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笛声
作者:平措朗杰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办公室里,灼热的光线将伏案午睡的程依楠唤醒。她抬起头,甩甩枕得有些酸麻的手臂,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一张通知单上。看到通知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程依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对程依楠来说,雪域高原上的拉萨气候远不如她的故乡南京那样温和湿润。喝惯了江南碧螺春和西湖龙井的她,也无法习惯酥油茶与甜茶;青稞揉成的糌粑,更比不上苏州梅花糕的细腻香甜。然而,程依楠终究还是来了,并且没有像有些同事那样打退堂鼓。毕竟,在被雾霾笼罩的南京,是看不到拉萨这样蓝宝石般剔透澄澈的蓝天的。
如果没有面前这张发给名叫白玛仁青的学生的通知单,程依楠几乎可以给自己的援藏生活打一个完美的好评。从她作为援藏教师来到拉萨以来,白玛仁青无疑是她遇到的最棘手的学生,没有之一。
程依楠大学毕业便报名参加了援藏。她的身体状况并不突出,因此组织没有将她安排到阿里或那曲这些条件更为艰苦的地方,而是将她分配到拉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学校里没有一门课程需要援藏的本科毕业生来教,于是程依楠的任务便是一些行政和学生工作。带着一腔热血来支援边疆的她,努力地成为一名认真负责的班主任,将她在内地学习到的那些关心爱护学生的经验,统统用在了班里的学生身上。
白玛仁青是程依楠班上的一名藏族学生。据程依楠的藏族同事们说,仁青的家在昌都偏远的牧区,家里仅有的不到十头牦牛,根本不足以维持一家人正常的温饱。因此,他的哥哥年纪轻轻就去了青海打工,已经在外漂泊了近十年。
事实上,刚来到工作岗位时,程依楠并没有对白玛仁青给予太多关注。她并不清楚“不到十头牦牛”意味着什么,只是例行注意到这个藏族学生有着典型康巴式的清秀英气外貌,但似乎不太合群。直到白玛仁青收到第三张违纪处分通知单后,他才正式跻身程依楠的重点关注名单。
盯着一式两份即将第五次分别发给白玛仁青本人和全校公示的违纪单,程依楠觉得有必要找这个“问题学生”好好谈谈。
走进班主任办公室时,白玛仁青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嚼着口香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等回应便推门径直闯了进去。程依楠虽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仁青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而这不自觉的叹息似乎触动了白玛仁青心中某根弦,他迟疑了一下,将口香糖吐进垃圾桶,脸上的不屑也收敛了几分。
在程依楠看来,学生的这一表现是个好兆头,她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温和地说:“坐吧,仁青。”
对于自己开学以来的表现,白玛仁青心中有数。他似乎已经把程依楠老师当成了假想敌,也做好了在疾风骤雨般的批评中保持镇定的心理准备。然而,来自假想敌的温暖却让年轻的康巴少年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白玛仁青抬头看了看程依楠,深褐色的目光似乎带着汉族的程依楠永远也猜不透的复杂含义,而他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飞红,也深深藏在了黝黑的肤色之下。
程依楠并没有太多留意面前这个藏族学生的表情和眼神。她迟疑着张了张口,还没想好开场白,便被白玛仁青抢先开口:“老师,您找我有事?”这个藏族学生的汉语听起来有些生硬,仿佛声音被酥油凝住了。而他的眼睛里却在开口的一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似乎对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老师”这个称呼让程依楠想起自己的援藏身份和来援藏前的许多幻想,她忍不住热血沸腾,一股莫名的责任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于是,她看着白玛仁青的目光带了几分近乎母性的柔和。程依楠没有说话,只是将违纪单递到白玛仁青面前。白玛仁青低头看了看,接过来,折了两折放进衣袋里,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办公室的空气突然寂静下来,白玛仁青依旧没有什么反应。程依楠只能开口打破僵局:“仁青,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次了。如果再有一次,你就不能毕业了。”
也许是程老师语气中的恨铁不成钢让白玛仁青有几分触动,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白玛仁青终于抬起头,迎上了程依楠的目光,同时开口:“老师,我哥初中一毕业就去青海,现在照样赚钱。我不毕业,现在就可以走,不浪费时间,照样赚钱。”
在来到西藏之前,程依楠对可能遇到的情况有过各种想象,而白玛仁青说出的这番话,正是她无数种想象中最典型的一种。尽管如此,当想象中的场景真实地发生在面前时,缺乏经验的程依楠看着眼前英俊的藏族面孔和那张略显违和的满不在乎,一时间哑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准备转移男孩的注意力,用温情、用家庭来感化他。细心的她注意到男孩脖子上挂着的笛子状项链,于是问道:“仁青,你脖子上的项链很好看,是家里人给你的吗?”
仁青黝黑的手伸到脖子上的项链,握住说道:“这是我阿妈给我的。每当想家的时候,握住它总会让我想起故乡的山山水水。”
程依楠温柔地问道:“你的家乡一定很美吧,跟我讲讲家乡的事情吧。”
随着程依楠的循循善诱,仁青慢慢讲起了家乡的风光和小时候的趣事。程依楠的笑声清脆悦耳,为这段对话增添了几分温暖。故事讲到尾声时,两人默契地陷入了一种和谐的沉默。
这一次,打破寂静的是白玛仁青。他似乎注意到程老师脸上僵住的诚恳,于是又低下头,主动开口:“程老师,我……保证这是这学期最后一次。一放假,我就去挖虫草,下学期不会再这样了。”仁青没有说出他旷课是为了打工,也没有说明虫草和他下学期不再违纪有什么联系。然而,程依楠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白玛仁青离开办公室时,礼貌地对程老师说了再见,但程依楠已经想不起当时具体的情形。从那以后,白玛仁青果然安静了一段时间,不再翘课,不再夜不归宿,没有任何违纪行为,规矩得让程依楠都不免有些不习惯。
因此,当有一天程依楠发现仁青跟在自己后面欲言又止时,她几乎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些人表现得太正常反而会让人感觉不正常,而只有不正常反而才是正常状态。在程依楠眼中,白玛仁青就属于这一类。
通过在走廊里拐了几个弯,确认白玛仁青确实是有意跟着自己后,程依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头拉住了还没来得及转身的仁青:“跟着我有事吗?”她十分期待答案,但她的经验告诉她不要对答案做出任何预测,因为当对方是白玛仁青时,她的预测大概永远不会准确。
对于来自班主任的突然发问,白玛仁青似乎毫无心理准备。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点点头。而当他反应过来又想要否认时,程依楠已经开始追问他是为什么事要跟着自己了。
白玛仁青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在班主任面前坦白:“老师,我前几天接到一个电话,威胁我,我很害怕,晚上不敢睡觉。”
在提出问题的一瞬间,程依楠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可她听到的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在程依楠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之前,一句玩笑话已经脱口而出:“那你是需要我给你批个假回家才能睡着吗?”
程老师的玩笑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得到一个满不在乎的玩笑式回复。白玛仁青没有回答,只是移开了视线,似乎在躲避汉族辅导员的目光。程依楠意识到白玛仁青反常的沉默,这才严肃起来,仔细端详了面前的康巴学生,才发现仁青的表情确实带着几分茫然和畏惧——或许正是因为茫然,才会感到畏惧。
在程依楠的认知中,白玛仁青应该永远是一副玩世不恭、无所畏惧的样子。然而,此刻他却显得如此脆弱。这让程依楠一时间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最终,在责任感的驱使下,程依楠还没完全想好该如何反应,便脱口问道:“什么样的电话?”白玛仁青低下头,小声回答:“说我赌博欠了别人很多钱,债主委托她们联系我,说如果不马上把一笔保证金打到对方的卡上,就要我的命。可是……”白玛仁青抿了抿嘴,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是,老师,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赌博过。”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连骰子都不怎么会玩。”
仁青说的“骰子”,指的是一种藏式骰子。程依楠虽然不了解,但也听说过周围有的同事喜欢玩这种游戏。仁青发誓时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仿佛生怕程依楠不相信他。然而,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程依楠一听便知道,这是个拙劣的诈骗电话,在内地十分常见。只是她没想到,这群骗子竟然已经将手伸向了这些汉语都还未必流利的、单纯的藏族学生。
程依楠皱了皱眉,安抚地拍了拍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白玛仁青的后背,道:“我相信你没有赌博,这是个诈骗电话。”
听到这番话,白玛仁青的表情似乎放松了几分,但他的目光仍然在自己的手机和程依楠之间半信半疑地游移。就在这时,白玛仁青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程依楠下意识地拿过仁青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看到一行小字显示有多少人将该号码标记为“骚扰电话”,心里便有数了。
白玛仁青似乎已经被诈骗电话吓得不轻,他看了看程依楠,并没有要拿回手机接电话的意思。程依楠示意学生不要说话,然后按下了接听键。还没等她开口,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突兀地冲了出来:“钱打到卡上没有?再不打就要开始动手了!”
电话里的声音很大,不仅程依楠听得清清楚楚,连一旁的白玛仁青也听得一清二楚。仁青有些畏缩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程依楠看到从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白玛仁青露出这副难得一见的瑟缩表情,下意识地心疼起来,一股柔情在胸腔里徘徊,保护学生的冲动突然莫名其妙地升腾而起。
“骗钱骗到学生头上,你就不感到愧疚吗?”程依楠听出对方似乎是江浙一带的口音,于是也用带着南京味道的普通话义正辞严地回应了一句。对方甩出几个语气词,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程依楠没有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你没有当过学生吗?你上学的时候被骗了钱会是什么感受?你有孩子吗?如果你的孩子正常上学、生活被骗子诈骗,你会不会心疼?你再这样骚扰我的学生,我会第一时间报警!”
对着手机慷慨陈词一番后,程依楠甚至没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当她意识到手机另一端传来忙音时,她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或许是容貌过于白净清秀,平时也不爱与人闲聊,总是一个人看书、拍照,程依楠在学生眼中的形象更偏向于婉约。而这样气势十足的一面,白玛仁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程依楠,仿佛刚刚才第一次认识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汉族班主任。
直到程依楠将手机递还给神情有些呆滞的白玛仁青,年轻的藏族学生才回过神来。他接过手机,意识到自己盯着程老师太久,连忙移开目光,低下头,脸上浮起隐约的红晕。程依楠没有注意到仁青的表情,只是温和地告诉他:“没关系,不用怕,有事尽管来找我。”
白玛仁青又说:“程老师,如果我接下来表现得好,假期能去我家吗?那里虽然偏远,但风景很好。”
在程依楠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前,她的舌头已经比大脑更快地脱口而出:“好。”
说话间,程依楠下意识地举起手,想要安抚地拍拍白玛仁青的肩膀。但突然想起自己援藏前恶补过的藏族民俗知识——藏族男子肩上的战神不容亵渎,她的手中途改变了方向,在仁青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白玛仁青似乎感受到了其中的安慰,一直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下来。
白玛仁青抬起头,盯着程依楠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手中的鹰笛放在程依楠手中,用汉语低声说道:“这是我让家里寄来的另一支鹰笛,和我的是一对的,谢谢程老师。”说完,他便慌张的转身跑开了。在仁青转身的瞬间,程依楠似乎听到他用藏语嘀咕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太小,更像是她自己的幻觉。
一学期剩下的日子在平静中悄然而逝。白玛仁青果然如他所说,始终安分地上课、自习、写作业。期末考试时,他的成绩虽不算名列前茅,但相比从前的挂科记录,已是不小的进步。
程依楠对这样的改变自然感到欣慰。因此,当假期到来白玛仁青再次邀请她寒假去昌都做客时,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毕竟,过了这个假期,再过一个学期,白玛仁青就将进入毕业班离开学校去实习,而程依楠虽然内心里充满了留藏渴望,但也将结束援藏工作,回到内地。
冬季的邦达草原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青翠,而是被苍茫的雪毯覆盖,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眼前的壮阔景象让程依楠有些激动,甚至暂时忘记了高原反应。她一边因缺氧而气喘吁吁,一边不停地按下相机的快门。而白玛仁青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任由她陶醉于雪域高原的美景之中。
青藏高原是雪山神庇佑的土地,雪山的乳汁化作雪水,哺育了一代代藏族人民。在雄浑壮阔的藏地,有牧场的地方,就一定有雪山。在程依楠的请求下,休息了几天后,白玛仁青带着她来到了雪山脚下。
在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的藏东,即使是夏季也透着几分凉意,而冬季的冰雪更是寒意刺骨。尽管程依楠裹着白玛仁青给她的羊毛藏袍,站在雪山脚下,寒风卷起的雪片刮在脸上,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相比之下,白玛仁青的状态要好很多。他身材单薄,但从小生长在这片草原上,早已习惯了严寒。
仁青侧过头,看着冻得缩起脖子却依旧专注地看着雪山的程老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一路上,程依楠吃不下、睡不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一看到雪山、草地,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这让一直担心她身体的仁青既无奈又觉得好玩,一种情愫在他心头悄然萌生,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想起在学校时,程老师一脸认真、一腔正气的样子,与眼前这个对美景雀跃不已的小女孩形成鲜明反差,却又如此自然。
对程依楠来说,这几天的食不下咽、衣不御寒,让她身体疲惫不堪。在拉萨生活了一个学期,她依然无法适应酥油茶的味道,而生牛肉制成的风干肉、毫无滋味的糌粑,更是让她难以接受。但一路上的美景,让她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太阳从雪山后升起,金色的光芒为雪山加冕,而云的影子在山腰变幻飘动。程依楠高高举着相机,贪婪地捕捉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却完全没有留意到,因为缺氧和寒冷的双重袭击,她的嘴唇已经乌紫得有些发黑。
挟裹着雪粒的冷风从雪山脚下呼啸而过。白玛仁青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程依楠,觉得或许应该先带她回帐篷暖和一下。然而,看着程依楠专注的神情和注视着雪山与朝阳时眼中充盈的神采,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最终,白玛仁青只是向程依楠靠近了几步,换了个位置,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一部分寒风。而那个专注凝神的程依楠,在白玛仁青眼中仿佛与周围的雪山融为一体,不容丝毫外界的打扰。
他的担忧最终应验了。晚上回到帐篷,程依楠便发起高烧。白玛仁青将厚厚的羊皮裹在她身上,又煮了热茶,但效果甚微。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发烧,很容易迅速发展为肺水肿,进而危及生命。然而,在风雪交加的夜幕下,白玛仁青除了不停地用凉水浸湿毛巾敷在程依楠的额头,或用热水为她热敷冰冷的双手外,什么也做不了。
草原上长大的年轻人明白,牧区的卫生所无法处理这样的病情。于是,第二天清晨,当草原尽头的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金色微光时,白玛仁青便找到附近牧民借了一匹马。他骑上马,怀抱着已经有些恍惚的程依楠,催马飞奔向最近的公路。只有到达昌都地区,才有可能找到条件更好的大医院。
高原的阳光为凛冽的严冬注入了一丝温暖。白玛仁青感到阳光洒在他的背上,透过身上的黑色藏袍融入他的体温。然而,太阳的温度都不及怀中程依楠的体温更加灼热。程依楠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藏袍,但即便如此,仁青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高得不正常的体温,仿佛正在迅速消耗着她的生命。
年轻的康巴青年一边踢动马腹,一边低头看了看依旧在发烧的程依楠。她的脸上浸透了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木炭。即使在颠簸的马背上,程依楠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丝毫没有被惊醒的迹象。不知为何,白玛仁青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毫无来由的恐慌,他开始恐惧程依楠或许再也无法醒来。
莫名的恐惧在仁青心中积聚,愈发浓重。他有些慌神,不由自主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但当他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会进一步影响程依楠的呼吸时,又微微松开了手臂。然而,程依楠依旧紧闭双眼,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当白玛仁青终于搭上车,将程依楠送到昌都地区的医院时,他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程依楠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推进高压氧舱,而白玛仁青却觉得自己也快要窒息了。他等待程依楠的消息,就像在等待某种判决,尽管不是对他自己,却仿佛比对自己的审判更加揪心。
等待的过程太过煎熬,仿佛比古老象雄王朝的历史还要久远,比喜马拉雅山的存在时间还要漫长。而当医生终于将最坏的消息告诉白玛仁青时,这个康巴青年愣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程依楠最后的愿望,是永远留在青藏高原。然而,根据她远在南京的父母的请求,程依楠并没有像藏族人一样接受天葬,而是按照汉族的传统火葬。一部分骨灰交给了她的父母,剩下的部分,白玛仁青主动请求带到雪山上,完成老师的遗愿。
白玛仁青将程依楠的骨灰带回了他在昌都邦达草原的故乡,又带着骨灰和经幡,沿着几乎被大雪封住的山路,一步步走进了故乡的雪山。
半山腰的寒风如刀刃般割着白玛仁青露在外面的脸颊和双手,但年轻的康巴青年仿佛毫无知觉。他双手捧着用经幡和哈达裹起的骨灰盒,在及膝深的雪地上艰难跋涉,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当他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滚烫的泪水已不知不觉划过他的脸颊。带着体温的泪水在寒风中迅速冷却又风干,残留的泪痕将他的表情分割得支离破碎。事实上,白玛仁青并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唯有泪水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些。
此刻的白玛仁青站在雪山之巅,脚下是无垠的雪原,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雪山,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只剩下他和这片寂静的天地。他紧紧抱着程依楠的骨灰盒,那上面裹着的哈达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他的眼前浮现出几天前的画面:程依楠躺在马背上,身体被寒风吹得微微颤抖,而他只能紧紧抱着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寒。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不该邀请她来牧区,不该让她经历这些。如果他没有邀请她,她或许就不会病倒在异乡,或许还能回到她家乡,回到她的父母身边。
“程老师,是我害了你。”白玛仁青在心中默默说道,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淹没,“我本以为带你来看看我的家乡,看看这片我从小长大的土地,会让你喜欢上这里。可我没想到……”
他的眼神望向远方,那里是程依楠曾经向往的雪山。她总是对他说,她喜欢雪山的壮阔,喜欢那种无垠的宁静。她曾说,站在雪山脚下,仿佛能感受到天地的浩瀚,让人心生敬畏。可如今,她却再也无法站在这里,再也无法感受这份宁静。
“你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不求回报地关心我们每一个人。你总是说,我们就像你的孩子,你希望我们都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白玛仁青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可我连最基本的都没做到。我没能保护你,反而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他的眼眶中充满了泪水,却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他想起程依楠在病床上的样子,她那么虚弱,却还在对他微笑,还在安慰他不要担心。那一刻,他明白了,程依楠的心早已融入了这片土地,就像她融入了他的心一样。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与众不同。你不像其他老师,总是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我,而是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着我。你总是耐心地听我说话,总是用你的笑容温暖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对程依楠诉说着最后的心声:“我答应过你,会带你去看最美的雪山,会带你去感受这片土地的温暖。可我却没能做到。我只能在这里,把你的骨灰留在你最爱的地方。我希望天上的你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会永远记住你,就像我会永远记住你一样。”
空中飘起鹅毛般的雪片,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被风卷起的地上积雪,仿佛天地都被掩在了白茫茫的帷幕之下。白玛仁青神情肃穆地将经幡挂在山上,又跪在经幡旁为程依楠垒起了一座小小的玛尼石堆。随后,他带着虔诚的表情,将骨灰盒裹在哈达里,连同那对鹰笛一起轻轻放在玛尼堆前。没有被压住的哈达一角在风中飘飞跳跃,仿佛融入了茫茫白雪之中。
白玛仁青跪在雪地中,为程依楠念诵了一段长长的经文。大雪落满了他的头、肩和身体,但他依旧神情专注,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渐平息,露出了一丝青藏高原特有的湛蓝天空。白玛仁青的经文念完了,他站起身来,脸上释然的表情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捧起一捧白雪,在脸上擦了擦,随后唱起了一首歌。这首歌用他家乡的康巴藏语方言唱出,旋律悠扬婉转,蓝天和雪山都陷入寂静,仿佛在聆听他的歌声。
一曲唱罢,白玛仁青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最后用力地看了裹在哈达中的骨灰盒一眼,仿佛要将程依楠最后的归宿牢牢记住。随后,这位康巴藏族的年轻人突然向着一边的山崖纵身一跃,如同坠落的流星划过山崖,坠入另一个世界。
五色经幡依旧在山上随风微微飘动。被高原的风舞起的白色哈达一角,在玛尼堆前摇曳,如同袅袅的桑烟。雪山之上,似乎传来两支鹰笛渐次吹动的声音,悠扬而凄美。
作者简介:
平措朗杰:西藏日喀则人。1991年生,毕业于浙江警察学院,2013年入伍,现任里孜出入境边防检查站执勤队副队长;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仓央嘉措文化研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小说陆续在《边防警察报》《西藏日报》《西藏文学》《作家网》《中国小说网》《藏人文化网》《小说月刊》《土岗文学》等刊物、平台发表,发表散文《里孜戍边情》《在边关里孜,为共和国庆生》《废墟之上,爱与希望同在》;诗歌《里孜组诗》;短篇小说:《雪山鹰笛》《消失的高原红》《仲巴牧歌》;2021年短篇小说《消失的高原红》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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