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路上
作者/池征遥
第一章湘江夜奔
江小满的手指在纱布上打第三个结时,听到湘江的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浮桥在脚下摇晃,像一片被炮火掀起的枯叶。她踉跄着扶住木栏,药箱撞在腰间,硬邦邦的金属器械硌得生疼。江水裹着血沫涌上来,浸湿了她的布鞋,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卫生员!三连有人中弹!”
喊声从对岸炸开。小满抬头,手电筒的光束刺破浓雾,照见一个蜷缩在桥边的身影。少年约莫十七岁,军装被血浸透,肠子从腹部裂口涌出来,像一截被扯断的红绳。
“别怕,我来了。”小满跪在他身边,手指颤抖着去捂伤口。少年却抓住她的手腕,眼睛亮得吓人:“姐……我娘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
话音未落,对岸突然亮起三颗红色信号弹。小满下意识低头,看见少年瞳孔里映出的光,像三滴血落在江面上。
“轰!”
浮桥炸开的瞬间,小满被气浪掀翻。江水灌进鼻腔,她本能地蜷缩身体,却感觉有双手死死拽住她的绑腿。
“活人!这还有个活人!”
一个湿漉漉的脑袋钻出水面,十五六岁的男孩,满脸泥污,腰间别着把柴刀,背上捆着半袋炒面。他像条泥鳅,在炮弹炸起的水柱间灵活穿梭,硬是把小满拖上了南岸。
三人趴在焦黑的芦苇丛里喘气。铁蛋——男孩自称这个名字,红三十四师的,找了大半年队伍——从贴身衣袋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露出枚铜制红十字徽章。
“苏区造的。”他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江院长说,戴着这个,走到哪儿都是红军。”
小满的手指突然僵住。徽章内侧刻着三个小字:江采萍。
那是她姐姐的名字。半年前,战地医院院长江采萍在掩护伤员撤退时,跳下了仙人崖。
“你从哪儿来的?”小满声音发哑。
“于都。”铁蛋挠头,“跟着老杨头,他炊事班的,说红军往西走,我就跟着。”
远处传来号角声。小满把徽章塞回他手里,起身整理药箱:“走,跟上大部队。”
铁蛋却没动,盯着她腰间露出的半截银针:“你会针灸?”
小满点头:“我娘是苗医,教我的。”
铁蛋眼睛亮了:“那你会治疟疾吗?老杨头这两天总说冷……”
话音未落,江对岸又炸开几颗炮弹。小满拽起他:“先活过今晚再说。”
两人钻进芦苇荡,身后,湘江的水依然泛着血光。
第二章 雪山烛火
夹金山的雪,像刀子。
铁蛋的裹脚布早就冻成了冰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老杨头——炊事班长,六十多岁的人,背着一口六十斤的行军锅,却走得比谁都稳。
“后生,把辣椒粉含嘴里。”他递来个小布包,“暖身子。”
铁蛋摇头:“你留着,你年纪大。”
老杨头笑了:“老子在井冈山就跟着毛委员,啥风浪没见过?快含着,别等冻成冰棍。”
风雪突然大了。铁蛋眯起眼,看见前方雪坡上蜷着几个人影。
“收容队的!”他喊,“有人倒了!”
老杨头把锅往肩上一扛:“走,救人!”
等他们赶到,才发现是三个小战士,冻得脸色发青,手脚已经发紫。老杨头蹲下身,摸了摸其中一人的脉搏:“还有气,得暖。”
他解下腰间的水壶,倒出最后一点辣椒水——那是炊事班用最后一袋干辣椒熬的,原本打算给伤员驱寒。
“来,张嘴。”他把辣椒水喂进小战士嘴里,自己却打了个寒颤。
铁蛋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班长,你嘴唇都紫了!”
老杨头摆摆手:“老子扛得住。”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晃,行军锅“咣当”一声砸在雪地上。
“班长!”铁蛋扑过去,却见老杨头眼睛闭着,嘴角还挂着笑。
“别……别浪费……”他喃喃道,“等开春……把盐罐子……埋在水井旁……”
风雪吞没了最后的声音。铁蛋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却只摸到一手冰碴。
“班长!”他喊,声音被风撕碎。
小满赶来时,老杨头已经成了一尊冰雕。她蹲下身,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是那枚红十字徽章。
“铁蛋,把徽章放在他胸口。”她低声说,“让他带着,走得安心。”
铁蛋照做了。徽章上的“江采萍”三个字,在雪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班长说,等开春,把盐罐子埋在水井旁。”铁蛋站起来,抹了把脸,“咱得活着,替他完成。”
小满点头,转身继续往上爬。
雪山沉默,只有风声呼啸,像一首未完的挽歌。
第三章 草地悲歌
松潘草地的夜,像一口黑色的锅。
铁蛋蹲在沼泽边,手里捏着朵发光的蘑菇。荧光菌群在黑暗里闪烁,像星星掉进了泥里。
“别吃!”小满的声音突然炸响。
铁蛋吓了一跳,蘑菇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泛着幽蓝的光。
“这能吃?”他问。
小满蹲下身,用银针挑起一点菌丝:“这是尸菌,长在腐尸上的,有毒。”
铁蛋吐了吐舌头:“难怪你总不让我碰。”
小满没笑,从药箱里掏出个布包:“吃点这个,驱寒。”
铁蛋接过,是炒面,混着点草根:“就剩这么点了?”
小满点头:“省着吃,能撑三天。”
铁蛋突然沉默。他想起老杨头,想起那壶辣椒水,想起雪山上的冰雕。
“小满姐,”他低声说,“咱能活着走出去吗?”
小满没回答,只是把银针收进布袋:“走吧,天快亮了。”
可天没亮。
第三天中午,铁蛋突然捂住肚子,脸色惨白:“姐……我头疼……”
小满摸他的额头,滚烫:“你吃了什么?”
铁蛋摇头:“就……就那点炒面……”
小满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打开药箱——炒面袋里,混着几朵发光的蘑菇。
“铁蛋!”她喊,“你误食了尸菌!”
铁蛋开始抽搐,嘴里喃喃着:“娘……娘……”
小满扯下最后的止血绷带,一头缠在腰间,一头甩给铁蛋:“抓住!别松手!”
铁蛋迷迷糊糊地抓住,小满用力一拽,把他从沼泽边缘拉了回来。
“坚持住!”她喊,“我带你去找草药!”
铁蛋却笑了:“姐……我看见我娘了……”
小满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清醒点!你死了,老杨头的盐罐子谁去埋?”
铁蛋突然睁眼,眼神清明了些:“对……盐罐子……”
小满背起他,跌跌撞撞往前走。草地的尽头,太阳正在升起,像一颗燃烧的火种。
第四章 腊子口星火
腊子口的岩壁在暮色中泛着铁青色,峭壁上横生的野樱桃树像支棱着的嶙峋骨爪。铁蛋用牙关咬紧驳壳枪,指腹在结满冰霜的岩缝里摸索时,听到背后收容队的骡马突然发出惊恐的嘶鸣——敌堡的探照灯横扫过崖壁,瞬间将突击队照得纤毫毕现。
“给老子打!”上方传来川军沙哑的吼叫。
子弹在悬崖上迸溅出蓝紫色火花,铁蛋的裹脚布被流弹擦出焦痕。他蜷身在突起的岩石后,摸出老杨头留下的辣椒粉包,发现油纸被汗浸得发软。半个月前翻越雪山时,炊事班长的冰雕手指还保持着递出辣椒粉的姿势,此刻隔着棉衣贴着心口的位置隐隐发烫。
“铁蛋!左侧岩缝!”
下方战壕里传来的熟悉声音让他眼眶一热。借着敌堡机枪换弹的间隙,他瞥见江小满正在给突击队长包扎头部。她鬓角的霜色更重了,急救包上沾着磺胺粉的黄渍,红十字徽章却擦得锃亮。
突击队长突然抓住小满的手腕:“同志,等我们拿下机枪口,替我给陕北的婆娘捎句话. ……”
“要捎话就自己回来说!”小满撕开绷带的动作利落如初,银针在队长虎口处重重一刺,“血管冻住了,得活血!”
铁蛋喉头突然涌上辛辣的热流。他贴着岩壁向上蠕动,腰间的柴刀与岩石碰撞出细碎声响,恍惚间仿佛回到湘江那个血腥的夜晚。那时他刚从贵州深山的土匪窝逃出来,怀揣着江采萍院长给的徽章,像条野狗似的追着红军的踪迹。若不是江小满滚落江心抓住绑腿,或许他早已成了江底沉沙。
机枪的扫射突然密集。铁蛋感觉左腿传来灼痛,低头发现血水正顺着岩缝往下淌,在月光下形成一道暗红色溪流。下方的收容队突然骚动起来,有人用苗语高喊着什么——是江小满发现了他的伤情。
“接着!”
下方抛来的物体划出抛物线,铁蛋本能地扬手接住。掌心触到粗粝的触感,竟是半块压缩饼干。这分明是过草地时小满节省的口粮,如今用止血绷带绑着,末端系着发黑的银针。
“当家的要投胎啊?动作快点!”敌堡里突然爆出粗鄙的嘲笑。机枪口调转方向的瞬间,铁蛋咬破辣椒粉包,暗红色的粉末在夜风里绽成血雾。呛人的辛辣灌进射击孔,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就是现在!”
铁蛋跃起的姿势像头扑食的豹。柴刀劈开机枪枪管的刹那,他看到江小满冲出战壕,药箱在腰间剧烈晃动,红十字徽章反射着冷冽月光。这个画面在他瞳仁深处定格,如同当年江采萍院长纵身跳崖前最后回望的那一眼。
“替老杨头埋盐罐子…...”他朝下方嘶吼的尾音消散在爆炸声里。就在他身体被子弹贯穿的瞬间,铁蛋突然想起穿越松潘草地的那个黎明。当他从尸菌的幻觉中被小满的银针刺醒,在火光中看到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能铺满整个黄土高原。
第五章 会师新生
三军会师的军号声响起时,江小满正拖着血淋淋的身体用牙咬断一新生儿脐带。产妇的呻吟混着硝烟味在野战医院帐篷里回荡,新生儿滑腻的躯体在她掌心微微发颤。
“吸气!用力!”她膝盖深陷在血污浸透的草堆里,背后是收容队不断抬进来的伤员。帐篷外的马蹄声与欢呼声浪潮般卷过,帐篷布上晃动着火把投下的纷乱光影。
产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山西口音里带着哭腔:“大夫,你听…...”
轰鸣声穿透帆布帐篷。江小满抬头,看见十几架敌机阴影正掠过营地,投弹舱门打开的响动如同恶兽磨牙。新生儿的脐带还缠在她指间,血珠顺着银针往下滴落。
“带人往北坡转移!”远处传来警卫连的呼喊声。
产床在震颤。江小满用身体护住新生儿,纱布卷从药箱里滚落,沾着草屑和泥土。产妇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扯下头巾裹住婴儿:“同志,给孩子取个名…...”
帐篷支柱在气浪中轰然折断。江小满抱着产妇滚向角落。混沌中她看见姐姐江采萍的白大褂在山崖的风里翻飞,看见老杨头背着行军锅在雪线上凝固成雕塑,看见铁蛋从腊子口悬崖坠落时扬起的辣椒粉像不灭的星火。
“就叫星火。”她对着产妇的耳朵喊,弹片划破帐篷的尖啸声中,婴儿的啼哭突然嘹亮如军号。
转移的队伍在松林里穿梭。江小满把新生儿贴在胸前疾奔,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烈焰。敌机的轰鸣渐渐远去时,她绊倒在溪流边的鹅卵石滩上。
晨雾正在散去。怀中的星火突然伸出小手,抓住她垂落的发梢。江小满望着溪水里晃动的倒影——那个在湘江畔瑟瑟发抖的小卫生员,不知何时已有了坚硬的轮廓。
“看!三大主力军的红旗!”
欢呼声从山顶席卷而来。江小满抱着星火爬上高坡,朝阳正刺破云层。漫山遍野的灰色军装汇成洪流,猎猎军旗迎着晨风招展。
“小满同志!”收容队的老马倌气喘吁吁追来,“后方送来批奎宁,说是你姐姐当年藏…...”
话没说完,老马倌突然瞪大了眼睛——溪涧对岸的峭壁上,成片的野生杜鹃正在怒放,血红的花瓣落在水面,顺着溪流漂向红军来的方向。
江小满把星火交给产妇,从药箱底层摸出个生锈的罐头盒。揭开层层油布,半包辣椒粉混合着雪山冰晶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抓了把红艳艳的粉末撒进溪水,看它们随着血色的杜鹃花瓣一道,漂向云雾缭绕的东方。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