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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下班的时候,阿炳打来电话说,让我到他的城南音像店去一下。
      我犹疑了,从我这到他的城南音像店几乎绕城大半,下班这当儿车流人河,我蹬自行车就得大半小时呢。我说,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阿炳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来一下就知道了。随即,他挂了电话,他那口气仿佛有什么非见面就不好说或不能说的。
      我了解他的执拗,知道与他再说也不会有变,只好骑自行车绕道城郊向着城南蹬去。
      我和阿炳认识是在朋友的饭局上。宴席间,他几乎不动声息,比我的话还少。待到大伙耍起酒疯互敬,他仍是最好的听众。有好事者欺我不胜酒力,企图借势灌醉我,吵嚷之间,他竟横身夺过我的酒杯往他嘴里倒。这让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那晚,阿炳送我回家,到了我楼下,有个孕妇跪在街边,面前摊着一张白纸,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不用看也能猜出大概内容。我竟发现阿炳搀扶着我时,不忘掏出一张伍元钱丢在纸上。
      没想到,我绕道城郊走,路上人流并不见稀疏,或者是人们都觉得城郊小道通畅,结果都转向绕来,硬是把一条本无宽敞的小路挤窄小了。丁字路口处,那堵高高围墙后破败的院落,就是阿炳曾经上班的地方。阿炳告诉过我,他是参加工作三年后听人鼓弄下海去的,却什么也没捞着,如今上岸来在城南好不容易租个小铺面开一家音像店;经营着老碟,新碟更新也快,可就是赚利很薄,刚能抵上养家糊口。但阿炳乐在其中,按他的话说,别看音像门脸小,声乐世界大着呢,在国外去见部长或见总统,你可以穿便装,但要进歌院要着正装或礼服;其实人的身上都有一扇音乐之门,只不过是你不知道,更不知道它会何时打开。我和他一来二往混熟后,不时就相邀小聚,大多是到效外农家菜馆去。那里有几样应时的菜式,比如葱拌毛虾、干扁溪螺,还有酱焖鳗鱼等。阿炳酒量并不见好,独独喜欢三春椰酒,喝到醉眼朦胧时,便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戏说你好我也好。由此我常常想起,认识他的那个宴席上他为我挡酒,心里便陡增些许敬意。
      城郊的街边车水马流,三教九流夹杂其中,前方出现了一个沿街讨乞的老汉。记不清多少次了,我和阿炳曾经也走在城里街边,见到乞丐或残疾人,他总是像准备了好的悄然丢下三、伍元钱。我说,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年上就有电视台采访一位孕妇,结果她拔腿就跑,原来肚子是垫起来的。他听了未置可否,只是笑笑。我知道他未必相信我的话,或者就不打算相信。有一次,我明知不能说服他,却还是说:“你就图个心安?”他却说:“不是心安不安?只要他们高兴,这付出也是我能承受的。”
      也许这只是缘起,后来一件窝囊透顶的事,弄得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想必阿炳的心情也不会平静。
      那是朋友的朋友转折介绍朋友的朋友----反正隔了好几层关系----从贵州大山里赶来,办了一个小型慈善讲座。主讲人林山似乎没有抖落从远山而来的疲惫,给我们看了九幅富有感染力的照片:木板钉成的墙壁、渴求的瘦眼、龟裂的手指等等。林山的演说神形兼备、声俱泪下,诉求贵州远山深谷里教育亟待拯救,其召唤力穿透和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现场募捐时,我掏了600元,阿炳捐了2000元。我知道那是他准备进货的筹资。那时,他的音像店几乎没有进帐。
      事后一个月,阿炳似乎还没有从贵州大山的世界走出来;他说,如果可能,真想去贵州支教,哪怕是一个月。于是我设法联系朋友的朋友,可是林山似乎从人间蒸发了,倒是打听到在场41人捐了16.4万元。朋友的朋友找到朋友,只说是林山的手机关了;他们也只是在一家网站上认识林山的。我特意上了那个网站,林山在网站贴了很多图片,包括演讲现场见到那些照片;林山还在网站贴了很多帖子,呼吁社会关注贵州大山里的孩子。林山失踪后,网站上的资料也就停止了更新。种种情况表明:我们受骗了。但阿炳并无失落,他始终相信他固执的直觉:林山深遂的眼眸里燃烧着诚意……
      一年过去,我和阿炳仍在朋友间互相招呼,在往来的聚会时提携小酌,但我心里不觉间起了生分之念,害怕他会提起因为我的冒失而引致的尴尬后果。渐渐地,我甚至觉得他每一次对我的笑意都意味深长。好在阿炳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对捐助贵州大山的事只字不提。不时,我和他还是相约到郊外农家菜馆去,依旧是点几样应时小菜,外加一锅沸汤,酒还是熟识的三春椰酒,却就是未见他再沉郁醉过。上个星期的那个周末,阿炳外埠的朋友来了,我还应邀到城郊农家菜馆去赴宴。今天是周四,他打来电话非让我去找他,究竟他有什么事就不能电话里说呢。
      远远的,我听到从阿炳的音像店里飘出来天籁的旋律,正待呆在街边沐浴一番;不想,阿炳从店里出来了,不容我迟疑,催我进屋。
      屋里不大的空间,摆了一张扁形饭桌,放着一瓶贵州醇白酒,还有外买的几样小菜,却摆了三个座位。我机警地问:“还有谁?”
      只见阿炳抖出一张发皱的都市报,神情有些异样,他说:“还记得吗?那位贵州大山来的林山,他,他没有骗我们,他是回贵州途中遭遇不测的……好在那个无意伤害他的人发现了那些钱(捐款)的来路……最终那些钱用在山区小学的建设上……”
      那晚,我和阿炳都显得相当海量,却还是喝得酩酊烂醉,我只记得阿炳的眼眸里好亮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