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平沙落雁(小小说)
作者:焦倾欣
晚高峰地铁挤得人胸口发闷,我缩在角落,手指肚还沾着咖啡馆杯子的皂角味。考研笔记的纸边打着卷,洇着手汗,为凑那笔报名费,白天在设计公司打杂,晚上泡在咖啡香,擦杯子到后半夜,连抬眼瞅窗外霓虹的劲儿都没了。腰侧布兜塞着保温杯,是早上妈硬塞的红糖姜茶,用的是老家小黄姜,辣得发麻,却又暖得鼻尖发酸,像小时候发烧时她捂在我额头的手,算是这熬人日子里,唯一能抓着的暖。
车门“嘀嘀”响着要关,一只手扣住门缝。陈老挤进来时肩膀撞了我一下,头发白得乱糟糟,跟蒙了层霜似的,手里攥支黝黑的尺八,竹管磨得发亮,指节老茧跟树皮似的。他踉跄着站稳,背抵车门咳了两声,我脚边的矿泉水瓶被他踢得滚了滚,他弯腰捡起来轻轻搁在角落,周围人扫了他两眼,又各自低头忙自己的。
陈老没急着要钱,找了个稳当地方,尺八凑到嘴边闭了眼。乐声刚出,我正低头划拉笔记,笔尖顿了顿。是《平沙落雁》,调子磕磕绊绊,音也飘,那声儿像山涧泉水,一下冲散车厢里的闷燥。我抬头看,他手指笨笨地挪,指腹蹭着竹纹,嘴角却抿笑,仿佛眼前不是挤得满当当的地铁,是秋天江滩,雁群正悠落在沙地。地铁灯忽明忽暗,映着竹管上的纹路,像我老家院墙外那截老竹篱,风一吹就吱呀响。
车厢里的人各有各的模样:穿白衬衫的白领皱着眉捂耳朵,屏幕亮着,老板催方案的消息跳个不停,手指悬在静音键上晃半天,到底没按下去;几个学生举着手机拍,嘴里嘟囔“又是网红卖艺”,滤镜把陈老的白发磨得没了模样,只有一个女生悄悄关了滤镜,镜头对着那支尺八,轻轻按了快门。陈老跟没看见似的,一曲吹完才放下尺八,从布包里摸出一沓泛黄的宣纸,慢慢铺在地上。我凑过去看,纸上瘦金体写着“老妻卧病,学尺八卖艺,每曲五元,多谢关照”,墨色晕在纸纹里,看着有年头了。
我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轻轻放在纸边——那是我今晚的饭钱,原本想着买个热肉包垫肚子。陈老抬头看我,眼角的褶子挤成了一朵菊花,笑着说:“姑娘,谢啦。年轻时候练过几天,老了,手生了。”他又拿起尺八,吹起了《梅花三弄》。曲儿凉飕飕的,钻到骨缝里,我鼻子一酸,昨夜刷到的考研失利帖子、擦杯子到凌晨的累、背考点到舌头打卷的窘迫,一下都涌上来。
西装男早就在那儿啧嘴,隔一会儿就斜眼瞟陈老,嘴角撇着,跟吞了颗酸杏似。这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嘟囔:“吹成这样也敢要钱,怕不是拿根破管子糊弄人呢。”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里,车厢里一下静了。陈老的手顿住,尺八声戛然而止,竹管在他手里轻轻抖。蹲下身叠宣纸,手指抖得厉害,纸角蹭到裤腿补丁,磨出毛边。
我往前跨一步,挡他跟前:“凭手艺换口饭,你说这话亏不亏心?”男人翻了个白眼,伸手就要去扯陈老的布包。陈老突然把布包搂在怀里,从夹层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抖抖索索掏出张纸——是张揉得快烂的病历单,字都糊了大半。他捏着纸边,嗓子哑得如被砂纸磨过:“我老伴记不得人了,就认我这尺八声……她躺在医院里,一天要花好多钱,我六十岁重新学这个,手指僵得跟木头似的,嘴皮子磨破好几回,就想让她多记我一会儿……”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脸涨得通红,悻悻地收回手,低头扒拉着手机,指节都在抖。刚才那口恶气似的掏出五十块,放在纸边。学生们也纷纷掏钱,女生红着眼说:“爷爷,对不起。”我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病历单,想起外婆病重时,妈坐在病床边,一夜之间鬓角就白了的模样。旧日的话头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眼泪啪嗒掉在考研笔记上,我抹了把脸,把笔记攥得更紧了。
地铁到站,陈老慢慢收拾东西,布包带子磨得发亮,他背起来时,带子勒着瘦骨嶙峋的肩膀,却把尺八揣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我追上去,把保温杯塞给他:“爷爷,这姜茶是我妈熬的,你暖暖身子。”
陈老愣了愣,手一抖,姜茶洒了点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抬头看我,眼睛花得厉害,眼白浑黄黄的,可那一刻,我竟看见里头亮了一下,像风吹亮了灶膛里快灭的火星。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朝我拱了拱手,转身融进人群里。
车门合上的瞬间,站台飘来尺八声,调子依旧磕磕绊绊,却比刚才硬气些。我靠在车厢壁,把手机里那篇考研失利的帖子删了。布包里的保温杯空了,可那股姜茶的辣劲,还在嗓子眼儿里烧着,暖烘烘的,一直暖到心口。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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