼中也是疯子。可惜少数不能敌众,于是被关入病人院的便是我们。

大概三天后,我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下看到了那个女人,我知道了她叫pety。

pety很聪明,她在入院后并没有继续发现其它老鼠,于是三天后,她便被归类为安静的疯子。她也很漂亮,像波斯猫一样柔顺齐肩的黑发,优雅大方的步伐,诡丽娇妖丽的眼瞳和柔若无骨的肢体……

没错,我觉得她像一只猫。

 

 

说到漂亮,自然会让人想起可爱这个词,于是,我又回想起了米奇。一直到泪流满面,再也看不到窗外,绿的草,红的花,碧的树,蓝的天,那些明媚的阳光和无边的浮云。

事实上,我并不愿意再回想起从前,那些时间过得飞快的日子。看看我电脑里小说你便很容易知道,它之所以那样滞塞生硬,只是因为丢失了过往。

可事与愿违,我总是忍不住一遍遍的回想起来,并沉溺其中不能自己。在看到几个熟悉的字眼的时候,在听到一段你爱的歌谣时,甚至是望着天边,找出你最喜欢的那种蓝色时,总是有从前的画面跳跃出来。那些自以为早已尘封的记忆,其实比什么都活跃。

我会想起你写给我的信,想起你送的生日礼物,想起那些可笑的约会和告白,想起无聊时总有你陪。

可是米奇,你是否也知道,我从来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存在。

 

 

我的小说终于变得冗长而繁杂,一直到我自己都理不出个头绪。而当所有的人物都已经出场时,我得以清晰直观的审视这些仅存于我主观中的千奇百怪的角色,看它们共同上演一场荒诞。

一直到我混乱的叙述终于给了每一个人物严谨的过往和理所当然的现时时,我发现故事的长度和复杂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然而一切才仅仅是开了个头而已。

于是我开始把握不了它们。或者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把握,而只是顺其自然。我疯狂的拍打着键盘,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然而无济于事。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选择“全选”然后“删除”,就像安妮的《瞬间空白》里所写的那样。当所有的信件,满载着过去的的点点滴滴,在一瞬间消失的时候,谁都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既不会再想起那往昔,也不会再哭泣。可惜,有一句英文说得好:lt changed nothing。

所以,该面对的躲也躲不掉,还是只有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去面对,虽然有些残忍。

既然人物太多,那就让它们死去吧!

 

 

然而这个时候,十分诡异的是,医院也莫明其妙的死人了。

这事是仨儿告诉我的,他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自以为是。有人死掉了哦!仨儿说,一边指了指“狂人部”,就在那边,好恐怖的。说完他阴阴地笑了一下,这个表情反而更让我觉得惊悚。然后仨儿转身向院子里的阳光下跑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咧着嘴露出牙齿,用我刚好能听清楚的声音说,梦终于撕破脸皮,显出它恶梦的本质了。

仨儿站在那里,阳光和阴影各占据了仨儿的半边身体。他的脸刚好埋在黑暗中,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说了那句话,还是只是来自我心中,一厢情愿的声音。

仨儿告诉我这些时,院子里阳光美丽无比,绿树青草红花,一点也不像一个死人的下午。周菁站在树下,头发和衣角随风轻轻摇晃。她微微弯着嘴角,视线始终聚焦在仨儿身上。自然而然的,我是一丝也不相信仨儿的话,只当他是在做梦。

仨儿像所有的大男人一般,丝毫不在意树下周菁凝视的目光。仿佛对他们的爱情非常自信,仨儿随意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然后,那个死人便出来证明了仨儿前面的话。

尸体是从狂人部里抬出来的,也没有盖上白布。可能已经死掉多时了吧,血液都已结成了暗红色的痂块黏在那已经不成球形的,挂在胫上摇摇欲坠的脑袋上,像一朵枯萎的玫瑰。我想起死青蛙紫黑色冰凉绝望的血液。

四个工作人员一人提着一肢,半拖半抬地就将尸体弄到了大门口。围墙外面可能停了一辆丧葬场来的运尸车,也可能只是一桶烧尸体的柴油。仨儿先是瑟瑟的躲在树后,看着尸体出了门又向前跑出几步,得意地冲我眨眨眼睛。然后我发现,pety站在我房间的窗户外,在我的视线中隐藏于绿得扎眼的爬山虎丛中,双手抱在胸前,静静的。

就像饱食的猫看着自己玩弄致死的猎物。

虽然死掉的是一个疯子,警察还是照例会来的。搜索了一翻,最终没能找到谋杀的证据,于是定为自杀。死者头部受一板状硬物猛烈撞击,导致顶部塌平下去,致死。推测为撞墙自杀。

呵呵,就像那只在深夜里猛撞灯泡的蟑螂。

可是让人惊悚不安的是,整个医院没有一处墙壁有碰撞的血迹。灯泡上当然也没有。

然而,一切还是很快的,在黄昏到来之前结束了。人们又无谓的忙了一下午,或者打发了一下午。而我,整个下午脑中都回旋着一双仰望着天空的,空洞的灰色眼睛,就像天空中飞鸟茫然的瞳仁。灰色溶化在天空浅灰色的背景里。

入夜,蜗牛照例在我房间里逗留。近来,蜗牛总是在深夜陪伴着我,或者吵着我。它帮我不睡觉,我给它找蟑螂。

狂人们似乎有些迟钝,死掉一个同类后,直到现在才尖叫起来。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懂得悲伤的话,那也可以说悲伤至极,无语凝噎。一时间,刺耳的狂叫此起彼伏,就连拿着铁链的工人也管不了,一直到交织成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我坐在电视前,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想有这样吼都不嘶哑的嗓子的人,真该去当歌唱家。蜗牛安逸的倒在我的枕头上呼呼大睡,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我想在这种吵闹之下还能安睡的,也就只有猫和pety了吧。

在第一丝天光从纱窗中投下一道网格状阴影在房间地板上时,最后一个吵闹的狂人终于停息了。我看着刚刚醒来的蜗牛,觉得我该睡觉了。

晚安啊,蜗牛。只有梦才知道一切是结束了,还是刚开始。

 

 

我知道,飞过的只是星槎,涅槃的不是凤凰。

电脑中我的小说糟糕透顶,然而所幸,该说的也差不多都拼凑进去了。可惜这样的事是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我写一棵怡然自得的树,猴子和老鼠,有一颗爱奔跑的恬躁的石头,和四色的苏格兰蔷薇。我也写到米奇,一直写到泪流不已。

关于米奇,我一直以为那是梦中一场远远的仰望,只是幻象。我一边很希望一切是真实的,一边又深深怀疑着一切。

在梦中,总是有若干个我自己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中。我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闹,而我,就一直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演出的闹剧。在梦中,米奇会跟我说话,很多话,有时候会很开心的笑。她跟这个“我”说说心事,又跟那个“我”开开玩笑。然而无论怎样,米奇总是和“我”在一起的吧,可惜现实中,一切恰恰相反。

一直到有一天,我,也就是旁观者的我,第一次近距离的正面的看到了米奇的脸。虽然是梦,然而一切都很逼真,我甚至隐约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自然香味。但是我惊醒了,这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半是因为过高兴而紧张,一半是因为,她并不是现实中的米奇。

说是不是,实际只是一些细微的差别。当然也不是衣着不同。不过,也许她就是米奇,只是因为我并不知道现实中的米奇是什么样子,我从没敢认真的盯着她看。

也就是说,一切一直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样。这让我惴惴不安。

 

十一

 

当一切开始安静下来的时候,我认真地思索着关于死人的一切。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仨儿,这让我觉得自己很猥鄙,因为毕竟也和仨儿相处了那么久,他虽然有些莫明其妙的神经质,大体上还是很无害的。然而终究是我自己心里的想法,我也无法叛逃。

仨儿是怎样先于其他疯子知道这件事的呢?他也只是个疯子啊。总不能像无知的大人或者某些不负责的媒体一般,对于未知总是归结到神秘超自然力或者直觉吧。而且,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然仨儿在死人抬出来时躲到树后干什么呢?也许有的人就是这样,给自己装上天真幼稚的面具,于是就成功地暗渡陈仓,掩盖了所有的险恶用心。

当然,能够想到仨儿也就能想到其他人。比如说pety,她为什么恰好在那个时间站在那里当观众呢?这件事并没有公开,可以说如果没有仨儿,我那时还会认真的坐在电脑前打我的小说,一直到狂人们的尖叫打扰到我,我才会一脸茫然的抬起头来。并且,平时挺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用那么阴冷的表情注视着一切呢?

而且我甚至还毫无道理的怀疑到一个护士,这似乎是很莫须有的,但谁说护士就不犯案了。其实就是苏焓啦,而怀疑也仅仅是一种直觉,大概是前不久仨儿在草地上睡觉时,我听到的那段幻像所致吧。

 

十二

 

这样的猜嫌在一段时间里让我十分惶恐,似乎我总是在怀疑着什么,这样的事严重了就是心理变态。本来,人保持对事物的疑惑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太严重,一直到你再也不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你就会觉得自己生活在梦中,那也就是疯子了。存在即是被感知,所以无论世界是真是假,无论你是否猜疑,谁也不能证明什么。

所以我们还是姑且相信所见所得吧,做一个妥协的正常人才是活人之道。

然而我不怀疑人,人必疑我。没有过多久,几个医生带着几个保卫科制服人员挤到了我的房间里,拿出一盘录像带。我猜是医院的监控录像。

我关上电脑,不安地看着窗外,我想我的小说是不能随便被其他人看到的。仨儿又似乎早就知道些什么,招牌式的在纱窗上印出一张打了格子的脸,视线越过仨儿的脖子,我看到一只白净的手和一条白色裙子的一角,大概是周菁又站在树下吧。仨儿在院子里,周菁当然会在那里,她总是那么固执热烈的爱着仨儿。而一旁爬山虎的阙隙中露出一些黑色的衣料,那大概是pety吧。我最近发现她总爱穿黑衣服。

好像他们都早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事。而我像个笨蛋。

不过无论怎样,关于我的事,我早晚是一定会知道的吧。一个瘦瘦高高,一脸猥琐的人将那盘磁带放进了投影机,然后顺手拉上了窗帘,厚实的布料一下子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窗外注视的目光。他按了一个钮,其他人都自觉地站到了两边,一道白光投到了正对窗户的雪白的墙上,那里本该是阳光。

然后墙上出现了画面,是走廊里的影像,从视角上看,监视器大概装在我房间门外右手边不远的地方。画质很好,可以清晰的看见我房间的门把手,以及不时被疯狂的蟑螂冲击得不停摇晃的吊灯。看得出来是深夜。

廊里静静的,仿佛都可以听见穿行而过的风空洞的嘶叫。然后,那个门把手,也就是我房门上那个,轻轻慢慢地转起来。我都好像听到了轻柔的吱呀声,悄悄打破了黑夜的沉静。

我想这大概是前几天里,我深夜被蜗牛吵醒时,带它到走廊灯下找蟑螂的事吧。天地良心,我知道我喂完蜗牛后就回房了,即使有监视器也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无语了,因为我看到画面里从我房里出来的并非是我,尽管我一点也不能相信,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从我房间里出来呢?更何况我并不知道这回事儿。这人如此神秘鬼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到处乱跑,我觉得不是杀人就是放火,唔,十分值得怀疑。

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衣,趿着一双淡绿色的拖鞋,迷着眼睛,头发慵懒地搭在额头上。他怀里抱着一只猫,就像抱着最深沉的暗夜。那家伙低着头,脚步很缓慢,一直走到吊灯下面。那只猫张了张嘴,可能是叫了一声,然后从那男子怀里跳了下去,他可能没料到,稍稍失措了一下,但马上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之后,便蹲了下去,捡起一只蟑螂喂猫。那只猫好像不太情愿,脑袋偏了偏开了。可那男人更加强悍,身手一下子敏捷得不像话,他一把就揪过猫脖子,硬是将还蹬着腿的蟑螂塞进了猫的嘴里。

喂了好几只蟑螂后,那只猫趴在地上咽咽一息,而那个男人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他转过脸来,好像早就知道有监视器,他盯着镜头,微微笑着。

一直到走廊的灯熄灭了,这就意味着快要天光了,他才变成一个模糊的黑影,抱起地上温驯的猫,慢慢走回我的房间。并没有再出来。

 

十三

 

早在那个男人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我就惊愕得喘不过气来。我张大嘴巴,喘着粗气,瞪着屏幕上那个同样盯着我的男人。

那,那绝不可能,那竟然是我自己。

我太阳穴猛地跳着,同时努力搜索着反证的理由,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呢!要知道,我睡觉从不穿睡衣,甚至根本没有睡衣。也没有黑色的猫,唯一一只陪伴我的猫都是周菁的,且是白色。我没有绿色拖鞋,头发也永远梳得很有精神。我也不可能那样近乎虐待的对待一只可怜的小猫,不会那么神经质地微笑那么久。我早那那之前就回到了房间,安静地写我的小说,并没有再出门,当然也没有看到什么黑猫和睡衣男人。

但我也知道,监视器这样机械的玩意儿所记录的绝对是事实,而且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的这段录像也并不是我所产生的幻象,这是显然的。当然,这世界上也不太可能出现两个我吧,并且他能自由出入我的房间,毕竟我不是孙悟空,也没有类似元神出窍这样的高深技艺。

这样说来,我确实在那些晚上做了那些莫明其妙的事,并且在我自己眼里这样的事变成了,我很善良地给周菁的白猫蜗牛找夜宵。

这让我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乱,也就是说,我所做的和我以为我做的不相符合。打个比方,有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契合机制,当我早上起床,看到仨儿,我说“早上好”,然后这句话跑到他耳朵里就变成了“你傻B”,然后他也回答“你混蛋”,又被我听成“你也好”。

这可真是糟糕。

那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空间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而且,那只黑猫又是哪里来的?我敢保证我从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它。

所幸,由这段录像保安并不能把我怎么样,虽然举动有些奇特,也或者是很奇特,但终究还是没有离开房间太远,何况,我是个疯子呢,举止怪异有什么大不了的。

 

十四

 

我沉浸在这样一个思维游戏中,我回忆着自己做过的事,然后想像这些事在别人眼中该是怎样一幅搞笑的画面,或者说在我眼中天经地义的事,实际上会有多么荒唐。我努力的寻找着证据,再努力地驳倒自己。我发现对于这样自我分裂的事,我十分乐此不疲。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暇顾及我电脑中的小说。再次打开时,我便想起一件事,在那些被监视的夜晚,我喂完猫就回房写小说,而机器记录的“我”却一直站在灯下到了天亮。那么,那些现在看来仍然真实存在的,那些晚上写下的文字,又该是怎么回事呢。

我当然不能用灵魂出窍来解释这一切。于是,思疑最终未果。

电脑中那篇不伦不类的小说兀自频闪着,像在嘲笑我的无知。我有时怀疑它永远也没法收尾,隐隐约约的似乎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那些人物,它们也永远不会有结局,忙忙碌碌,无所是事,无聊的一直无聊,孤单的永远孤单。

相比之下,蜗牛是多么快乐啊,它从不担心什么过去未来,也从不去想自己实际上究竟是黑猫还是白猫。

 

十五

 

时间还早,我一边写小说,一边等待着走廊里堆积蟑螂尸体。我想像虫子们一只接一只慷慨赴死的景象,乐此不疲。

于是我的小说变得乱七八糟,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写小说A,脑子里构思着小说B,最终下笔却峰回路转,一切滑向了小说C。于是我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实在无可奈何。

蜗牛安静地躺在我怀中,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很温暖。我想,过一阵子我也得去养一只猫,一只能静静陪伴着我,甚至有些小小依赖的猫,一只属于于我的猫。然后它抬起头来,轻叫了一声,爬到了我的肩上,尖尖的爪子透过我薄薄的衣服,带来一丝微微的刺痛。蜗牛望着门,两眼炯炯有神。哦,时间到了,我站起来,抱着蜗牛,走过去拉开门。

周菁不知为何站在门口。吓了我一跳。

周菁紧闭着双眼,木然地站在那里,当我打开门,她却像能看见一般,伸出手来,提着蜗牛的脖子,转身走了。没办法,属于她的猫,她想什么时候拿走都行。

我转身回屋,正要关门,定了定,又返身追了上去,悄悄跟在后面。她闭着双眼呢!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睡觉,拎了猫去干什么呢?但立即我又觉得自嘲,我自己也没睡嘛。不过我仍然跟在周菁后面,我没有像作贼一样蹑手蹑脚,而周菁却好像丝毫不在意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于是我猜测她是在梦游。这很有趣,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真人梦游呢。

周菁径自走到了食堂,闭着眼睛却很自如地穿过一排排桌椅,一直走到厨房里。

我终于知道周菁要做什么了。她一手捏着蜗牛瘦削的肩骨,用力地按在案板上,另一只手从架子上拔出一把菜刀来。

手起刀落,那道寒光对准的,分明是蜗牛的脖子。我大喊一声,跳上前去。周菁顿了顿,仿佛已经回过神来,刀刃却仍然径直落到了猫脖子上,不过力气已经轻了许多,蜗牛只是轻叫了一声。

相比之下,周菁随之而来的惨叫却像一把利刃一般划破了这黑夜的沉寂,久久回荡。

 

十六

 

我扶着周菁往回走,她脚僵硬,直到现在还浑身颤抖。我想我终于明白周菁以前养的那一大群猫是怎么死掉的了,她自己也明白。蜗牛不以为然,乖巧的跟在后面。

可怜的周菁,她一直以为是猫儿们死掉了,离开了,却不懂其实是她自己离弃了那些猫儿。事实的真相永远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谁在爱,谁被爱,谁等待,谁离开,谁是谁的全部,谁让谁泪流满面。我忽然就想起米奇来,顿时手脚冰凉,我发现我自己是那么迫切的想回到我的房间,一头栽到温暖的被窝里,不去理会那无边的黑夜,不去忍受那冰凉的晚风。

从周菁房里出来的时候,她叫我把猫带走,说送给我。我摸了摸,柔软暖和,于是把蜗牛抱在了怀里,进入梦乡。

 

十七

 

我又梦到了米奇,她轻轻地问,你在吗?

你在吗,你是在找我吗?我一直在啊,在你身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看着你。只是在你拒绝我后,一直都没有回头过啊。

你在吗?这句话让我多么高兴。你愿意再回到我身边了吗?我一直在等你懂吗,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当你无聊了,孤独了,疲惫了,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后。

然而多么糟糕,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个梦。

 

2007年5月之前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作家网新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