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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

使命

 

作者:七月

 

日本人屠村时阿金不在。

傍晚,日本人浩浩荡荡离开,整个村子一片死寂。野狗最容易闻见血腥气,轻车熟路的野狗成群结队跨过烧焦的尸体,尸体裸露的脏器被饥饿的野狗蚕食。狗的喘息声,是死亡的信号。年轻的阿金站在村口,吓得失了声。

大片尸体躺在村口。血流成细小的河,一股血腥气窜入鼻腔。阿金跑进着火的家中,一路喊,姐姐,妈。姐姐翠翠不在,有一地的衣物,撕烂了的短衫。妈死了,被刺刀挑死,胸口一个大窟窿。血喷涌而出,凝在白色短褂上,成了一摊腥臭。

 八路军赶来时,阿金正抱着死掉的阿妈。中年男人带着军帽,身上的衣着比乞丐强不了多少,操着北方口音,细伢子,这地方不能呆了。阿金愣了愣,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面色灰暗,嘴唇发黑,是营养不良缘故,但眉眼刚毅,有股气。都死了,鬼子屠村了。阿金这才晓得哭。他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见过生死,晓得日本人杀人如麻,明晃晃的刺刀砍中国人脑袋就跟砍西瓜一样随意,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满村的死人,活物只有那一群恬不知耻的野狗。膘肥体壮的野狗吐着舌头,正撕咬着鞋匠老杨裸露在外灰白肠子。阿金哭得颤栗。

走,小孩。阿金被这群人带走。一路上,阿金都不说话。有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八路与他交谈,唾沫飞溅,大骂,狗娘养的日本人在咱地盘上干尽了坏事,咱不能就这样萎着,日本人为啥这样狂,就因为他们有枪有炮,咱也有,虽然没有多好,但有枪咱就能杀他狗娘养的小鬼子。你叫啥?小八路问阿金。我叫林北,大家都叫我阿金。我妈这样叫我,她说我命里缺金。我叫周水生,我十五啦,你得叫我一声水生哥。阿金问,我姐尸体一直没找到,她还活着吗?阿金眼神殷切,像有所期待。

水生沉默。鬼子屠村,先杀人后放火,一干二净。女孩都是被强奸再杀,若是没找到尸首的,大多数是被日本人掳走,关进了慰安所。慰安所是个黑洞,能从那回来的女孩很少,不听话的会被刺刀捅死,怀孕了的会被杀掉,就算能回来也是残破不堪。九死一生。水生抓了抓破军帽,阿金,我爸爸是木匠,手巧的很,做的雕花大床人人都称好。日本人来我们村抓劳动力,头一个抓的是我爸爸,我爸爸反抗,日本人用枪托打断了他的下巴。我妈跌跌撞撞从房里跑出来,带头的军官拦住我妈,把我妈反手拖进屋内,绑在床上。这群矮子兵在外排队,挨个挨个进去,是一场轮奸。我当时在哪?阿金,我妈把我藏在了水缸里,我露出一双眼睛,看见一群豺狼。

我数了,一共是十一个,第十一个进了那个屋子。我妈叫了一声,就死了。人形畜生。我没敢哭,死死咬紧牙,嘴里冒出血。血又咸又腥,顺着我喉咙往下走。那股血腥让我觉得恨是从头顶蔓延到全身。我咽下去满嘴的血,也有恨。

部队驻扎在陈村,陈村是个小村,很偏僻。陈村的老百姓不怕死,看见八路都很高兴,村长带着大家来村头迎接八路,将自家的粮食送给八路吃。老乡好,不要这些,你们留着,连长胡广平是个小个子,对着高个子村长弯腰答谢。

 陈村的妇女们拿出布来,替八路纳鞋底,做军鞋。这群八路脚上都是烂草鞋,一双脚伸出来,都是疤。伤痕累累。阿金跟的队伍是三连。三连连长将剩下的大部队安札在隔壁的大王庙村。

驻扎在陈村的八路里有个神枪手,老董。老董虽叫老董,人却不老。二十四的青年,文质彬彬,会写字,枪也使得好。阿金跟在老董屁股后面,老董,教我吧。教教我。阿金瘦骨嶙峋,跑起来,风吹得胸骨发疼。阿金捂着胸口喘,老董停下来,坐在草地上看着疲惫的阿金笑,你这样的,风都能吹倒,能拿得起枪吗?笑话归笑话。老董真心实意教阿金打枪。

阿金机灵,学起来很快,与老董也越来越熟。老董抽烟,夹着烟皱着眉望着远方,阿金,等赶走日本人,你想去哪?阿金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家了。老董摸摸阿金的脑袋,到时要是我还活着,我带你回北平,阿金你脑袋聪明,学东西快,学知识肯定也不差。

阿金问,老董,你给我说说你杀鬼子的事吧。

老董掐灭了烟,小鬼头,和你说段。

老董一开始是地下党。北平沦陷,老董没出城,留在报社做记者。记者是幌子,他在日本人眼皮下送情报,有时得深入敌营偷情报,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被日本人剥皮抽筋。老董心思缜密,做事小心,偷送过多次情报,地下党做了一年多,后来到部队当兵。老董使枪是天生的,他在做地下党时有把勃朗宁,那把枪他用来杀过汉奸,杀过鬼子军官,还杀过一个同志。他记得。

亚慧跑来找老董,两人在书店接上头,亚慧裹着围巾,露出大而惊恐的眼,冷峰同志,这是一份机密情报,鬼子正在调兵,莱阳的同志们有危险,鬼子知道他们驻扎在那,有内鬼,冷锋同志,我们的部队得赶紧撤,这份情报是日本人兵力调动情况,尽快送去莱阳。老董捏着情报,钻进屋内,掏出电台,准备发电报。突然窗外闪过人影,老董有经验,晓得暴露了。亚慧,你来的时候后面有人跟着吗?亚慧惊慌,摇头。

有人声,脚步声。糟了,老董晓得不妙,得赶紧撤,快,跟我走,老董拉着亚慧准备走暗门。亚慧惊慌中摔了一跤。这份情报很重要,冷锋你先走,带着情报走。亚慧催促。老董只好钻进暗门,这时,窗外的人已闯入。

进来三个人,应该是日本特务。亚慧被架起来,枪顶着脑门,说,和你接头的人在哪?亚慧闭着眼不说话。特务扇了亚慧,喊,嘴硬是吧,进了日本人的牢房,看你还硬不硬?老董躲在暗处用那把手枪瞄准带头的那个,一枪射进脑门。

枪声一响,老董暴露。

剩下两个持枪往里探。亚慧急中生智,用椅子砸倒一个,另一个特务恼羞成怒,用枪砸了亚慧下颚。亚慧死死抱住特务的腿不撒手,枪声引来外面巡逻的日本兵。日本兵的大皮鞋踏踏踏,朝这边过来。

走!亚慧用眼神示意老董,要他别回头,快走暗门。亚慧被特务猛踹胸口,血从嘴里往外冒。

老董钻进暗门,亚慧喊了声,开枪,开枪。特务骑在她身上,用皮带绑住她。亚慧动弹不得。亚慧哭着喊,开枪,开枪。死在同志的枪下不羞耻。日本人言行逼供,她怕自己受不住。

老董手抖了一下,瞄准那颗年轻的头颅开了枪,然后快速穿过暗门,走了暗道。

阿金,亚慧十七岁。那是她第二次送情报,没办法,她其实一出门就已被盯上。她的一双眼总是惊恐不安。那双眼出卖了她。做地下党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哪怕你亲眼看着同志在你面前遭难,都得面无表情。情报是使命。保护机密就是我们做情报工作的宗旨。杀了亚慧后,那把枪我一直收着。做错还是做对,我也不晓得。如果不杀她,可能日本人会把她折磨地不成人样。到最后,她也许咬不住,说出情报。阿金,你不晓得,那时的北平简直是地狱。遍地的日本特务到处抓地下党,汉奸横行,晚上出没的日本兵嘻嘻哈哈,随意进入屋内杀人取乐。一到夜里,就人心惶惶。黑夜里的游戏,更残暴,更血腥。 

上头派三连去打阻击战。阿金扛着枪跟老董后面。

三连得拖住鬼子援军三个小时。后援鬼子有坦克,炮弹。三连有啥?几挺歪把子,一架炮,炮弹一只手的数都没。连长下了死命令,就算全军覆没也得撑上三个小时。

战场惨烈,亮如白昼,亮光里有炸飞的残臂、断腿。老董身上挂满手榴弹,一边打枪,一边扔。他是宝贝疙瘩,打枪准,这些金贵的子弹都匀给他。

 利用斜坡,三连一半与鬼子周旋,另一半在后方设置障碍。两拨人不停地换,这样有时间休整。人死的太多,尸体来不及往下拖。只好趴在同伴还没冷透的尸首上架枪。鬼子也疲乏,炮火渐渐停歇。

 老董脸上挂了彩,子弹划了右边脸颊。老董吐了口唾沫,还好老子躲得快,子弹没咬上我。水生哭,老董,死球了,好多人都没了。三连伤了大半了。泣不成声。连长死了,副连长顶上。副连长周国平跑过来,数人头,一边数一边落泪。最后点了一包烟,挨个挨个发下去。大家沉默地吸着烟卷。阿金脸乌黑,离炮火太近,整个人像从烟囱里爬出来。周连长走过来,阿金不知所措,他的脸不比自己好多少,只剩一双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周连长举起衣袖,替阿金擦脸。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是疼痛的。周连长问,小鬼头,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阿金摇摇头,不怕。连长,我杀了一个鬼子,还差六十二个。

周连长扯着嘴笑了一下,小鬼头,好样的。要替你村的人报仇。

这场战打得惨烈,周连长最后绑着手榴弹躲在斜坡后,待鬼子走近,猛地扑上去,像一张网网住那几个日本兵,日本兵用刺刀捅,用牙咬。周连长像一尊雕像死死压在他们身上,用手拉响了拉环。轰一声,火光四溅。那么亮,映在阿金眼里。零碎的周连长,日本兵,都被战场吞噬。

三连活下来的只有老董和阿金。这场战役打得极好,如此低劣的武器,利用天然的地形优势,硬是拖住援军三个小时。

五连来支援。老董拖着阿金,两人站在五连长面前。三连就剩下你们两个了。长官吸了一支烟,叹了口气,摸了摸阿金的衣领,替他正了正衣服。

 老董,我是林峰。五连长是老董的旧日好友。老董抬起疲惫的眼睛,林峰?那一年,你也在北平。

  林峰握住老董的手,是,那一年。我和你接过头,送过一次情报,那时你是地下党的老同志,而我还是个新人。我后来去了部队,一直在南边打鬼子。

老董提出要回北平继续做地下党,北平需要我,老董对林连长说。阿金坐在一边啃窝窝头。

老董,北平现在情况很复杂,不仅有日本人,汉奸,还有蒋秃子的人。加上日本人最近搜查得非常厉害,我们的同志已经牺牲大半,情报不是那么好拿的。不如你留下,清水城最近鬼子调动十分频繁,好像有大动作,你可以帮我们探探情况。

老董指了指阿金,这个小鬼头我带走,他机灵,学东西快,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怂。做情报工作,我想我需要这样一个助手。

阿金和老董做起情报工作。

老董告诉阿金,阿金,一份情报有无数人的心血,甚至要牺牲好几个同志才能换来。我们是在刀尖上跳舞,哪怕有一丝的闪失,就会死。我们的工作一样凶险,前方的战士拿枪拼命,我们拿脑子与敌人周旋。

老董说罢,从身上掏出手枪交给阿金,勃朗宁,这把枪给你。遇到危险时,可以自保,若是逃不掉,这把枪也可以结束自己,记住,情报就是机密,一定要守住机密。

阿金摸着那把小巧的勃朗宁,老董,是当年那把枪?老董眼神灰暗,点点头,是。

老董背对着阿金,意味深长说道,阿金,要是有一天,我被抓住,你也给我一颗子弹,让我痛快走。

那把枪真漂亮,躺在阿金的手掌中,每一处都无比精美。阿金想,这把枪总能杀上几个鬼子。

清水城鬼子下个月将要调来新型武器,毒气弹。老董摸到情报后,惊诧不已。随即掐灭了烟,心底涌上一层难言的酸楚。抗战到了今日,国家穷困潦倒,每打一次战役,都是用数倍的人命去填,中国人的命比蝼蚁还轻贱。现在鬼子也乏了,刺刀刺得太慢,坦克有些地形不适合使用,炸弹也只能炸穿一块区域。现在居然使这样的阴招,损招。如果这样的武器投入战场,那将是一场无声的血腥屠杀。走上战场的兵哪个不是爹妈生养的,铮铮铁骨的中国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可没有死在和鬼子拼刺的时刻,却死在弥漫的毒气之下。这决不允许。老董按捺住内心的愤怒,捏着情报,压低声音喊,阿金,来。

阿金警觉,透过窗户打量外面,确定没人后转身进了暗室。

老董正在发电报,边发边和阿金说,这个情报十分重要,不仅有运送时间,还有车辆信息,包括火力。我要尽快将这份情报发送出去。

阿金掌灯,找来密码本。老董发完情报后,往后一仰,希望我们同志能尽快收到这条情报。

阿金问,我们同志多久能收到?

老董看着阿金,用坚定的口吻说,不出意外,两天后就能收到。鬼子的动作在一个星期后,我们的人只要能在一个星期内收到情报,并做好拦截,将这批运送毒气弹的部队全部歼灭,那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这批运输部队人数不多,清水城我们是有差不多一个团的,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 

情报未能送出,被日本特务截获。并且密码也被破译。全城戒严,日本兵一茬一茬出现在各个卡口搜查。老董上街看见满大街的日本兵,脚步匆匆,不断对进出城的老百姓搜查,心底也有了预感。

今天是第六天,如果情报被我们同志一早收到,那一定会有动作。先集中大部分火力,佯装攻打清水城炮楼,吸引鬼子火力,然后再调虎离山,用小股部队去截那批毒气弹。但是没有。说明我们的同志没有收到情报,这是危险的,而现在,我们的同志没有动作,鬼子却开始全城戒严,并且加大搜查,这是凶险,说明我们的情报不仅没有送出去,还被鬼子截获。鬼子现在正在全城搜查电台。电台,电台。老董打开柜子摸着那个电匣子喃喃自语。阿金也慌了神。

老董起身,眼神坚定,手搭在阿金的胳膊上,阿金,要你去做一件事。将情报送出城,送到王家村的林连长手中。

王家村在清水城外两公里处,出了清水城一直往北走,你脚力快,要是用跑的,大概一个时辰差不多。

老董说完,找来纸笔写下情报递到阿金手里,只有明天一天,后天鬼子就要运送毒气弹,能不能截获这批毒气弹,全歼鬼子运输小队就看你的脚力了。阿金。

阿金心跳得极快,老董,我怎么出城?

老董意味深长看了阿金一眼,我自有办法。 

出城的任何活物,鬼子都要查。只有死人,鬼子简单用刺刀捅下就放行。老董有了主意。

送葬的队伍不长,棺材里躺着死人,夏天尸臭厉害,阿金躺在夹层里,捂住口鼻,不敢吐气。披麻戴孝的都是清水城情报站的其他同志。老董不在其中。

出城的卡口,二狗子全部被换掉,清一水的日本兵,搜查极其严格。阿金屏气凝神,那封情报紧紧贴在胸口处,勃朗宁别在腰间。这把枪随时可以杀人,如果暴露,就杀鬼子,留一颗子弹给自己。

老董呢,阿金不明白怎么老董不跟着一起走。

此刻的老董坐在家中,做了这这么多年情报工作,他早就预知后果。电台的位置暴露是早晚的事情,现在他要拿自己做最大的诱饵,吸引鬼子。他打开电台发了一份假电报。

电台位置一旦暴露,鬼子必定闻风而动。那么,出城卡口的搜查就会松懈,阿金就能混出城去。老董点了一支烟,慢慢吸。打开柜子,一颗手榴弹安静躺在里面。他抽到嘴里发苦,终于。

皮鞋踏踏踏,这群杀人恶魔白天一样急匆匆。

老董镇定自若,拿出手榴弹。日本兵破门而入,齐刷刷的枪对准老董,老董掐灭了烟,笑了笑,用手拉了手榴弹拉环。

阿金出了城,那具尸首被鬼子刺得面目全非。城里起了枪声,阿金也来不及回头看,一个劲地跑,出了清水城往北跑,王家村。林连长。阿金嘴里不停念着,越跑越快,一口气倒在王家村头。

情报送到林连长手中,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林连长立刻派人送到团部。

阿金气喘吁吁,老董没回来,他让我回来送情报,鬼子后天会有动作。

林连长此刻已知晓老董牺牲,他摸了摸阿金脑袋,阿金,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会向上级汇报的。

阿金摇摇头,不是我,都是老董的安排,我跟老董这段时间真的学了不少东西,他啥时候能回来呢?连长,老董说,我们的情报被鬼子截获,电台也保不住,现在老董还在城内,一旦被鬼子发现电台位置,老董肯定有危险,连长,咱快派个人给老董捎个口信,让他快点出城吧。

林连长面对着阿金,阿金,老董已经完成他的使命了。

使命?阿金疑惑。

林连长转过身来,老董牺牲了。

阿金哭了,嚎啕大哭,老董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阿金起了身,抓住林连长胳膊,长官,长官,去救他,救他。

林连长也哭了,眼眶渗出泪来,流进面庞的沟壑里。

阿金,他的牺牲是为了你的活着,你活着,就是情报活着,情报活着,我们就能拯救更多战士的性命。

阿金,你的勃朗宁还在吗?林连长问。

阿金摸了摸腰间,在。

这把枪是老董的遗物,你好好收着。用这把枪杀鬼子,杀汉奸。老董他人死了,但他的魂没有走,就在这枪上。他是个神枪手,指哪打哪。阿金,他把一身的好本事都教给了你。你就是第二个老董。

阿金摸着那把勃朗宁,泣不成声。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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