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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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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敦楼

 

李成刚第三次划开微信朋友圈时,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老同学卞会之那胖乎乎的圆脸头像,像枚油腻的铜钱嵌在信息流顶端,头像下方用楷体字标注着 “正高级农艺师”,后面还缀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表情包。自从学会在微信里置顶重要信息,卞会之就一直把这条经多次修改补充的动态顶在首页,算起来已有好些年头了。李成刚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每次点开朋友圈,那串仍在不断延长的头衔与光环,就像一根根芒刺,不偏不倚地扎在他的视网膜上。

“全国农业科技先进工作者推荐对象、省劳动模范候选人、省农业生产技术推广先进个人、省农业扶贫帮困先进个人、省青年农业技术高级专家培养对象”,这些“闪亮”的称号被卞会之精心排版成行,每条称号后面都跟着个小红旗表情,像极了小时候戏台子上插满令旗的武生。手指再往下划,是更密集的学术光环:“高级农艺师、正高级农艺师、全国农业科学研究会会员、省农业学会理事、市农业学会副理事长、市土地学会理事”,每个职称和学术头衔之间用粗体黑线隔开,生怕别人漏看了哪个。

最让李成刚觉得刺眼的是那段“家学渊源”:“先父(市农科所资深研究员卞正国);连襟(市教育局副局长张某某、县科技局局长李某某);犬子(某大学学生会副主席卞小川)”。括号里的文字被标红,连襟和儿子的职务后面还跟着太阳表情,仿佛要把整个家族的光芒都聚在这方寸屏幕上。动态末尾是三个捂脸笑的表情,配文只有三个字:“见笑了”,字体却用了朋友圈里最醒目的橙色。

“呵。” 李成刚忍不住嗤笑出声,端起的茶杯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响声。妻子从厨房探出头:“又看你那同学的朋友圈呢?我说你少刷点,净添堵。” 他没接话,目光却胶着在屏幕上 —— 卞会之今天又在这条置顶动态下回复了新评论,是某个乡镇农技站站长的留言:“卞老师是我县农业战线的技术标杆!” 卞会之回了个握手表情,后面跟着一串 “过奖过奖”,字里行间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现在的卞会之如此虚荣是有原因的。李成刚第一次见识到卞会之对虚荣和头衔的痴迷,是在三十年前的县二中。那时候卞会之刚当上班长,就用薄塑料板制作了块巴掌大的牌子,用毛笔红漆写着 “高二(三)班班长、校优秀学生干部”,用一条蓝色带子串联牌子上方左右两角吊挂在胸前。每次升旗仪式,他都故意站在队伍最前排,让阳光把胸牌照得发亮。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他蹲在操场边帮女生捡羽毛球,不慎跌倒使胸牌磕在石阶上卷折了一角,他立刻跳起来拍着裤子上的灰,小心翼翼把取下的牌子揣进裤兜,生怕别人看见那胸牌的欠佳之处。

“会之,你这牌子天天戴着不嫌烦啊?” 李成刚当时好奇地问。卞会之的小眼睛眯成两条缝,嘿嘿笑着拍他肩膀:“成刚,这你就不懂了,咱是班干部,得有个班干部的样子。”

中学时代的卞会之,成绩始终在中下游徘徊,唯独在人际关系上很有天赋,小小年纪就显得老成和世故。教师节前半个月,他就开始琢磨给老师们准备礼物。李成刚记得清楚,那年中秋节,卞会之骑着二八大杠,后架上绑着两个竹筐,筐里装着自家养的芦花鸡和新摘的鸭梨,挨家挨户往班主任、数学老师和教导主任家送。连如何敲老师家的门都有讲究,先轻叩三下,等里面应了才把声音放软:“王老师,我是会之啊,家里刚摘的梨子,给您尝尝鲜。”

礼物送出去没几天,班里竞选三好学生,卞会之全票通过。李成刚看着黑板上那排整齐的 “正” 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 卞会之期中考试数学才考了五十八分,而自己明明是全班第一,票数却比他少了三票。放学路上,他忍不住问同桌:“你为啥投卞会之?”同桌挠挠头:“王老师说卞会之工作能力强,为班级服务热心。” 李成刚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卞会之骑着自行车,晃动的胸牌在夕阳下显出一片红光。

卞会之的父亲卞正国,当时还在县农科所当炊事员。李成刚去过他家一次,土坯房的墙上挂满了晒干的草药,角落里堆着半袋红薯。可就是这个炊事员,后来竟成了 “卞所长”。据说是某年冬天,省农科院的专家下来调研,卞正国炖了一锅老鸭菌菇汤,把专家们吃得眉开眼笑。席间他大谈特谈本地水质、气候特性,居然让一位老专家刮目相看,回去就写了封信推荐他当农科所技术助理。再后来,他不知从哪弄来篇论文,署上自己的名字发表在某省级刊物上,竟一路评上了副高,最后还把老所长拱下台,自己当上了一把手。

“我爸说了,这年头光靠埋头苦干不行,得让别人看见你的本事。” 卞会之有次在操场边跟李成刚炫耀,手里把玩着那块胸牌,“你看我爸,现在谁见了不喊一声‘卞所长’?” 李成刚看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觉得有点陌生。那时候他还不懂,有些头衔就像舞台上的戏服,穿得久了,连自己都会忘了本来的模样。

卞会之高考落榜三次,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 “复读专业户”。第三次出分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再出来时眼睛肿得像核桃,却突然宣布不考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他对来劝他的李成刚说,“我爸已经给我找好路子了,去读个农业中专,学兽医。”

李成刚记得那天卞会之的表情,混杂着破罐子破摔的颓唐和某种隐秘的兴奋。果然,没过多久,卞会之就穿着印着 “市某某农业学校” 字样的校服,在县城里晃荡了。他逢人就说自己学的是 “动物医学”,语气里带着几分优越感,仿佛那不是给猪牛羊看病的专业。可等到毕业分配,他被分到某乡镇兽医站,每天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给牲口阉割时,那点优越感就变成了遮遮掩掩的尴尬。

“成刚,你是不知道,那活儿多脏啊!” 有次卞会之来找李成刚喝酒,袖子上还沾着草屑,“昨天给前灶村李大伯家的小猪阉割,手一抖,愣是给阉死了,赔了人家五十块钱!” 他灌下一大口劣质白酒,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我爸说了,不能让我一辈子干这个,太丢份儿。”

没过多久,卞会之果然离开了兽医站。据说是他父亲卞正国托了关系,又送了不少礼,把他调到了县农业局机关。李成刚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换上了挺括的西装,胸前别着工作牌,上面写着 “农业技术员 卞会之”。“现在搞农技推广,不用再跟牲口打交道了。” 他拍着李成刚的肩膀,语气轻松,仿佛那段阉割猪羊的日子只是一场噩梦。

可卞会之根本不懂农技。有次他去乡下推广新型育秧技术,照着说明书念了半天,农民问他具体操作时,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结果那年春天,几个村子按他说的方法育秧,秧苗全烂在了田里。农民们堵到县农业局门口要说法,卞会之吓得躲在办公室不敢出来,最后还是局里派了老技术员去收拾烂摊子。

“农技这活儿太费脑子,我还是适合搞行政。” 没过多久,卞会之就转到了局办公室。这次他如鱼得水,凭借着多年练就的 “送礼艺术”,很快就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李成刚有次因事路过农业局,正好看见卞会之从一辆桑塔纳上下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往一把手局长室走去。“成刚,来啦!”卞会之看见他,立刻堆起笑容,“前次出差顺便带点当地风味,你知道的,搞行政就是要多跟领导汇报工作。”

卞会之做行政工作没忘“齐头并进 ”。他明白,在农业局这样的机关工作能有点业务学术资历会更吃香,晋升得更快。因此,卞会之在办公室待了几年,又盯上了职称。他先是不知从哪弄来个假本科学历,然后找到下属的农技站,让几个年轻技术员帮他写论文。“小张啊,你文笔好,帮我写篇关于小麦田间科学管理的论文,算我借你的。”他拍着一个年轻技术员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放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篇论文后来被他用公款在某省级刊物上买版面发表,紧接着,他就凭着这篇“代表作”,评上了高级农艺师。

拿到职称证书那天,卞会之特意请了几个老同学吃饭。席间他掏出名片,背面印满了各种学术头衔:“省农业学会会员、市农技推广协会理事、某某杂志特邀编委”。李成刚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忍不住调侃:“会之,你这名片背面快印不下了,要不要换个平板电脑大小的?” 卞会之哈哈一笑,把名片往李成刚面前推了推:“成刚,这你就不懂了,多个头衔多条路嘛!”

卞会之在农业局前后干了近十年,在办公室副主任位置上并没坐多久,后又相继担任有一定实权的财务科长和人事科长,终于又坐上了局长助理的位置。可他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处级。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周都要往市里跑,轿车的后备厢里总是堆满了各种土特产和高档礼品。李成刚有次在市政府家属院门口看见他,他正从一辆公务车上往下搬东西,旁边跟着个司机,毕恭毕敬地喊他 “卞助理”。

“成刚,你说我这事儿有戏不?” 卞会之看见他,拉着他躲到角落里,神秘兮兮地问。李成刚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含糊地说:“你这么努力,应该没问题。” 果然,没过多久,卞会之就被任命为正处级单位市农业中专的校长 —— 那所他当年自费读过书的母校。

回到母校当校长,卞会之仿佛找到了施展拳脚的舞台。几千人的学校,基建、招生、人事,全由他一手遮天。地位高了,权力更大了,继续践行“齐头并进”。他当上校长不久,立刻成立了 “农业科技研究所”,自任所长。所里的年轻老师成了他的 “学术秘书”,每天的任务就是帮他写论文、报课题。“小李啊,近几个月得给我弄两篇核心期刊的论文出来,主题就定‘现代农业发展趋势和对策’。” 他把一个年轻老师叫到办公室,“还有那个省级课题,你抓紧时间写申报书,主要负责人填我的名字立项要容易些。”

当上校长后,卞会之的 “学术成果” 井喷式爆发。短短两年,他就出版了三部专著,第一作者无疑都是他的大名,内容却大多是东拼西凑来的。学校里的老师私下都叫他 “学术包工头”,可当着他的面,谁都得喊一声 “卞校长”。有同学有次参加一个农业科技发展前沿学术研讨会议,居然看见卞会之作为特邀嘉宾上台演讲。五短身材,站在那与话筒差不多高,腹部比以前更挺了,一边倒的发型梳得比以前更加锃亮,手里拿着讲稿,讲的却是 “如何做好农业院校的行政管理”,台下的专家学者们面面相觑,提问环节更是尴尬 —— 当有人问到具体的农业技术问题时,卞会之支吾了半天,最后只能说:“这个问题很专业,我们会后再探讨。”

那次会议之后,“忽悠专家” 的名声就在业内传开了。可卞会之并不在意,他照样拿着学校的科研经费到处打点,评上了正高级农艺师。拿到证书那天,他特意在学校大礼堂开了个表彰会,让全校师生都来参加。台上的他唾沫横飞,大谈自己的 “学术之路”,台下却有学生偷偷玩手机,还有老师在底下交头接耳。

盛极必衰,这话用在卞会之身上再合适不过。他在校长任上干了不到五年,就因为好大喜功,诸如扩建新校区、新建新世纪农业科技创新中心大楼等面子工程,以及弄虚作假、学术不端等问题被举报了。中等专业学校招生与就业市场面临着双重压力,重在提升内涵和发展质量,哪需要办新校区?农业中等学校本质是教学型基础性职业技术学校,哪需要成立什么科创中心?这些面子工程后来都成了无大用处的浪费工程。教职工的意见很大。调查组进驻学校那天,卞会之正在办公室喝茶,看见纪委的人进来,手里的茶杯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最终,卞会之被免去了校长职务,削职为民,差一点被追究刑事责任,后被调到市农业局技术资料室做一名档案管理员,享受股级工资待遇。落到这个境地,他自然是不肯去上班的。这年,卞会之才五十二岁,离正式退休年龄还有好几年。从前呼后拥的校长到降了好几级的档案管理员,这种落差让卞会之深受打击。李成刚听说,那段时间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连门都不出。

后来,有个外市的农科院听说卞会之是 "正高级农艺师",又有管理经验,就高薪聘请他去当 “技术顾问”。卞会之以为自己又迎来了春天,兴冲冲地去了。可没过多久,农科院的人就发现不对劲:这位 “卞专家” 连最基本的土壤检测数据都看不懂,开会时说的话更是外行话连篇。原来,他那些职称和成果,大多数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得来的,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我们实在是用不起这位‘专家’。” 农科院的负责人后来跟李成刚吐槽,“高薪养着他,啥活儿都干不了,还占着位置。”最后,农科院只好找了个借口,把卞会之 “晾” 在一边,熬了三年才解除了聘用合同。

从农科院回来后,卞会之彻底成了闲人。以前那些围着他转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几个老同学偶尔还跟他联系。李成刚有次去看他,发现他苍老了不少,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肉也松垮了,再也没有当年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成刚啊,你说我这一辈子,图个啥呢?” 那天卞会之喝了不少酒,拉着李成刚的手感慨,“忙忙碌碌几十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李成刚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这之后没过多久,李成刚发现卞会之又开始频发朋友圈,重新编写并调整置顶动态了。开始晒各种 “荣誉证书” 的照片,虽然大多是些不知名的机构颁发的,但他总能配上一段长长的文字,强调这些荣誉的 “分量”。把他这辈子能想到的头衔和荣誉都列了出来,仿佛要在朋友圈里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 “荣耀殿堂”。这又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卞会之到了这个地步还心存不甘,还没有放弃对名和利的追逐,虚荣心已笼罩了他的全部人生。

李成刚每次刷到那条置顶动态,心里都五味杂陈。他知道,那串光鲜亮丽的头衔、光环背后,是一个靠钻营和造假堆砌起来的人生。可卞会之似乎乐在其中,每天都要在那条置顶动态下回复别人的评论,仿佛这样就能找回失去的尊严。

这天晚上,李成刚又点开了朋友圈。卞会之的置顶动态还在那里,像一座小小的纪念碑,矗立在虚拟的空间里。李成刚盯着那排头衔看了很久,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 当一个人只能在朋友圈里用置顶动态来标榜自己的人生时,那该是怎样一种无奈的自我安慰。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色深沉,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李成刚想起中学时代那个戴着胸牌的少年,想起他眯着眼睛说 “得让别人看见你的本事” 时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卞会之确实让别人 “看见”了他的本事,只是那本事,终究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是卞会之更新了朋友圈。李成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 他在那条置顶动态下新增了一条评论,给自己点了个赞,后面跟着一行字:“与诸君共勉。”李成刚看着那行字,轻轻叹了口气,退出了微信。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李成刚知道,卞会之的 “置顶人生” 还会继续下去,就像社会肌体上某个顽固的病灶,时不时冒出来,提醒着人们那些关于虚荣、钻营和制度漏洞的故事。而他自己,也只能在这片虚拟的朋友圈里,默默看着这一切,如同看着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戏。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