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愚蠢就如同反孤独 (赵卡/文)
大巴车看起来很破旧,但司机说没问题,放心,我们跑了好几年了,闭着眼睛都能开。人们犹豫了一会儿,就相信了司机的话,互相嘀咕了几句,陆陆续续上了车。
车奔跑起来声音很大,轰隆轰隆的,司机说,这是最后一趟了,跑完这趟就换新车了,换成奔驰大巴,德国货,牛逼玩意儿。
大约四十来个人,装在一辆走风漏气的车里,颠簸在山路上。我和赵德分开了坐,我坐在前面,赵德一个人躺在后大座上,前一晚喝酒,到现在还没醒利索。夜色中的山路像一条白蛇,在月光下分外亮,人们迷迷糊糊地东倒西歪睡了。司机说,从重庆到呼和,也就半个白天一个黑夜的路程。
约莫夜里两点来钟,我实在睡不着,就半睁着眼睛,瞄着车窗外,从地形上看,应该是到陕北了。这么破的车,这么快的速度,看来司机还真有几把刷子。我正看着窗外嗖嗖而过的山梁呢,只听轰隆、咣、咔嚓,连着三声巨响,我的脑袋使劲闪了一下,差点闪断脖子,接下来的一瞬间,车扎进了一条浅沟里,闷声熄火了。浅沟里还有水,但不多,刚够没了轮胎。睡梦中的人们一下炸了,有的磕了脑袋,有的别了腿,有的闪了腰,乱成一团。
我是清醒的,仔细回忆了一下,应该是车剐蹭了路边的一块巨石,刹车有点失灵,司机猛打方向盘,打急了,打到沟里了。庆幸的是,车居然没翻,只是歪斜着,插进了沟里的水中,更庆幸的是,沟很浅,水也浅,一车人的命总算保住了。
妈个逼的,有人破口大骂司机,怎么开的车,眼睛瞎了还有眼眶吧?
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哎哟哎哟声,夜色中是看不清人们的脸庞的,估计都好不在哪儿。司机问,没死人吧?人们骂骂咧咧,说你家才死人了。
我操,又是公猪疙旦这个鬼地方,司机一边揉着腰,一边骂道。
我帮着司机清点了一下人数,总共四十二个人,男人三十五个,妇女五个,两个小孩,加上司机,供四十三个人。我和司机说,老天保佑,没死人,要不,你就拉下臭的了。
司机有点发蔫,左手一直捂着胸,估计碰的够呛,听了我的话,不住的点头。
三月份的天气,在夜间寒气逼人。我问司机,你老跑这个地方,附近有村子没,咱们躲躲?司机说,最近的也十里,得翻两座梁。
那就算了,我说。
看来,到附近村庄投宿是不可能的了,主要是不熟悉路,只能在原地等待救援了。我建议,大家拾掇一下自己带的东西,到大路上,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等天一亮有人来了,就有救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仿佛我成了这群幸存者的救世主,大家都听从了我的意见,或提或扛,拿着大包小包爬上了路,找了一个有树的地方,里外围成了三圈,最里面的一圈是妇女和小孩,外面的是大人。我掏出手机,拨打了110,没反应,再拨,还是没反应。司机说,这个地方是死角,没有信号。
四十来个人围成一团,惊魂未定,我尽量安抚他们,要冷静,不要生是非,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抱团取暖。过了一会儿,人们才算安静下来。甚至,有的人还笑了,说一生中居然经历了这么惊险的一次,大难不死,值当,值当。
就这么枯坐下,等待救援也不是办法,人们又累又困,我提议大伙儿互相自报一下家门,共患难也是我们的一段难忘经历嘛。人们早已没了睡意,反倒有了几分兴奋,刚才还对翻车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听我这么一说,都互相介绍了自己。听了半天,明白了,一半以上的人是呼和的,其他人有四川的,有贵州的,还有包头的,鄂尔多斯的,巴彦淖尔的,赤峰的。各种口音,连猜带蒙,互相介绍完后,仿佛大伙儿就是弟兄姊妹了,场面显得空前热烈。我说,坐着也是坐着,不如我们搞点什么活动?
什么活动,你说说,人们问我。
这趟车是到呼和的,也就是我们这帮人的终点站,说说你知道的一些呼和的故事,我说,别人不知道的,你给说出来,凑个乐子。
好,好啊,很多人都附和道。
我先来一个,一个胖子说,我在回民区政府对面的新华公园西边刚买了房,就是那个福星花园,买了以后我才知道,操他妈,以前是个刑场,据说施工时挖出了堆堆白骨。
挨着胖子的另一个胖子说,我知道民国时期的将军衙署是绥远省政府,国共打仗时期,傅作义将军在那个地方办过公,五九年大跃进,哎,还给幸存下来了。
一个四川口音的人说,我听说昭君大酒店的位置以前是教会医院。
我他妈刚出门没几天,就听说现在的焙子又涨价了,涨到一块二一个了,我操,九零年那会儿,才二毛钱一个!一个寸头愤愤不平的说,旧城的曹老五的辣焙子,火得不行,去晚了就没了,一块五一个,我估计这两天涨到一块八了,真好吃!
你们呼和这个地方啊,太乱,还是那个四川口音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出了几宗重大案件,尤其是朴宰更案件,九一年那会儿,武警在新华大街十字路口持枪站岗,到现在我就见过这么隆重一次,还有林科院那个全家六口灭门案,还有南风路派出所所长遇害案……啧啧!
那算什么,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胖子说,前两年我们那儿的一个副市长,过年死在办公室,被人拿枪干死了,干死的还有他的一个姘头呢,说是凶手就是他姘头的男人,一个税务局的副局长,不知道从哪儿弄的枪,一时间,在呼和搞一把鸟枪都是违法的。
咳,寸头说,还有,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流氓威胁投毒案件,九十年代第四毛纺厂那儿,好像有一次特别疯狂的斗殴事件,棍棒片刀都是低级的,用了枪,还有自制土炮,死了好几个人,记得电视台上通缉令发了一堆。
以前电视台楼下是一层一层的看台,那达慕大会开的时候,我是骑在我爸爸肩膀上看的,呵呵,那时候多小啊,现在我爸爸老喽,一个穿皮夹克的矮子说。
以前三合村那里有一个银行,什么行忘了,门口的运钞车被抢了,车上的人都死了,后来这个事就不了了之了。还是那个四川口音,津津乐道似的。
你一个四川人,怎么知道我们这儿的事这么多?寸头问。
别看我四川人,我可是在呼和呆的时间比在四川还多,嘿嘿,四川口音说。
你在我们那儿做什么,寸头问。
搞装修,四川口音说。
哦,那挺赚钱了,寸头问。
赚个锤子哟,不好要钱,有的欠了十几年了,还给不利索,龟儿子,四川口音说。
南茶坊观音庙对面的那个广场,原来叫孤魂滩,就是埋死人的地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喷着烟说,后来政府的领导在那儿修了个塔,据说是为了镇住那里的孤魂野鬼。
什么孤魂野鬼,是旅蒙商,死了回不了老家山西,大商号的财东集资在那里建了一个专门停放死人的地方,等有了钱,有了时间,把寄存在这里的死人带回老家,结果其他地方的死人也往这里寄存,后来就乱了。另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接和着第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也喷着烟说,仿佛他比那个老汉知道的多。
深更半夜的,能不能不说死人啊,鬼魂的,吓死人了,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埋怨道。
那就说点好听的,赵德坐在我身边说,他满嘴喷着隔日的酒气,一脸淫荡,比如上嫖和通了个奸之类的?
以前呼和市叫归化城,用骆驼贩货的人们,把骆驼全放在现在的昭君坟那里,出发的时候就在现在的厂汉板集合,然后再出发,通过蜈蚣坝,武川,四子王旗,二连浩特,直达蒙古,贩运茶叶,可赚钱了,最厉害的叫大盛魁商号,据说一年赚下的白银,可以从乌兰巴托一个挨一个铺到北京。仿佛知道很多的那个老汉,继续喷着烟说。
哎,听我说,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挤进来说,爱上网的女吧友们可要注意了,最近出现了一种新骗术,骗子会在百度贴吧里讲女生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当你主动跟他询问聊天,他就会叫你私聊,装作很热情的样子给你解答,然后和你谈天说地,讲笑话讨好你,最后和你约炮;我听说已经有上万名女生上当受骗了。
现在谁还进百度贴吧啊,老土,切,抱小孩的妇女一脸不屑。
学生模样看了抱小孩的妇女一眼,不吭声了。
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说,回民区政府对面,有个公园,以前有个地下通道,我小时候,就拿个蜡烛,相跟几个人,从地下通道往前走,越走越怕,印象中从来没走到过头,就出来了。说完,他叹了口气,不知道现在那个通道还在不了?
没人理獐头鼠目,他就知趣的退出了身子,他退出了,他后面有一个长相更猥琐的家伙探出了头说,不记得是哪年了,我爸开四轮车收泔水,一天,他回来跟我说,也不记得说哪个饭店,反正是个饭店门口,发生爆炸,炸死一个女的一个男的,我爸听说是一个女服员跟她男朋友分手,男的气不过,把女的从饭店叫出来,紧紧抱住不放,在门口一起炸了,我爸说人肉满天飞,溅的哪都是,那女的还涂着红脚趾甲呢,说是那男的很鄙视那女的红脚趾甲。
人们听了猥琐男的这一番讲述,都哄笑起来。寸头说,我觉得那男的像你,哈哈!
猥琐男也讨了一鼻子无趣,退出了头。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这条路上居然一台车也没过来,邪门儿了,我就问司机,这条路怎么回事,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司机说,以前多着呢,现在都跑高速了,嫌这条路烂,时不时还有劫道的。
什么,劫道的,也不看看什么年代了,我问。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跑了好几年啦,我还不知道,不是那种拿着刀枪劫道,那就犯法了,是总会遇到老人小孩什么的,讹诈你,说你碰了他了,讹几个小钱,这地方穷,没办法,遇上大堵车,操他妈,买一杯开水还得十块钱,一个康师傅桶面十五块钱,一颗鸡蛋两块钱。
你咋不走高速,走这么个破地方,我说,你看,差点车毁人亡。
咳,你不知道,和你实说了吧,咱们这个不是班车,是加班车,加班车什么意思知道吗,是拿着旅游车的手续,走班车业务,走高速,怕查了,查住了就麻烦,一个也走不了,只好走低速啰。
你这车好像挂着贵州的牌子,还不是重庆的,我指了指沟里的车,和司机说。
司机笑了一下,说我去撒个尿,就转身走了。
夜里的陕北,的确凉气袭人,有的人捡拾了一些柴禾,点了两堆火,自然围了两圈人。显然,我刚才提议的话题还没有结束,呼和的故事还在接龙继续着,甚至,更兴奋了。我就凑到了呼市人多的这堆火跟前,听着。
和林县有个黑社会叫云飞鹏,听说过没,都上了中央二台,一个长了半脸胡子的家伙一副夸张的神色,说起话来手舞足蹈,涉赌贩毒,手下的马仔听说有几百个,看对哪个女人,这个女人准跑不了,要不是招惹了一个市里大官的外甥女,估计没球事,结果被崩了。
你们谁知道过去的星星座?最先开腔的那个胖子久不说话,可能给憋坏了,嗓门儿挺高,我那会儿上学时候,经常组队爬进去探险,那里好像因为出了人命关了的,特别难爬进去。
星星座是什么东西?一个鄂尔多斯口音问。
咳,胖子说,呼和最早的夜总会。
小三猫听说过没,搞装修的四川口音说,土县的公安局长,他老子是市局的公安局长,这小子贪污受贿,腐败大了,黄赌毒,贩卖枪支弹药,杀人,殴打政府官员,坏事做绝了,谁也奈何不了,后来还是公安部下来了人,秘密抓捕的,听说死在监狱了,艾滋病晚期。
我们院里死过俩年轻男女,寸头说。
你们呼和好像没有过什么好事,说来说去吓人倒怪的,不是死人就是破产,包头人说的话里带着讥讽的味道,真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嘿嘿。
包头和呼和差球不多,有人不冷不热的说。
谁知道新华大街王府井杀人事件、立交桥杀人事件?寸头问。
没人提纽约纽约,呼市神一般的地方,猥琐男又探进来头说。
獐头鼠目也跟着探进来头说,公主府原来是坟场,埋着大批战死的国民党军,没名没碑,所以长年阴风不散,建公园就是为了聚阳气,上面栽种桃花,就是镇魂的,总之,夜里没事别去公主府那溜达。
猥琐男又探进来头说,满都海公园以前是孤女坟,女的掉进水里没事,男的准挂。
公园东门那块儿,原来是财神庙和乱坟岗。抽烟老汉说。
听说团结小区以前是坟场,当年建小区的时候,挖出来好多棺材,知道很多的抽烟老汉说。
十九中以前是乱葬岗,长了半脸胡子的家伙说。
司机不知道啥时候凑进来的,说了一句,呼和怎么到处都是坟?
我说,深更半夜,少说点坟啊鬼的,说点别的,让老汉多说点,他知道的肯定多。
我这么一喷,知道很多的老汉得意了,他的嘴里永远叼着烟,喷着小口,往前凑了一下身子,说,讲点你们不知道的,六七年二月五日,军区大院被围攻已经六七天了,南墙外交通阻断,人声鼎沸,军区大院内的车辆行人,进出一律受到禁止,日常工作陷于瘫痪。鉴于局势危急,军区领导刘清电询总参谋部:一旦造反派冲进军区重地,是否可以开枪。总参请示叶剑英、徐向前,叶、徐二帅尚未答复。大门内,原先为防止红卫兵呼和第三司令部的冲击,停放了两辆大卡车;此刻,军区等候总部的指示,已做好开枪的准备,两部卡车驶离南大门,围堵在大门外的红卫兵,也就是师范学院四年级学生韩东手持话筒,正在南门口喊话,要刘清出来辩论;这时,司令部军训部副部长郝长剑怒气冲冲地走来,挥刀便砍,韩东闪身躲过,郝长剑随即举枪,响亮的枪声压倒了人海的嘶喊,子弹从韩东左边第五根肋骨下打进去,肺动脉被击穿,经抢救无效,韩东身亡。
你说的这些事儿我们真是没听说过,寸头一脸茫然。
听我说,当时,驻呼和的《大旗》杂志记者于什么和《东风报》记者宋什么正在现场,他们受中央文革委托,支持红卫兵呼和第三司令部,迅速将枪击事件上报中央;呼和的枪声惊动了当时的周总理,他立刻在二月六日,以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名义发出急电:要求立即停止冲突,不要扩大事态;要求呼和党委、军区、红卫兵呼和第三司令部和革命职工红卫军总部四方面,各派三至五名代表来北京,商谈解决呼和的问题……
打住,打住,球意思也没,说点别的吧,胖子粗鲁的打断了老汉。
就是,寸头附和道,说点别的吧,车站跟前卖切糕的新疆人知道不?
卖切糕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火车站南边那条路,猥琐男一脸淫荡相,有很多大妈非常热心,我上学时路过总会问,小伙子休息不,有小姑娘,我说不要小姑娘,她说还有四十岁老的;我说我意思是不要找女人,她一愣,完了说,男的也有,我……
众人不等猥琐男说完,就又哄笑起来,把你看成鸭子啦,哈哈!
在哄笑中,挤进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先从兜里摸出了一支烟,然后捡了一个树枝棍子,伸进火堆里烧了半分钟,棍子着了火,递到烟上点着了,猛吸了几口说,团结小区前几年还有个炸弹事件知道不?西区9号楼北面那片空地, 我姥姥那栋楼被疏散了,排爆的也去了, 最后啥都没发现,哈哈!
又一个人学他的做派,挤进了火堆前,拿起老板模样扔下的棍子,伸进了火堆里,慢悠悠的说,青城公园以前是收门票的。
知道很多的老汉喷着烟说,青城公园,原来叫人民公园,再往前叫卧龙公园,因为公园里有一处景,叫卧龙岗,就是后来游乐园东那个二龙戏珠的喷泉池子,传说龙曾经在此处歇息;小时候游乐场是园中园,是另收费的;大概是公园东南处,比较偏的地方,有一只老狒狒,爱吃雪糕,会作揖打拳,那面比较偏,人少,它总是一副落寞的样子;有一年饲养员忘了锁门,有一只叫威威的老虎跑出来溜达,把附近锻炼身体的老太太吓得直接爬树上了;老虎估计被关蔫了,后来也没伤人。原来呼和图书馆在公园里,拿着图书证入园免票。早晨六点前不要票,六一儿童节孩子不要票,有几处能钻进去逃票;尤其是里面的游乐场,铁栅栏,小时候能钻进去;游乐场最受欢迎的是不要钱的秋千和跷跷板,人多时候需要排队;能钻山洞的小火车、斜面的飞船、转椅,五毛一张票;还有一个小房子,从没进去过,貌似是打气球?游乐场外最好玩的就是碰碰车,就是一场时间太短了,还有电瓶车。
尽说没意思的,谁不知道,寸头对老汉说。
我再给你们说点你们不知道的,老汉边说边摸兜掏烟,烟没了,就手握空烟盒说,新城和旧城之分是从清朝就开始的,当时新城住的都是满族的高官,要不就是有钱人,旧城基本是汉族老百姓住的地方,还有回民。呼和大部分汉人的祖籍是山西的,不信可以回家去问长辈,只是来的早晚的问题了。
正在这时,从远处嘟嘟嘟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人们精神为之一振,司机第一个蹦起来喊道,有救了,有车来了,终于有车来了,这个鬼地方,他妈的。
所有的人都呼一下站了起来,就像期盼亲人一样,眺望着夜色中的远方。
到了近前,原来是一个破旧的手扶拖拉机,一个穿着棉大衣的长头发男人,抓着把,也就是方向机,另一个穿着旧皮袄的光头坐在车斗子上,车斗子上还装着四只绵羊,一头小猪。看着路边站下的四十号人,手扶拖拉机上的两个人仿佛遇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刹住车,不吭声,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人。
师傅,你好啊,我和司机上前问道,能不能帮个忙?
怎么啦?
车掉沟里了,你是附近的人吗?
不是。
不是你半夜跑啥呢?
没跑啥,管的着吗?
很明显,一开始手扶拖拉机上的两个人慌里慌张,问过几句后,他们发现我们不是当地口音,就放心了,口气也硬了起来。我只能怀疑,深更半夜的,他们肯定是贼,偷了附近村庄的羊和猪,以为我们是劫道的,或者是失主,当我们和他们对了几句话后,他们马上明白我们是车祸的幸存者了,需要帮忙。
我说,师傅,没别的意思,帮个忙,叫你们村的人多来几个,带上家伙事儿,来帮个忙,把车从沟里给拽出来,不白使唤你们,你的羊我们买了。
听我这么一说,手扶拖拉机上的两个人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儿,说,行,给多少钱?
二百块,司机说。
一千块,手扶拖拉机上的人还价。
三百块,不能再多了?司机说。
八百块,不能再低了,要不没人干?手扶拖拉机上的人继续还价。
五百块,一口价,我打了圆场。
行,行,司机和手扶拖拉机上的人异口同声的答应了。
呼市真的好乱好乱啊,尤其小偷多。手扶拖拉机嘟嘟着一走,坐下来的人更兴奋了,又开始接龙呼和的事儿,一个穿中山服的矬子操着不知道哪儿的口音说,那天去新华广场,坐的3路公交,看见两个小偷偷了一妇女的包,其中一个人下车了,另一个人还在装作若无其事,做掩护呢。
有个名人说呼和是贼城,我看挺恰当的,寸头说,南茶坊的一个饭店门口牌子,提示吃饭的人:附近小偷猖獗,请保管好你的电动车自行车,哈哈。
接着,七嘴八舌,没有头绪:
光华街口15中那个公厕那边,以前有个艺校的女生,应为感情等原因,被前男友杀死在现在19路公交站牌那里,后来,好像那男就在那儿的自杀了……
呼市最早的黑恶势力团伙,据说叫马刀队,道北有个一个叫小公羊的人物……
长安宫以前是坟场 长安宫前面栽了六根红香,就是六根大红柱子,还有长乐未央……
以前的二十七中那块是个火化场……
辛辛板南是个臭水沟……
听说崔小白么?也是一位玩儿闹了,老的,早挂啦……
呼和的小红河镇,有一个既不祥和也不宁静的小村,叫大哭仑村,这个村的村民在村长韩二猴的统治下过着苟且偷生的日子。因为在村里,他是皇上,根据我的实地调研,有一户农民,当初村里给他分了一块宅基地,他想盖几间新房,给儿子娶媳妇,可是地基打好了,皇上来了,跟着太监,太监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巡幸于此,目刁民私建屋舍,朕不知情,内阁不知情,县衙不知情,普天之下均为皇土,普天之下均为臣民,尔等刁民娶妻纳妾,不先送与朕临幸,目无王法,酌令锦衣卫,将尔等刁民即刻法办。嘿嘿,你们说我调侃,其实真是那么回事,这个村长,在村里绝对色胆包天,且一手遮天,村民在自家的宅基地上扩建房屋,他不允许,让人进行阻拦,而他自己却在村集体土地上,建了两栋楼房进行出售,其非法所得,全都中饱私囊。这都是村民给我哭诉这件事的……
给你哭诉,你是干什么的?
我也是听人说的,嘿嘿!
天快亮了,手扶拖拉机还没来,司机懊恼的说,是不是嫌少,不来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再加一百块,他妈的,骗子。
我说,没事,肯定来,五百块不少了。
人们还在说着呼和往事,知道很多的老汉卖弄他的见识,烟早抽完了,就在嘴角嚼着一个细棍,滔滔不绝:
过去战备路是日本人储备货物的地方,算个小兵站;
人民公园西面,解放前是财神庙,现在的那个交通学校,零九年校区迁往呼大南校区,那会儿是戏子坟,埋戏子的;
六六年红卫兵上了老的那个博物馆顶子,把铁白马给推下来啦,说是马头向北,意思是当时的领导人心向苏修;
水车园巷子,就是现在的观音庙对过,是做水车的,旁边有条河,还有堵桥,叫石羊儿桥,原因是桥上雕刻的十只石羊;
县府街跟一中那儿,过去有座道台花园,慈禧的老子原先在归化城当道台;
一中那儿,在清朝的时候是丰州书院;
宝雨汗佛塔里面有真实的佛舍利,是个常年留宿印度的法王赠给的,佛塔的设计人是索达吉上师跟他的弟子们;
玉石巷没玉石,真名叫御史巷,是明朝册封俺答汗的御史住的地方,前面叫五十家街,因为御史留宿的村子叫五十家村;
同治回变的时候,李鸿章的淮军在归化城住过一段时间;
现在的长安金座,原来是消防队,更早之前是坟地,对过的艺校盖楼的时候,挖出好多骨头。
就你知道的多啊,你什么人啊?寸头羡慕的问。
嘿嘿,呼和茶叶之路研究会的,知道很多的老汉得意的说。
我最崇拜的是王木匠,猥琐男又钻进了人群,他老是一副贱样,似乎没觉得人们讨厌他,手势丰富,金鹰国际的王木匠是我最崇拜的,现在的海亮广场,原来就是人家王木匠的。
王木匠是谁?司机问。
你跑了几年呼和不知道王木匠?猥琐男问,一个大割草的,大忽悠,忽悠市领导,把原来的法院大楼给炸了,嘿嘿!
咳,司机挠了一下头,我这是第三次跑,以前是我表哥跑的,他病了,让我替他跑个把月,这不,第三趟就倒霉了。
正说着,手扶拖拉机嘟嘟着来了,车斗子上还站满了人,大概有十几个,带着绳索和镐头铁锹之类。司机高兴了,说,这回有救了。
拖拉机手停了车,招呼车上的人,听他统一指挥,把沟里的车拽上来,有赏。车上的人很兴奋,跃跃欲试,开始拿绳索的拿绳索,举镐头的举镐头。司机和我马上安排方法,先下去几个穿着雨靴的人,用绳索挽死大巴车头下面的梁,几个人把轮胎前面的烂石块刨了,除了来的人,还有原先大巴车上的人,一起抓紧了绳子,站成一排,听我号子,预备,一二,一二,一二,车子动了,一二,一二,一二,我继续喊着号子,车子一点点动了,轮胎出了水面,慢慢爬上了路,停稳当了。
人们欢呼起来,好像过年一样,一开始的晦气仿佛一扫而光。
拖拉机手问,行了么?
行了,谢谢啊,老乡,司机说。
拖拉机手说,掏钱?
好,司机从兜里摸出五张一百的票子,递到拖拉机手的手中,数数?
不用数,不够,拖拉机手说。
不是说好的吗,怎么不够了?
这五百是我的,他们呢,拖拉机手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人。
这不是一开始说好五百的吗,司机气急败坏,你这是讹人啊?
你妈逼的,你是给还是不给,让老子白干?后面有人骂开了。
不给,司机斩钉截铁的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好,你说的,拖拉机手劈面给了司机一拳,打得司机一趔趄,差点摔倒。
住手,我大喝一声,上前拦住了拖拉机手,要钱说要钱,打人算什么,我们怕你?
拖拉机手看我威风凛凛的样子,又看了一下我身后几十号人,明显比他们人多,口气有点软了,那也不能不给吧,多少应该再给点吧,我可是一家一家把人家从被窝里叫起来的,你知道有多辛苦。
你说,要多少?我问。
再给五百。
二百?司机捂着脸说。
我说,三百。
行,行,司机和拖拉机手达成了一致意见。
拖拉机手现场给人们分了钱,他拿了三百,众人分了五百,心满意足的走了。
在司机和拖拉机手争执的过程中,人们早上了车,他们才不管司机挨打没挨打,破财没破财。我和司机说,出门在外,难免,你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司机骂骂咧咧上了车,打火,吱吱了几声,车着了,人们又一阵欢呼。车子终于又重新上路了,此时,夜色已经悄然退去,天边露出了一抹猩红,看来,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特别疲惫的人,折腾了一夜,在车座上打起来鼾声,有的却一点睡意也没,对昨夜的话题爱不释口,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继续着:
人民公园南门以前是红灯区。
稻香村是呼和最早卖稍麦的地方之一,现在他妈的一百六一斤,快吃不起了。
附院十字路口东南角,过去叫大巴坑,过去有个菜市场,有个男的身绑炸药,和女友双双阵亡,据说一开始谈恋爱,谈着谈着女的不愿意了;人们在菜市场里倒处能拣着碎肉呀,指头呀什么的,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谁知道细节,来给说说。
前年维多利购物中心,两起跳楼事都被我赶上了,第一个女的下午才死的,第二个大爷死相有点恐怖,当场断气了,我确定我看见了,怕了好几天。
九十年代末,南瓦窑村拆迁占地,导致村民集体抗议,把萨拉齐南路乳品厂路口至海地商城这段堵了,路中间还摆着两口棺材,据说死了一个人。
妈呀,这么多事啊……
作者简介:
赵卡,原名赵先锋,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著有诗集《厌世者说》,作品散见《草原》《山花》《文学界》《延河》《青年文学》《红岩》等刊物,现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