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塾师池广山(12一15)

塾师池广山(12一15)

 

作者/池征遥

 

十二、血脉家魂

 

来安的雨,总带着水畔特有的湿润,湿润着远方游子的心。

“顿丘山遗址”“建阳县城遗址”的断壁残垣总在池广山的心头萦绕。当我们的目光在雨中触及那些带绳纹的陶瓦碎片,就会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我们本姓章,祖地福建浦城,明1627年从徽州迁来。我们是浦城章系七十九世来安十世志俊字辈支脉,已历观、国、之、光。按谱系你们兄弟姐妹是正字辈,往后,子为道字辈,孙为世字辈,要修章氏志俊家谱,传承历史文化,不忘来时路。”转眼,父亲去世52年,志俊后代国安子孙已传至(浦城八十七世来安十九世)“义”字辈。

望着远处穿城而过的来河水,就会知道它的历史文化源远流长,这条河孕育了丰饶的土地。在新石器时代,顿丘山遗址便已有人烟聚居。商周时期,这里属于徐国管辖,春秋时期又成为吴楚争霸的焦点。战国时期,楚国吞并了这片土地,形成了“吴头楚尾”的特殊地缘格局。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建阳县在此设立,标志着来安建县的开始,沿用至汉;东晋时期侨置顿丘郡;后设永阳县至南唐中兴元年(958年),因这条河改名“来安”,取“来者皆安”之意。而章氏先祖颜公迁来时,带着徽州的族谱和一把刻着“鸿支分表海”的铜匙,与周、余、武三姓齐名,并称“南章北周城内余”,是县里响当当的大户。

父亲告知,1772年建成来安章氏宗祠,为三进院落,大门悬“章氏享祠”匾,联语“名区近邑来安水,余庆遥承越国风”。县档案馆应该有老照片。宗祠中厅那副长联最震撼:上联“族望重东南居于唐显于宋卓起元明约千二百年往绩如新”;下联“孙谋衍堂构祖奉闽宗奉浙派承江皖历三十六世引绳勿替”。

章氏宗祠我们姐弟都见过,字字刻着家族的骄傲。永远不能忘的是大厅的门联“鸿支分表海,余庆衍全城”。此为天南地北板桥章氏共有的堂名,凡是余庆堂的后裔,看到这一门联,均能与之认亲;不论家是否住在板桥堡,都可以前来祭拜。

父亲说,比宗祠更让来安人铭记的,是1775年章氏捐建的“板桥”。那座木结构的桥,横跨泄洪小河,取代了年年被淹的便桥。为追思章氏功德,后人统称来安章氏为“板桥章”。因此,民国时章氏族人在宗祠后厅“全城世家”匾下,重题了“欧风亚雨新中国,绿水青山归板桥”的字迹。从此,“板桥章”成了来安章氏的代名词,就像桥身的榫卯,将族人的心牢牢锁住。

遗憾的是,1970年宗祠被改建成板桥小学。听长辈们说,那时祠堂前的银杏、松柏要两人合抱,金黄的叶子落在“章氏享祠”的匾额上,像碎金铺满石阶。可如今,老树被盗伐,匾额不知所踪,但血脉从未断裂。自颜公带着江南家人从徽州来到江北来安,人丁兴旺,子孙以来安县域为中心,扩散到北京、上海、香港等数省市区,远至海外。

“要修家谱”,父亲生前多次提过。值父亲诞辰百年之际,在我兄长池正途的主持下,经同堂兄弟姐妹与后辈们共同努力,由我执笔,堂侄章坤设计封面图,终于在2025年乙巳春节前,我们如期写就“来安板桥章志俊子孙家谱”,实现了父亲的遗愿。

板桥章的故事总与来河水脉相连。600年过去,来河水依旧东流,就像族谱里的名字。从“志俊”辈到“义”辈,如参天大树,开枝散叶。历史生生不息,仍在向前延续。

雨停了,夕阳照在来河水面,波光里浮动着“板桥章”的影子。我们知道,只要来河还在,“来者皆安”的诺言,就会永远刻在章氏子孙的骨血里。

 

十三、家业兴衰

 

塾师光山,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二六年,一个富有的农户之家。幼时,祖母向他讲过的家业从兴到衰的往事,永远铭刻了在他的心中。

光绪年间,位于长江北岸,靠近圩区的来安相官有一个松庄,十雨九涝。有一天,还浸在晨雾里时,祖母坐在门槛上摩挲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沿的裂痕里嵌着几十年的茶渍,“你高祖章万有(观蘭),”她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当年是跟着洪杨大军走的。”

那时他不懂“洪杨”是何意,只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后来才知道,那是咸丰六年的事——天王洪秀全在南京城里大兴土木,东王杨秀清却在东王府里对着“天父”的牌位冷笑。高祖父是被裹挟进去的,据说还在安庆府领过一纸“圣库文书”,那文凭在光绪末年的兵灾里烧了边角,却被他用油布裹着藏在房梁上,直到日本鬼子进村那年,他才在灶膛边见过那团焦黑的纸。

天京事变的消息传来时,高祖父正随军攻打庐州。杨秀清的首级被传示各营那天,他躲在伙房的柴堆里,听着外面“杀尽东党”的嘶吼,突然想起松庄的稻田该插秧了。三个月后,他脱下号坎,在六安州的一座破庙里削了发。主持说他尘缘未了,给了他一串菩提子,让他往南走。

话说高祖母到我家时还未成年,是被用半袋糙米换来的童养媳。她的小脚在泥地里崴了无数次,才学会跟着上人在圩区的水田里插秧。十八岁那年秋天,她在陈塘放猪,看见芦苇丛里闪着金光——是一尊巴掌大的金菩萨,链坠上还刻着“乾隆年制”。

地主章孝彦知道后,带着家丁来抢。高祖父刚从庙里回来不久,他手里的禅杖打断成了两截,金菩萨还是被夺走了。三天后,章孝彦派人送来一张地契:“北部古井寨的30亩荒地,抵那尊菩萨。”

古井寨穷乡僻壤,荒野处常有狼群出没。高祖父带领全家,用砍刀劈出一条路,在荆棘丛里搭了个草房,度过了第一年冬天。而后,又在门前不远处挖出了一眼泉井。“这地养人,”他摸着井沿的青苔说。

至曾祖,生育四子一女长大后,古井寨的荒地已变成了良田,置庭院两进房10余间,在十里八乡都算体面。

麻烦是从周家开始的。周家住在寨子东西两头,仗着有个外甥在县里当典史,总想占我家的水渠。先是孩子们为了一瓢水打架,后来周家把门前的塘坝挖了个缺口,淹了我家的禾苗,不久又挖支渠断了我家的水。大祖父与兄弟揣着两吊钱去县里告状,却遭周家的外甥打了二十大板。

“这官司咱不能输!”情急之下,家人一合计,咬着牙卖掉了一头耕牛,凑了钱再去。这次周家请了讼师,说水渠是“祖上传下的龙脉”。县太爷收了周家的银子,判我家“私挖水渠,冲毁良田”,将大祖父和二祖父关进大牢,蹲了三个月。

出来那天,大祖父蹲在井边哭了。愤懑难消,他抽起了鸦片,烟枪是周家“赔罪”送来的。

天有不测风云。民国二十一年突降一场大火,烧掉了西厢房的粮仓,火舌舔着房梁时,家人还在抢收留种的稻子。等火灭了,大院只剩下半壁残垣,那头老黄牛也没了。

曾祖父站在废墟上,突然吐了口血。后来他把所有的田地分成等份,每个儿子各领10亩地和三间草房,其余变卖典当还了债。“各过各的吧,”他说完这句话,就再没开过口。

曾祖父,在他弥留之际,从枕底摸出一本账册,放进三爷爷章之栋手上,“这个家交给你了。别学你大哥。”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守着这地,别让人欺负了。”

有一年,父亲从西藏回乡探亲,带我去古井寨下郢大表叔池凤华家省亲,大表婶周传华带我们去看老宅,旧址仍在,但早已换新主;门前那眼老井还在,只是井沿的青苔比当年更厚了,水里映着我们的倒影。回到金冲家中再去寻找祖母用过的粗瓷碗,姐姐告诉他早已碎了,曾祖的菩提子串也早就不知去向。

那一夜,村里群犬狂吠,父亲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远去的年代。

风从长江口吹进来河南岸,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父亲突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家业这东西,就像田里的稻子,一茬一茬的,有收成就有荒年。”

 

十四、苦难童年

 

1926年5月21日,古井寨的茅草屋在暮色中抖落出一缕阳光。板桥章氏志俊一脉的国安后人之栋,看着刚刚问世在襁褓中啼哭的长子,眉头拧成了绳——这是他膝下第一个男丁,却恰逢家徒四壁的绝境。三间草屋里的三代人——曾祖母、祖父母、姑母与我父相拥而泣。

“把这娃送走吧。”祖父的声音像风中残烛,“不然一家人都得饿死。”

周岁那天,抓周的木盘还没摆稳,外曾祖母踩着泥泞闯进门。她一把夺过我父亲,红着眼眶吼:“谁敢动我的外孙!我养!”

从此,父亲的人生被劈成了“好几节子”。

在外曾祖家的六年,是他记忆里最早的碎片。外曾祖父年逾五十,无子,有两女,其中一女是我们的姨奶奶,嫁到了水口董家,另一女就是我们的祖母池氏。时有30亩田和一片荒地,一头耕牛,常年雇佣一人帮着耕种、放牛,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父亲幼小,衣食无忧。但也有孤独之时,外曾祖需要下地干活,只能把他关在草房里,回来时常见他爬在地上,满口鸡粪、满身屎尿,让人心痛。

话说古井寨的家人自家业衰败分家后,刚开始有10余亩地,日子过的也还算可以,但因灾害频发,加上周姓持续侵扰,不得已多次出卖典当田地,到有了我们的父亲时,所剩田地无几,后来生了二叔三叔,更是雪上加霜,一家人在生存线上挣扎。祖母到大姑奶家帮忙带孩子、烧饭度日;祖父则跟着大姑爷杀年猪、上锅,打短工、挑盐卖,常因“拖家带口”被拒之门外。最后,举家投靠宗亲大户章之榜门下,但不到一个月就被冷言冷语嫌弃。祖母只好带着姑母和两个叔叔回到家中,农忙时做农活,闲时去讨饭。

“伞破骨在,丢了油布有被单,还能撑起来。”每当父亲回家看望祖母,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她攥着最后的一亩三分地不肯再卖,“怕娃长大后,连个上坟的地方都没有”。

1931年,父亲六岁。外高祖牵着他的手,走进了教书先生章煌的私塾。先生翻开《三字经》,毛笔在纸上写下“人之初”,窗外的阳光恰好落在父亲布满冻疮的手背上——那是他“初开鸿蒙”的第一天,也是苦难岁月里,第一束照进生命的光。

 

十五、寒门学子

 

我有一方如通宝钱币相同图案的青色古砚,这是父亲池广山留下的遗物,他说是外曾祖用一亩地的钱买下的,家中最有历史文化价值的藏品,陪他一路前行,直到我进西藏,来到他身边,父亲将它交给了我。我喜欢它,视为珍宝,它贵重之处,不在其外,而在墨池中;它不只是书写工具,更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那里流淌的文脉,是一个学子到父亲一生的见证。

时间回放到1931年秋的那个早上,父亲背上书包临行前,外曾祖将这方砚台还有数枚铜元放在我父亲手上,“孩子,砚是写字用的,钱是要交的学费。从今天开始,你将迈出人生的第一步,要用它写好每一个春秋,向先人交出一份圆满的答卷。

砚台很重,与钱币触踫发出叮当的响声,父亲的心灵受到了震憾。他向二老深深地躹了一躬,暗下决心,要用它写出不朽篇章。

从那时起,池家正厅的八仙桌上,茶具的旁边多了这方砚台。父亲用它蘸着米汤在八仙桌上练字,满屋飘荡着毛笔头浸出的米香,滋润着他的心房。

步入学堂后,父亲很快崭露头角,深得塾师恩宠。然而,七岁那年遇天荒,父亲的生活出现了裂痕。水田干裂如龟甲,苦豆在裂缝里挣扎。因无力耕种,外曾祖将30亩地佃了出去,只余少许自种,后来又将耕牛卖了换粮。天之浩却!再后来连雇放牛娃的钱都凑不齐。“书不能念了,放牛去。”外曾祖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作出了这一惊人的决定。他将戒尺敲在《朱子家训》上,竹片震落的纸屑飘到父亲脚边。

离开学堂,父亲依然不忘读书。每日破晓,便牵着水牛钻进晨雾。他将牛绳缠在手腕上,用狗尾巴草杆,在牛身上划“牛”字,牛背被他用烧黑的木炭刻满了“汗牛充栋”,这四个字是他从《论语》里刚学到的,表现出他对“读书”的执着和倔强。他把《三字经》拆解后写成纸条贴在牛角上,每天看,每天想。“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他将《礼记·大学》中的这句话,引申为精神上的持续自我革新、不断进步的理念,赋于勤勉自省、弃旧图新和永不止息的进取精神。

有次外曾祖撞见他对着水牛念《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戒尺将要打下,忽然看见牛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停住了手。那些被汗水泡得模糊的笔画,像无数条小蛇在牛毛间扭动,倒让这个和外孙同样固执的老头想起年轻时读过的“韦编三绝”。

进入年关,祖母顶风冒雪来到娘家想讨点粮食过年,才发现她的儿子停学了。大年初二,就在全家人为这事犯愁时,唱麒麟的余麻子来子。这位在镇上茶房打杂的老光棍,顶着一头醒目的麻斑,闯进池家时,怀里还揣着半块热糍粑。“这娃天庭饱满,面相不凡,将来定会有出息。”他摸着父亲冻得通红的脸,从棉袄里掏出一些铜元,“我供他上学”!“但有一个条件,让他做我干儿子!”。这个为人爽直,自愿当“干爹”的麻伯伯,硬是拉了几个朋友帮忙“请会”(一种民间互助借贷)凑足了钱,又把我父亲送进了学堂。

到我父亲十一岁那年,家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外曾祖因交不起10元救国公债,而被保长关押,着实让全家惊吓了一场,是他小女我们的姨奶奶典当了唯一的银簪才被保出。

邻里得知后,纷纷援手相助,私塾凌老师送来了打补丁的旧棉袍,邻居孙虎臣提来了一篮山芋干,等等,一帮热心人慷慨相助,又一次让全家度过了难关。

困难当头,父亲也明事理,想方设法为家里减轻负担,靠着给富农儿子补习功课,挣来了灯油钱,他在灯盏边刻下“见贫苦亲邻需加温恤”。歇伏,头顶着烈日拾柴禾,去溪边捞鱼虾;寒冬腊月,穿单裤草鞋,踩着冰碴子上学,都是为了给家里节省点钱。

外曾祖对我父亲平日要求很严,每天都要检查作业,晚上还要陪伴写读,月光把祖孙俩的影子投在爬满地锦的墙壁上,恍若两株相倚的老竹。

父亲的课本里装的不仅是文字,还有泥地上的草棍、溪石上的刻痕,锅堂口烧焦的头发。他发明“草棍识字法”,还把《百家姓》拆成一根根长短不一的茅草,在桌椅上排演“赵钱孙李”。他称荷塘里的蚂蟥和雨中的蚯蚓:“是篆书中的‘之’字!”

外曾祖教会父亲打算盘,用算盘珠子来计算他背书次数。常提醒父亲“把课本装进脑子、装进肚里,还要读懂消化理解,否则就成了酒囊饭袋。”

外曾祖因过度操劳一病数月不起,病危时撒落一地的算珠,成了外孙最后一课的教具。父亲跪在床前,把算珠按“一去二三里”的顺序摆开,外曾祖枯瘦的手指划过“烟村四五家”,终在“亭台六七座”时咽了气。

父亲年少时即憎恨那些权贵子弟,因为他们经常拿他取乐,用不逊语言羞辱他,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了伤痛。

他永远难忘那年腊月集上,同宗同窗大地主之子章世昌穿着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银制的笔墨盒,故意把“少爷”二字拐着弯儿拉着很长的腔调朝他大声叫喊:“哟,原来是小放牛的?怎么,牛背上的字学会自己走路了?”父亲气得发抖,一不留神,提着准备换盐的鸡蛋跌落一地,蛋清顺着指缝渗进了他的草鞋缝。

更为难堪的是祖母两次去学堂看他,都遭到丸袴子弟的羞辱。那是一个午后,祖母想念我父亲了,在讨饭的路上领着姑姑和两个叔叔顺便去学堂看他。穿着破衣烂衫、打满了补丁的她站在窗前招手,让我父亲出来相见,顿时课堂像炸了锅,迎来一片鄙视的目光。还有一次祖母又去看我父亲,站在院墙外向他打招呼,顿时院内一阵骚动,传出一片唏嘘声:“章光山你妈要饭要到学堂了!”我父亲再一次受到羞辱,猛地冲出院门,扑进祖母怀里痛哭:“妈,这书不念了!我要去挣钱养你!”祖母告诉他“傻孩子,这书必须念,还要把书念好,这样才能有机会实现梦想”。

当夜,我父亲又蜷在谷仓旁,借着油灯读起了《笠翁对韵》,断梁上悬着的旧犁铧,把跳动的字影映出了炫彩。

多年后,父亲仍能背出家中珍藏的《六书分类》中的金句,仍记得外曾祖临终前,他刚抄完的那半卷《说文》。那方与他共成长的青石砚,那些用算盘珠子计数的背书声,终在他掌心长出老茧,留下印痕。

我父亲说:“牛背上的字会被雨水冲刷掉,但装进了心里的字是永远抹不掉的,会像星星点灯,照亮家门,照亮前方,照亮人生路。”他相信“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句古语有灵验。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