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伦的世界
(第一部)5-10
作者:张健
第五章
还有位姓查的,张不伦一直称呼他为查公公。厂里的老检验员,也是张不伦母亲的师傅。
说起查老头进来的原因,据说由此曾经还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跨度几十年的家庭恩怨情仇大战。
那是在六十年代初,壮年时的查公公住在上海四川路一带,做点小生意,日子基本算是衣食无忧。
一个周末,他奉老婆命,拎着大包小包礼物独自一人去探望岳母。
那时,上海弄堂里经常喜欢聚在一起打麻将,多少带点彩头。也算是赶巧了, 查公公一进门,岳母家里鏖战正酣。看到查公公,岳母连连招手,当时老太太有点内急,想出去方便一下,让查公公替他摸几把。
刚刚坐下一圈还没结束,警察和纠察队就破门而入,说接到举报有人聚众赌博。于是查公公和几个麻友直接被押解上车。上车前,看着匆匆赶回目瞪口呆的岳母,岳母还安慰他没事没事,进去说清楚情况就能出来了。
查公公信以为真,进了看守所以后,一心指望岳母带着家人赶紧托人搭救。谁知老岳母按照以往多少年人生经验,觉得打麻将也不是多大点事,估计两三天也就出来了。主要可能也是因为心疼钱,一转身又去打麻将去了。
查公公在里面一呆就是半个月,等家里人反应过来不对劲去找人的时候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形势相当严峻,每个地方都有指标,因此犯了错可判可不判的只要进去基本上都判了,查公公他们也一样,很快就作为改造对象被送到了合肥。
尽管到七十年代还是给他落实了政策,但物是人非,上海是回不去了,这一晃到退休就是几十年。
于是和岳母彻底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因为很多年不在孩子身边,和老婆孩子的关系也有了隔阂,从此家中老老少少只要提到此事便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查公公是比较小气的,做人做事锱铢必较。有时候探亲结束从上海回合肥,能把火车上还没吃完的面包也作为一样礼物送给张不伦兄弟俩。为此,张不伦母亲没少私下埋怨过他。但一想毕竟还是自己师傅,逢年过节乃至家里做了好吃的依旧经常喊他,时间久了,查公公倒是把张不伦家当亲戚一样。即使是退休后回到上海自己能跑动的那几年里,依然以探亲的名义,一年回合肥好几趟。
不过可能正因为查公公小气,所以在细节上特别喜欢较真,因此在检验岗位上一干就几十年,在厂里质量系统也算是王牌中的王牌了。张不伦的母亲继承了他的工作作风,同样在公司检验岗位上干到退休,说起认真那是出了名的,上到董事长到下到班组长无人不知,一辈子手里就没出过一件次品。
张妈妈退休后一次家里装修,愣是从单位带回来的百宝箱里找出一把游标卡尺,很执着地拉着老板要检验一下铝合金门窗材料是否达到装修合同上的厚度,吓得老板差点跪地求饶,赶紧让仓库重新送了一车料。
上海人比较讲究,查公公也不例外。快退休前的那几年,特别注重保养,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个偏方,说喝黄鳝血能延年益寿,老头从此跟着了魔一样,一天一条黄鳝,早上起来拿刀划开仰脖对着嘴就喝。
谁知有一天悲剧突然就发生了。
或许是那天的黄鳝生命力超级顽强,再加上本来身体就比较滑,那天黄鳝以标准跳水的动作直直顺着嗓子就进了老头肚子,当时就疼的在地上直打滚。
厂职工医院救护车到的时候,所有下来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目目相窥,大家从来没处置过这样的病例,赶紧送大医院抢救吧。
于是手忙脚乱,赶紧送进了省立医院,好歹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辈子默默无闻的查公公在那几天上了当地好几家报纸头版,报纸标题是:工厂老工人误信偏方,竟把黄鳝吞下肚。
退休后的查公公回到了上海四川路的老房子,随着腿脚渐渐不便,来合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了。
1995年的一天,张不伦因为单位的事情要出差去上海,父亲正好在和查公公通电话,说有空你去看看查公公。张不伦边收拾行李边随口答应着,父亲又大声问:“查公公问你在上海住哪?”
张不伦报了常住那家宾馆的名字,去了火车站。
那年业务上的事情不是很顺,一直耽搁了好多天,张不伦焦头烂额,一直东奔西跑,有时在外一干就是一通宵,回宾馆的时候很少。
事情稍稍有了起色,张不伦着实松了口气,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宾馆服务员忽然敲门找张不伦,说先生,有个老人家找了您好几次,您都不在,前几天您回来实在太晚,没敢打扰您,这是老人家给你的便条。“
张不伦接过一看,居然是查公公家的地址和电话。于是赶紧打电话问查公公是否在家,确认后直奔四川路那一带而去。
未到弄堂口,一个白发皓然的老人仰身而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看到张不伦,老人家哈哈大笑,很热情拉着张不伦的手往家走去,一路问东问西。
到了家,老人家还不消停,非要去厨房看准备的菜,还一个劲埋怨儿媳妇带鱼买小了,让她赶紧再去买,还特意叮嘱:”要那个大的,宽的!“
那天晚上,一大桌菜,查公公看着张不伦,一个劲往碗里夹菜,不停嘘寒问暖,一脸慈祥的笑。
时光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张不伦家吃饭的那个时候。
第六章
张不伦参加工作以后有段时间在底盘仓库当生产调度,负责安排各类底盘吊装,经常和厂里的车队打交道。
车队里每次的来起重工都比较多,好几个班工人在一个工作场地。干活的时候嗓门也大,经常会听到有人喊:“宝宝,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挂歪了?”
“宝宝,那个底盘我们找不好吊点,你给看下!”
然后就看见一个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的小老头连声答应,笑眯眯地东奔西跑,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手里确实有活,只要过去的地方很快问题就解决了。
张不伦很疑惑,问车队带班的调度:”你们怎么给老头起这么个外号,听着那么嗲?“
车队调度哈哈大笑:”谁跟你说人家那是外号,他本来名字就叫宝宝,荣宝宝!“
时间长了,张不伦才知道原来荣宝宝也是老队员中的一员,不过进来的时候年纪小,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到他。
荣宝宝小时候还是个富家少爷,好像还是一个豪门家族的旁系,不过父母亲应该都属于坐在家里按股份拿钱的那种,好不容易有个儿子,更是娇生惯养,连起名都叫宝宝。
或许从小锦衣玉食自由散漫惯了,当年还是孩子的荣少爷充分具备了纨绔的素质,基本上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五毒俱全,在败家的光辉大道上一路飞奔。除了没敢杀人越货,小小年纪却也干了几件让大人心惊肉跳的事情,为他摆平各类稀奇古怪破事着实花了不少钱。
父母赔钱之余整天唉声叹气,一天听朋友说政府有个专门管教调皮捣蛋孩子的地方,效果出奇的好。于是到处托人找关系把荣宝宝送了进去,后来荣少爷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少管所。
几个月下来,进了少管所的荣少爷脾气确实改了不少。父母定期去探望,看着孩子一天天变化,倒也有些许欣慰。可惜世事无常,政策突然就有了变化,原来教养性质全部定为改造,而且人员整体迁移到安徽。就这样,荣宝宝稀里糊涂地进了厂,开始了他十几年由一名队员变成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的另一种人生轨迹。
不过有过少管所的经历荣少爷倒也随遇而安,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倒是父母来了合肥几次,看着荣宝宝,哭天喊地,捶胸顿足,发誓想尽各种办法也要把荣少爷给办回去。不过这次荣少爷倒是出乎意料地断然拒绝,只是淡然表示自己在此过得挺好,父母只好怏怏而去。
从那后静下来心的荣宝宝整日埋头干活,苦心专研技术,一来二去在车队里倒成了他们那一行的技术标兵,在厂里被评了好多年的先进生产者。
不知道这算不算浪子回头的典型。
上面说的是那个年代阴差阳错进厂几个人的故事,到了七十年代初,工厂里人员的组成基本也就固定为以下几部分,一部分是恢复了身份的老队员和原来的管教干部,还有在珍宝岛上和老毛子掰过手腕的退伍老兵,上山下乡后分配进厂的返城知青,还有一些下放基层的知识分子,这里面,也出了不少牛人。
第七章
1983年的时候,为了改善车架冲压工艺,厂里砸锅卖铁从太原重型机床厂采购了一台3000吨大型油压机,当年在国内也只有这一台,光自重就有五百多吨。整个设备前前后后安装就用了一年左右,后面还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进行调试。
油压机有一层半楼那么高,如果启动设备想正常操作一次就需要10个人。整个地面上几千平米的车间厂房里就矗立着这么一个大家伙,往地下走还有两层,七弯八拐,密密麻麻布置着各种线路,管道,阀门,仪表,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就像迷宫一样。张不伦第一次下去的时候,转了半天差点没找到回去的路,总而言之是相当的错综复杂。
当年为了尽快掌握设备性能,厂里从各个车间抽调了不少技术好的工人和技术员,和负责安装的太原厂工程师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调试,一起攻关。调试完成后,光留下的各种图纸和关键技术资料,就堆了满满几个房间。
就这样,还真锻炼出来一支队伍。后来这里面的人任务完成回去后,陆陆续续有的成了省能工巧匠,有的成了高级技师,获得了多项专利,由公司安排,建起了大师工作室。还有的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劳模、中国汽车工业60周年最有影响力人物等等。
1993年,张不伦毕业分配,毕业去向上毫不犹豫就选了父母亲所在的厂。进厂第一年,按规定下车间轮岗实习,第一站就是3000吨.
那个时候,负责安装调试的技术骨干都已回到了各自单位,有不少岁数大的已经光荣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了。
车间由一个姓朱的班长负责,还有一个姓白的副班长,都是上海人,四十多岁。不过他们上面还有个太上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是上海人,两位班长都称呼他连老。
老头就是当年被抽调到安装队伍中的一员,虽然已经退休,但厂里考虑他还比较熟悉情况,设备有个大病小灾的还是不错的维修人选,有些疑难杂症目前还只有他能搞定,因此退休后就把他返聘了回来,做现场技术指导。当然,也派了两个班长给他当徒弟,想让他手把手地把后备力量给带出来,因此,两位班长对他也格外尊重。
第一次遇见连老头,老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拍着张不伦的肩膀一顿教育:“小家伙,既然来了吗,就要好好学技术,不要怕吃苦,不要偷懒,要像我一样,有了技术,到哪都能捧着金饭碗。想当年我老人家在黄浦江万人大会上发言,啧,啧……那个风采,懂伐啦?”
张不伦被弄得不知所措,暗忖我是来实习的,你万人大会发言再光彩关我屁事?不过想归想,还是微笑连连点头称是。
倒是车间的两个大姐赶忙上前给张不伦解了围,拖着张不伦去了车间工人休息室。
“别听那个老头瞎吹,他就那一段光辉历史,见人就吹,你要问他后来呢?他绝对跟你翻脸!”大姐们说。
“那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犯错误给送到这来了呗!”大姐们哈哈大笑。
车间的大姐是最热心而且八卦的,从她们嘴里,张不伦很快就了解到连老头众多家长里短的民间传闻。
老头年轻时候在上海大工厂里算是技术骨干,也确实作为青工代表发过言,不过当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反正是因为犯错误了被送到了合肥。老头认为自己是受人诬陷,一直引以为耻,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不过老头在厂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老头居然在厂里娶了个比他小近三十岁的漂亮老婆,并且还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
说是年老头的老婆当年也就二十多岁,还是厂里的女青工。不知怎么就被诊断出了一种奇怪的慢性病,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用,后续还要持续服用价格不菲的药物。此外还要长期保证营养,不能干重活,简称叫富贵病。在当时那个工资都不高的年代,基本上后半辈子就没指望了。
女青工一急之下在全厂放下狠话,谁愿意带她治病、照顾她,她就以身相许,不管条件什么样的都行。有好事的人马上去找了连老头,连老头那时五十多岁,上海那边家里因为过去的事早都离了,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最关键的是老连是八级工,工资比厂长拿得都多,这点事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人家还是个黄花大姑娘?
于是连老头二话没说去了女青工那,一来二去,这桩姻缘很快就成了。有人嘴碎说女青工这是图老头的钱,更多的人反驳不图钱你出钱给人家治病试试,于是哑口无言。
女青工感念老头的救命之恩,婚后温柔体贴,倒也把老头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了女儿后,两人感情更是越来越好,傍晚时分经常能看到三个人在大院里散步。不过老头有些喜欢吃醋,有时看到自己老婆和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就会立刻掉头回家生闷气,于是吓得老婆赶紧三步并两步赶回去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当然,这是后话。
大姐们千叮咛万嘱咐张不伦的倒是有一点:“老头不是好人,一定防着点老头,他当队员时间长了,好打小报告,大事小事都能给你编排出不是来!”
张不伦没太在意,心想我实习几个月也就走了,从来也没得罪过他,见面一向客客气气,应该不会给他抓到小辫子吧。
结果,有一天张不伦路过车间后门的时候,听见连老头在和分厂厂长嘀嘀咕咕:“年轻人不能这么懒的啦,早上嘛,师傅的茶都不给泡一杯的啦,卫生也不搞搞的啦,不能这么懒的,你说是不啦,这还是在实习……”
话音未落,从小在汽车大院里横冲直撞惯了的张不伦,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二杆子脾气当时就上来了,哪还管什么老幼尊卑,一步跨到两人面前,大声质问:”连老头,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分厂厂长是张不伦同学的六叔,看是张不伦当时也一脸尴尬,说:”那个,那个,是这样,小张,这个老连和我汇报点设备上的事,也没说啥,没说啥!“转身匆匆离去。
没了厂长撑腰,连老头见事不妙也准备开溜,张不伦不干了,盯着老头问:”老头,你给我说清楚,我是迟到还是早退了,还是安排的活没干完,我怎么偷懒了?“老头不吭声,只是闷头走路。
张不伦充分发挥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作风,追着老头问:”你别跑,我不惹你你还惹我,你今天和大家说说清楚,当年黄浦江大会后你干什么了?“
老头脸一红,连连摆手,越走越快,把闻讯从后面赶来的车间同事们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以后,连老头对张不伦倒是客气了不少,有时张不伦早上去车间迟了,老头居然把他茶都泡好了。其实由此看连老头倒也是聪明之人,知道反正张不伦过几个月就要走了,又何苦得罪来哉?
不过对他的两个徒弟,却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早上徒弟们要把老头的茶泡好,等老头训话结束后,有什么疑问才能提出来,老头逐一解答。特别是到了设备检修的时候,老头只带两个班长,有时还会喊上张不伦,人多了老头是会发火的。因此在3000吨,能和老头一起上到设备顶部,下到地下二层去检修设备,应该还算是个光彩的事。不过张不伦很不情愿,总想在能休息室多呆一会,打着哈欠看会书。
久而久之张不伦倒是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每到关键的控制点,老头总会把两个班长支开,不是让去提桶水,就是去拿个拖把,等人一走就自己开干,人回来已经干好了。有一次设备有点故障,下行缓慢,于是连老头就带着两个班长和张不伦去了控制室检查,到了一处地方,老头敲敲打打,听听声音,又让两个班长上去拿东西,不过他不防着张不伦,知道他也看不懂。
人刚上楼,就看连老头走到一处阀门前,拿活动扳手拧了几下,等班长们下来的时候,上面的人已经在对讲机里喊:”好了,好了,修好了!“
第二天班长问张不伦,你看见连老是怎么修的吗。从小到大耳闻目睹各种机械设备的张不论倒也不是白痴,把班长带着,走到昨天那个地方,依样画葫芦和 班长说了一遍,班长一脸兴奋,很认真的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有次设备故障,连老头不在,班长根据平时学的技术和积累的经验,居然把设备恢复了,被厂长着实表扬了几天。
不过好景不长,没过多长时间,设备又出现故障,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两个班长看图纸,找资料,一个一个对照检查,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解决, 只好赶紧去请连老头。
说也奇怪,连老头下去不到十几分钟,设备完全恢复正常。
“高人哪!这才是高人!”两个班长连连感叹。
张不伦实习一段时间后去了其他地方,连老头仍然在三千吨,几年后干不动了,据说是得了绝症,一家三口去了上海,从此再无音讯。就是连老头去世的消息,张不伦也是在大院门口布告栏中看到讣告才知道的。
二十世纪,工厂又进了一台四千吨,于是在安装四千吨过程中,抽调精兵强将,将所有三千吨当年的原始图纸逐一录入计算机系统,准备把三千吨复盘后做数控改造。
这时候的队伍那是兵多将广,人才济济,光硕士博士就一堆,不是高工,见面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复盘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对照原来图纸,整个设备从上到下多了十五个阀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十五个阀门对设备基本没什么影响,但是如果有一个松动或者突然关闭,设备就会出现小故障,不过从现在的技术角度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装这十五个阀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所有人都在沉思。
只有一个和张不伦一起进厂,现在已经是主任工程师的朋友思索半天,两眼一亮:”卧槽,连老头!绝对是他干的!”
张不伦知道这个消息,也是直拍大腿。
嘿,这老头,硬是借着这十五个阀门,当年不仅高薪返聘,还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有滋有味!跟谁说理去?
第八章
不过记忆中大部分退伍兵和返城知青还是兢兢业业的。
他们都有很多共同特征,比如特别注重荣誉,比如做事认真,不怕吃苦,特别能抗事。至今在张不伦的印象中,好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们的事,他们在那个时代撑起了工厂和家里的一片天,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
张不伦做销售的第一个师父就是珍宝岛下来的老兵,班长代理排长。当时上岛侦察,结果刚上去就踩雷负伤,还没参战就被转业回来了。
有次和师傅喝酒,张不伦酒有点多,看着师傅腿上早已愈合那块不大的伤疤,也是嘴欠,脑子一热就来了句:“您老人家不是怕打仗故意踩雷的吧?”
气得老头当时就要和张不伦掀桌子,吓得张不伦赶紧赔礼道歉。尽管如此,后来还是一个多月没理睬张不伦。直到张不伦三番五次登门,捶胸顿足,发誓赌咒,表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检讨做了无数次,老头这才稍有好转。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工人。
晚上加班,食堂锅炉坏了,没有夜餐,能唱着革命人永远是年青一干就是一宿。
厂里最困难的时节,基本上家家都到了等米下锅的境地。为了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全厂工人自发组合起来,按照不同车间,不同工种,做起了老鼠夹子、溜冰鞋、落地台灯、沙发等等,硬是挺过了难关。
即便生活再拮据,工厂子弟学校亟待翻新和扩建的时候,工人们从牙缝里扣钱也要踊跃捐资。
所以张不伦在以后的岁月中一直挺佩服他们。
因为他们,工厂对下一代的教育氛围大大改变,家家开始关心起了孩子的成绩,能上哪个学校,能不能考上大学。
而早年间见面聊到孩子,基本上是问:“你家孩子最近没被派出所找吧?”
一听说没有,马上大拇指直竖:“你家教育了个好孩子!”
汽车大院的孩子们长大后去了全世界各地,各行各业都有。
当然,这是后面的故事了。
2014年的一天,张不伦在北京一位老首长家做客。那段时间,因为环境,因为琐事有些心烦意乱,老首长从道德经里挑了一句话,挥笔泼墨给张不伦写了幅字:“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张不伦越琢磨越有道理。
其实命这个东西吧,对每个人还是公平的,不然你品,你细品!
第九章
上了幼儿园的张不伦小朋友特别喜欢吃零食,无论大小好坏,只要是能吃的就是张宝宝最喜欢的。
每天父母亲买的那点零食被张不伦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后,依然意犹未尽的张不伦便会去打许慧小朋友的主意,主要就是威胁恐吓,坑蒙拐骗、敲诈勒索那套战术,总而言之一切以把零食拿到手的结果为导向,有时也会拉着小伙伴金强,许志辉一起实施团伙作案。
可是,仿佛许大小姐家余粮也是不多的。
因此,不去幼儿园的日子,工厂职工医院就成了张不伦经常去的地方。
进了医院,一路溜达过去,看到各个诊室里热情的叔叔阿姨,张不伦便会很有礼貌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小脸蛋也不知给捏了多少次。到了回家的时候,小口袋里就会鼓鼓囊囊装着医院叔叔阿姨们赠送的一大包叫做消磨片的东西。
那是一种圆圆的小药片,主要是治疗消化不良的,放到嘴里,甜甜的,和糖果的味道一样。
拿到了消磨片的张不伦,有时候会遇到等在路上可怜巴巴,已经望眼欲穿馋涎欲滴的金强和许志辉,然后总是会很慷慨大方的拿出来一部分和他们一起分享,大大过了一把当地主老财有钱人的瘾。
张不伦的父母亲担心孩子消磨片吃多了不好,毕竟总归是药,于是就把消磨片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规定张不伦一天只能吃几片。
有天从幼儿园回到家,张不伦像往常一样按惯例直奔放着铁盒子的柜子而去,却意外发现盒子找不到了。于是张不伦充分发挥了不屈不挠的愚公移山精神,翻箱倒柜终于在另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个装药的盒子,里面有一大袋和消磨片一模一样圆圆的药片。
张不伦抓了一把装到口袋里,出门就去找金强,许志辉他们玩了。可是那天一个小伙伴也没找到,自己一个人玩了一阵,吃完了口袋里消磨片的张不伦很快觉得脸有点痒,并且头昏昏地想睡觉。
刚回到家,张不伦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就开始呼呼大睡。等到下了班的父母亲回到家的时候,当时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张不伦不停讲着梦话,脸肿得老高,通红通红的。
大惊失色的父母亲赶紧摇醒了昏昏沉沉的张不伦急声询问,张不伦迷迷糊糊中指着装着药的铁盒子哼哼叽叽半天,大人们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于是心急火燎地抱着去了职工医院,吊了好几天水,这才救了回来。
后来,从大人的嘴里,张不伦终于知道了他那天吃的东西叫四环素。
不过从那以后,不管张不伦带什么零食,金强和许志辉他们打死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分享了。
以上这段历史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但凡只要是张不伦在场,都会成为叔叔阿姨们酒桌上或是茶余饭后的笑资,也是张不伦小时候对职工医院的记忆之一。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上国有企业里都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做“以厂为家,厂兴我荣”,很多厂子里还会把它制作成巨幅标语悬挂在醒目的地方。在那个时代,厂领导,车间主任都是半脱产干部,和工人、技术人员一起参加车间劳动,称为工人的带头人。他们和广大工人阶级打成一片,工人的困难就是他们的困难,工人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也都会想方设法介入解决。
每到节假日,厂领导就会带着慰问品去看望一线职工,了解工人的生产工作情况,并且及时地提供帮助。职工生病住院,除了单位领导会亲自看望外,工会还会买慰问品,车间还会安排专人进行陪护。如果职工死亡,还要组织开追悼会,发讣告,让职工暖心。稍微有一点规模的国营工厂,都有自己的学校和医院,张不伦他们厂属于省属国有大型企业,职工医院的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在当时应该说还算是不错的。
职工医院坐落在距离工厂区两里多路一个叫建校的地方,也是当时厂里工人的生活区之一,和厂子弟小学连在一起,占了将近生活区三分之一的地盘。
医院大门朝东,里面是一排排红砖墙黑瓦的平房,门诊大门雨搭立檐正立面上,写着领袖的题词“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顺着大门往左,是医院的放射科和中医推拿的地方,后来还增加了一个叫计生办的机构。往右的几排平房是内科,外科,儿科,耳鼻喉科,口腔科等等,基本上按照大医院标准把所有科室都配置得一应俱全。
再往后走到尽头还有个四层楼房,那是医院的住院部,里面是各科病房还有手术室和妇产科。每次张不伦去住院部的路上,都会看到一个写着焚化炉还竖着一个大烟囱的大家伙,上面还有个骷髅头的危险标志,那时张宝宝会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于是箭步如飞不敢做丝毫逗留。直到长大了以后张不伦才知道那个东西是用来焚烧医疗垃圾的,并不是大人们口中常提到的烧死人的火葬场。
医院的医生们是老中青三结合,有过去下放基层的知识分子,也有返城知青分配进了医院后先拜师学艺,而后再去工农兵大学进修,因为那时候工厂的医生并不是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需要定期下车间为工人们会诊,接触的病例也多,渐渐也就能独当一面了。再后来,从全国各地的医学院校还陆陆续续分配来了不少大学生。
职工医院的医生既是医生,也是厂里的职工,因此和工人们相处特别融洽,去那看病总是热情诊断,详细解答,还通俗易懂,绝对不会发生如现在专家门诊似的,问来问去都是一通高深莫测云山雾罩的话。因此工人们感觉身体哪里不舒服很少去市里的大医院,在厂医院基本就能解决了。
张不伦印象中,那时在医院的医生中还是高手云集的。
放射科一个叫李晓根的医生,脸黑黑的,长得很壮实,是个返城知青。尽管进医院的时候文化水平不高,可人家愣是凭借自学和实践摸索,就是拍个X光片,人家都能玩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那个时候厂里就一台X光机,如果医生觉得哪看不准,往往就会开个单子:“去拍个片子!”
去了李晓根那,基本上只要片子一出来,他就会很清楚地指着片子告诉你有没有问题,问题在哪个地方,应该去哪看,有时候判断比医生还准。不像现在只要进了医院就是CT、B超、核磁共振等等一通扫射,最后还是没办法确诊是什么毛病。
曾经厂里有不少人在绝症初期都是在李晓根那被看出来的,因为及时去了大医院治疗,愣是捡回了一条命。时间久了,人们都传说李晓根有一双神眼,于是四里八乡好多人都慕名而来,认为他的话就是金科铁律,他的判断一定是板上钉钉。
或许正因为这种无原则的信任和公信力,有一次,差点酿成一起命案。
第十章
肥西山南乡下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得了一种怪病,身体虚得不行,比如有时候早起刚伸个懒腰就窝住气了,疼的不行。再比如有时候一阵风吹过人就当时就会感觉不舒服,回家一躺就是好些天,摸哪哪都疼。为了这个病,家里人带他到市里大大小小医院都看过,所有指标都正常,就是检查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毛病。即使碰巧托熟人找到了这方面的名医,当时开点药吃过感觉好一点,可没几天又不行了。长此以往,年轻人就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也不知从哪听说的,汽车厂职工医院有个李神医,于是年轻人两口子迫不及待找上门来。
那天来拍片子的人还比较多,看着李医生对着片子和排在前面的病人逐一交流,听着和病人分析病情时候一个一个说得头头是道,两口子人越听越感觉医生水平高,暗自欣喜看来这次是找对人了。
轮到年轻人拍完,刚看完片子的李医生眉头紧锁,本来脸就黑,看上去更加瘆人。
年轻人的老婆赶忙迎上前去,连声询问:“医生,您和我们说说,我们家这个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我们都看了好多家医院了!”
李医生一脸严肃,摇摇头,摆了摆手,貌似还叹了口气,转身开门匆匆离去。
年轻人见状当时就感觉双腿发抖,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头往病房椅背上一靠,气若游丝,眼见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要说她老婆比他还稍微坚强点,当时两腿一软,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得呼天抢地,说我的亲人哪,你说你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你让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活啊。
周围科室的正在看病的人们听到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三三两两都走了过来,不一会门口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有热心的赶紧把年轻人托着平放到医院的躺椅上,看着直挺挺躺着,有气无力的年轻人,有心软的大妈大姐早已红了眼圈,陪着她老婆一起抹起了眼泪,于是一片稀里哗啦。
等到李晓根回来的时候,看着诊室门口这一派慌乱景象,自己顿时就被吓了一跳。
于是一通七嘴八舌,好不容易问明情况,李晓根当时就懊恼地一拍大腿,一声断喝:“他没病!”见众人慢慢安静下来,李晓根这才解释:“我刚刚肚子不舒服,上厕所去了,让他们稍微等会,不要着急,等我回来再说。”
说也奇怪,这边刚听说没事,那边躺在凳子上的年轻人竟然被悠悠气转,瞪着两只眼,很虔诚地望着李神医。
李医生一把拽起年轻人,拉着他老婆一起,坐到办公桌前一板一眼和他们讲起了片子。后来,李医生建议要去的其他几个科室两口子一个没去,前一阵子还奄奄一息的年轻人神清气爽骑着自行车带着老婆就走了,留下一路笑声与感谢声。
说也奇怪,从此年轻人的病竟然由此痊愈了,还给医院敲锣打鼓送来了锦旗。
九十年代末,和张不伦曾经共事的有一个姓马的调度,四十多岁,淮北人,身体一直很好。厂里年年都会安排体检,前几年体检,李晓根刚拍完片子就提醒老马要注意几个地方,还一个劲叮嘱老马一定去大医院再去复查一下。
老马一直是个豪放之人,哈哈大笑:“我才懒得费那个功夫呢,怕管个逑用啊?我这个身体壮得很,你看像能得那个病的样子吗?”
两年后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工作岗位上,当时也是分批体检,张不伦很清楚地记得马调度临走的时候还冲他敬了个美国式的军礼,嬉皮笑脸地说要是这次我检查出了绝症,今天晚上大家哪都别去,我们找个最好地饭店好好撮一顿,然后我就周游世界去。
结果一语成谶,当天下午检查结果一出来,赶紧送省立医院,确诊绝症,还是晚期。
张不伦去探望马调的时候大约是一周以后,一百多斤的北方大汉躺在床上,已经是瘦骨嶙峋,只剩几十斤了。
半个月后,在马调的追悼会上,张不伦遇见了李晓根。
“兄弟啊,你不听话,你就是不听话啊。我要坚持一下,早把你拖去检查就好啦,怪我,怪我啊!”马调灵柩前,李晓根痛哭失声。
后来李晓根当了好多年的医院书记,当了领导的他,始终坚持他的办公室一定要在放射科,无论谁劝都不行,那个时候厂医院又到了不少新机器设备,他那个钻研的劲头又上来了。
到了二十世纪,已经退休的李晓根依然还返聘回了放射科,天天奔波在病人与设备当中,一头白发,热情依旧,但还是那一脸严肃的样子。
不过要说那时候职工医院里名声最响的还是口腔科,看牙的技术在省内基本上能算数一数二。那时候省市领导都经常坐着小车来汽车厂医院看牙,就这样,还得预约排队。不过,这也是有渊源的,口腔科技术之所以这么好,那和第一任主任医生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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