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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的花事

途中的花事  (阿毛/文)
 
1

 米兰不是一个自视过高、目空一切的女人。她漂亮、温柔、富有而且多情,并且她有着很多人不曾有的傲人的资本:在全国很多地方拥有一些读者、暧昧的追求者。但是在婚姻面前米兰仍然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悲。她隐隐预感到像她这样条件优越而情绪偏激的女人不会有幸福的婚姻。只要一想到结婚这个问题,她就想到周围那些离婚、反目成仇、情杀的事。米兰想:婚姻不是保险箱,婚姻是赌场。从来就没有永远的赢局。我不想当赌徒。
    而有能力有耐心拥有幸福婚姻生活的女性大多安于平凡。米兰总想不凡。这一点更加阻止她进入婚姻的围墙。当轰轰烈烈的恋爱即将让米兰步人婚姻的红地毯时,米兰临阵脱逃了,像风一样消失了。把婚纱、玫瑰、美酒与新房留给了疑惑不解的新郎。
米兰带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几本书,还有一篇写到婚姻这一章的小说,开始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蜜月,一个人的蜜月。

2
    
这是米兰第一次单独开车旅行。当然,也是米兰第一次逃婚。没人向她逼婚,也没有人抢亲。这一行动发生了,没有一点逻辑。米兰本人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结婚前干出这等事来。这些天米兰一直在与家人一起准备婚礼的物什。和周峰也甜甜蜜蜜的,没什么异样。
但使米兰干出这等事来的原因是很荒诞,也很简单,仅仅是一场梦。米兰,你明天就是我娇娇的新娘了,今晚做个好梦吧!巫女!周峰在电话里对米兰甜甜蜜蜜说。做个好梦吧,我的先生。米兰轻柔地说。挂断电话后,米兰懒懒地躺在床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周峰的右臂挽着米兰的左臂走向新房,在进入新房的那一刻,米兰看见他们新婚的床上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浪笑的女人。米兰想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但那女人一溜烟地消失了。
    米兰侧过头看左边的周峰,她发现周峰的左臂挽着那个赤裸的女人。不,不,这不可能。米兰一声尖叫,浑身冷汗。原来是场梦。被梦惊醒的米兰,后半夜再也没睡着。眼里湿润润。一种想哭的感觉。米兰特别相信梦与梦的暗示。做梦的经验教会了她这样。她很多发表或获奖的诗作都是在梦中完成的。父亲与外婆的死,也曾在她的梦中得到过预示。她总觉得她的命运里有一个先知或女巫以梦的形式给她以暗示。而她的梦无一例外的灵验。这使她越来越相信梦,也越来越依赖梦。所以周峰总是祝福她能做好梦,并亲昵地称米兰为“巫女”。因此,新婚前一夜,这个不吉利的梦,让米兰黯然神伤。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的预兆。米兰愤愤地下了定论。不行,我得避免这场灾难。米兰想。于是,米兰开始了逃跑。
  
3

起初,米兰并没有想走得太远,只是开车在城里兜兜风。美丽的米兰开着藏青色的小轿车,像一条人鱼在繁华的都市里穿来穿去。很多关卡她都顺利地通过了。在她违反交通规则,应该罚款时也没被罚款。今天的警察先生真是可亲。米兰想。她送给他们柔情的笑,甚至飞吻。像舞台上那些热情洋溢的漂亮女歌手那样。给这些长年站在太阳下、风雨中的警察叔叔们一点心尖上的跳跃吧!米兰这么,慷慨地想。放松而不放纵,这是米兰此行的尺度。在忠于爱情与逃避婚姻之间。米兰摇摆、漂移,偶尔呼出一些小泡泡,让亲爱的人知道她的去踪。米兰喜欢来点小诡计、小浪漫折磨人。周峰多次领教过。每次在周峰绝望得快要崩溃时,米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周峰恨死恨活地爱米兰。米兰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爱。但这次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小诡计,更不是小浪漫。

这次米兰离他太远,他看不见。周峰,这次你又该怎样恨我呢?米兰想。都市已进黄昏,米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了十多个小时。一点没有回去的意思。米兰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她不知道投宿何处。当天黑下来时,她发现车已经驶到市郊的一座小山下。米兰突然感到有股凉意彻骨,继而毛骨悚然。米兰看到路边山坡上隐隐约约的一排排白色的墓碑。还有一星红光,一闪一闪的。米兰害怕极了。想调头回转,看到车后影影绰绰似鬼魂。她只得转过头,双目半睁半闭地睨着前面,小心翼翼朝前驶。我竟然忘记了开车灯。要不要开车灯?米兰闭着眼睛想。开车灯,人和鬼都会清楚地看见我。但是不开车灯,鬼不一样也看得见我吗?鬼在夜里无所不知,无所不见。米兰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按了按车灯的按扭,但是车灯却不亮。米兰慢慢地睁开双眼,她吓呆了:她发现墓碑丛中的那一星红光一上一下地闪动。

米兰重又闭上眼睛,加足马力。但车却开不动了。米兰感到自己离死已经不远了。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米兰想起了自己今晚本应该身着婚妙出现在自己的婚礼上。
可米兰逃离了婚礼,离开了天堂。驶离了都市,抛锚在一片墓地里。在一群鬼魂的围困之中,米兰仿佛看见了跃动的磷火。米兰闭着双眼,手与脚轻轻地触动着车上的部件,企图重新发动。当一切努力均告失败之后,她绝望得手足无措。米兰没想到自己离死亡是如此的近。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夜晚。米兰做着死者的邻居。喂,你好!不远处一个声音。很轻柔的一声问语,在这样的夜里,却像惊雷一样让人惧怕。不知是人的声音还是鬼的声音?管他是人还是鬼。反正我已豁出来了。米兰想到这里。鼓
 足勇气睁开眼睛。她发现车窗外一个黑影,还有那星红火。原来是黑影手中的烟。你去哪里?这样的一个夜晚,你这样的一个小女人?黑影说。
米兰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到底是人,还是……还是鬼?

那黑影摸了摸下巴说:鬼没有下巴,我比人还完美。你到底是谁?米兰觉得这黑影有些面熟,于是鼓起勇气进一步问。你一定在逃避什么?那黑影说。你怎么知道?米兰放松了警惕。有什么能使一个女人黑夜里出逃的呢?除了私奔或逃婚。你多像一场古典爱情里为情私奔的浪漫女子。你好像无所不知。但对我来说,两者都不是。米兰说道。我们大家都在逃跑的途中。出生是逃离地府;长大是逃离幼稚的童年;恋爱是逃离同性的世界;结婚是逃离实现不了的梦境。

那么,你现在是在逃离哪一段?我在生与死之间逃离。我既不生也不死,我过着亦生亦死的生活。我长年在此,与死者为伍。你停留的这个地方是生与死的关口。经过此处的男人,将有另一种命运;而经过此处的女人,将有另一种生活。米兰:你是魔鬼还是先知?是人还是鬼?黑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过的这一关。车灯突然亮了。米兰看见黑影的脸在车窗旁一闪,消失了。黑暗吞噬了他。车居然发动了,而车灯却再也不亮了。米兰飞奔而出。不知道有没有人或鬼,成为她车下的冤魂?她顾不了那么多了。逃命要紧!

4

当车驶到一个小镇时,我停下来,找了一家旅馆住宿。这是一家冷冷清清的旅馆,我一个人住了一大间。没有洗漱间,也没有电话。我没法与家人联系。想起那片坟地,我后怕不已。那是回家的必经之地。我绝对不敢走第二次。想起上大学时,有一次过火车道,刚跃过铁轨一步,火车就呼啸而过。两旁等着过铁轨的人一阵惊叫。都说我胆大、命大。可我回想起来却一阵阵地后怕。大三在三峡实习时,从葛洲坝底部沿层层铁梯爬向最高顶。到最高顶时,往下一看,差点昏落到坝底。带班的记者说,几月前,有个女人在此处遭电击,血肉化作片片骨灰,飘散而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转瞬即逝。现在,我不能半途而废,只能继续前进了。我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个夜晚余下的时光。蜷缩在被子里,将近天亮才睡着。米兰醒来时,发现茶缸旁一束带露的玫瑰,花朵之间有张便条。
逃跑的滋味,我们都刻骨铭心。
这是他的笔迹。苏北,我的初恋情人。
三年了。他还活着?他此刻在哪?难道他也住在这家旅馆?我与周峰相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没有收到他的信。只听说他四年前结了婚,不到一年,就杀了他有外遇的妻子安然,再后听说他因为杀妻被枪决。
在我面前,我不允许背叛,但你逃离了我的法网,你不会因此而幸福。
这是我收到的苏北的最后一封信。那是两年前一个夏日的黄昏。我一直惴惴不安。苏北是那种太过专制的人,像暴君一样专制,不让我与任何异性接触,甚至我的朋友他的同胞兄弟。

因为他近乎变态的专制,我才决计逃离他。安然是我给他的诱饵。他安于享受。在他结婚不久,苏北才知道我是金蝉脱壳,设计逃跑。但我并不是凶手: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至少在我准备逃离的那一段日子。但我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安然。如果苏北的婚姻里一定要死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应该是我,而不应该是安然。我对安然有一种负罪的心理,这使我很长时间都没法原谅自己。现在想起来,仍然没法原谅。一想到苏北很可能就在附近时,我就心惊肉跳。这里也不是安全之地。我办理离店手续时,问总台服务员:是否有一个名叫苏北的人在此投宿?回答是:没有此人。我猛然想起昨晚的那个黑影。他就是苏北?那他到底是人还是鬼?这已不重要了,逃离要紧。在苏北的爱情帐单上,我并无亏欠。这样想着,所以平安出逃。我到一家汽车修理店,让修理师傅修修车。师傅查了两三个小时也没有发现什么毛病。那修车师傅说:没问题,一切正常。可昨晚小车为什么那样反复无常?是因为我内心的恐惧,还是一种巧合?那场丑陋的梦究竟要暗示什么y我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一定要出逃?就因为我任性,就因为我是一个自己不爱给自己下台阶的人,所以就只能迎难而上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惯于这样,只是这一次更过,逃得毫无准备。逃得无影无踪。周峰,你怎样?而我的路在前方,没有方向的远方。只有疲惫才能让我打住。我不能说我不想你,而我一个人在逃跑的路上。像森林中惧怕猎人的狼。小心翼翼地躲过
 猎人的视线。但到处都是陷阱,我该向哪里逃窜?

5

怎样让故事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这一直是叙述者最直接的担心。虽然过程是美丽的,但所有的过程都是为它所要求的结果的。但米兰在逃跑的途中,远离她所要求的结果。逃得越快,离得越远。这就是南辕北辙!我作为一个叙述者,不能阻止唯美主义者米兰逃离现实。车经过一所农场时,米兰感到了一阵浓郁的芳香。虽然米兰关着玻璃窗,但她还是感到了一阵熟悉的芳香浸过密封的车子进入她。这阵芳香有一种强烈的浸透性。怎么好像是玫瑰的芳香!可玫瑰的香气漫不经心的,若有若无的,没有这么强烈啊!这是什么花香呢?!
米兰并没有在农场附近看见什么花。但她通过直觉给这种芳香下了定义:玫瑰,这是玫瑰芳香。多大的一片玫瑰园才能聚集起这样浓郁的芳香呢?米兰循着玫瑰的芳香往前行驶,车向左拐了九个弯时,已经绕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山脚下。她不得不停下车,向前步行。玫瑰的芳香越来越浓,越来越令人昏眩。在大约一千米处,米兰看到一大片玫瑰花圃。火红的一片。米兰像到了一处失而复得的梦园。她惊喜地下了车,穿过丛丛荆棘,直奔那片花圃,然后弯下腰,贪婪地嗅着玫瑰的芳香。玫瑰花瓣上还有晶莹的露珠。微风一吹,露珠在叶片上滚动,像多情女人的眼睛。米兰,这个沐浴在玫瑰芳香中的女人,此时像城堡的花园里的公主,那种因境而生的高贵感洋溢在她的脸上。她忘记了途中的惊恐,只是沉浸在玫瑰中,像一位风中的仙子。

6

米兰第一眼看见这片花圃时,只是觉得这片花圃是天然长在这里的,因为花圃三面靠山,向阳的一面面对一湾清清的河水。只有米兰停车的地方才有陆路(荆棘)到达这片花圃。花圃旁没有农庄(房子),甚至没有狼狗。米兰藉此判断这是一片野生的玫瑰。她从自己长期看电影的经验中判定:花圃总是和拿大铁剪弯腰修枝的老头或提着洒水壶喷水的老妪联系在一起的:和一幢白色的房子、成群的鸡、一两只狼狗联系在一起。花圃里的花不会比野生的花开得绚丽、放肆与疯狂。我热爱的玫瑰在我逃跑的路上,这是不是梦境?米兰自言自语着,眼里含着泪水。她突然被自己在逃跑的途中邂逅的这一大片玫瑰所感动,被自己的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所感动。她脑子里思索着一个问题:逃跑与玫瑰有什么关系?这一片玫瑰花与早晨在旅店的花缸旁发现的那一束带露的玫瑰有什么关系?嘿,你走进了我的花圃!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米兰惊恐地回过头,看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用一种冷漠的表情看着她。这男人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衫,戴一顶有些破旧的黑色礼帽。乍一看像三四年代的大学教授,儒雅而谦卑。米兰惊讶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一个穿着旧时的男子与这片美丽的花圃联系起来。如果他身后站着一位穿着月白色竖领胸口与宽袖绣有大朵红玫瑰花衣衫的文静女子,米兰才会觉得这男人与这片花圃是和谐的。可他身后并没有女人!你走进了我的花圃!那男人盯着米兰,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表情依然冷漠着。米兰愣愣地站着。夏日的阳光越来越强烈,把浓郁的芳香蒸腾成一种熏醉的气息。米兰这个醉在芳香中的女人不知如何回答面前这个冷漠的男人。这男人的冷漠与芳香的热烈成为如此鲜明的反差。米兰想,鲜花与男人是永远背弃的。这花圃不应该为男人所拥有。即使他事实上拥有一座花圃,但他永远不配拥有花的芳香。也就是说,男人本质上是不可能拥有鲜花的。“一朵花只有一个季节,随后的季节默默无声。”米兰想起自己的一句诗。女人如鲜花,只能拥有短暂的季节(青春),就像玫瑰只能拥有夏天。而男人是想拥有整个时空的,这短暂的季节与女人只是他们灵感的发源地。他们只能把灵感转换成记忆,却永远没法真正拥有。因为没有人能拥有短暂的一切。米兰的思绪飘浮而怪诞,没有逻辑。我这儿从来就没有人来过。那男人对沉思的米兰说。使我不解的是,这座花圃怎么会属于一个男人?她更应该属于一位心性高贵的女人。米兰迎着那男人的目光说道。你是说我心性不高吗?那男人不悦地反问道。不,我只是觉得鲜花应该属于女人。米兰略有所思。米兰越想越远。她觉得一位英俊的男人背后不可能没有女人,就像美丽的女人背后不可能没有男人一样。米兰突然顿悟了。鲜花即女人。每一朵鲜花都是一个女人。那么这位英俊的男人还要一个碍手碍脚的女人做什么呢?他在夏日里体验玫瑰的热烈,而在其他季节体味红颜的短暂。米兰这样想着,突然觉得面前这位与花开花落为伴的男人,其实是一位诗性的男人。米兰对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未知的神秘有一种莫名的好奇。一种久违的甜蜜感随着夏日气温的上升花香的浓郁开始在她的心里发酵了。她通过逃亡之路,闯入了一条时空隧道,进入了她梦中的世纪。她觉得花圃与这男人的出现必定是她对逃离婚姻的某种昭示。是这玫瑰让我到这里来的。米兰在心里想。

7

这是一位餐花饮露的隐士吗?米兰不知不觉地跟着这个谜一样的男人走到一个葡萄藤掩护的小木屋前。那葡萄架上的绿葡萄、紫葡萄一串串饱含汁液地挂满的小木屋顶。难怪她在进入这片花圃时没有看见周围有房子。这刚刚一人高的小木屋被绿色的葡萄架掩盖得天衣无缝,远看就像一丛绿色的植物,谁会想到它是一间小木屋呢?想吃葡萄,自己摘!那男人走进小木屋时,对跟在身后的米兰说。米兰想这男人是不是有一双后眼睛(长在后脑勺的眼睛)?不然他怎么知道我盯着小木屋上的葡萄口生津液呢?米兰转到小木屋后,她突然发现屋后有一片玫瑰明显地高于旁边的玫瑰,并且格外红。是属于血红的那一种,红焰逼人,让人产生一种昏眩感。米兰顺着花看到茎、看到叶,再看到生长花的土。她发现这片血红的玫瑰是长在一个土堆上。这片土堆形状像一座坟茔。米兰在这越来越热的夏日,突然感到了一种越逼越紧的凉意。米兰几乎惊窜地逃回小木屋前。那男人坐在门前的葡萄荫下,对脸色苍白的米兰说:你已经私闯民宅了。我看你对玫瑰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所以原谅你的冒昧。但你不可以到处乱窜,小心触怒花神!那男人依然是冷冷的表情。米兰的内心一阵阵发怵,然后阳光与鲜花、男人与小木屋都在她的眼里黑下去了…

8

米兰,你终于来看我了,来看我这一辈子都躺在玫瑰丛中的女子。你看我腹中的孩子才五个月,还没有见到世界上的一缕阳光就被迫和我一起躺在玫瑰丛中。米兰,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倚在玫瑰丛中的安然护着隆起的腹部,一脸狰狞地对米兰说。不,这不可能。米兰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你知道苏北始终爱你,你就应该阻止我和他结婚。你怎么可以为了逃离苏北,而献上你最好的女友呢?米兰,你让我和我的孩子做了你的替死鬼。安然挺着腆腆大肚伸出瘦削的双手向米兰逼过来。她的指甲迅速长成藤蔓缠向米兰袅娜的身子。一头零乱的头发也疯长成水草,在安然的肩后蜿蜒成无数黑色的手臂向米兰伸过来。几年没见,安然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索命鬼子!米兰一面冷笑,一面后退,最后跌倒在一个男人厚实的怀抱里……米兰抬头一看,是苏北护着她。苏北一改往日冷峻的面容,温情脉脉地看着米兰。安然,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孩子。你的一切不能要米兰偿还!苏北对复仇的安然说。米兰,两条命啊,米兰!安然痛哭流涕,指甲和头发在她的哭声中迅速短下去,恢复了正常。但是她高挺的腹部一下子瘪下去了,有殷红的血在她的两腿间流下来,淌在地上,开成了一丛火红的玫瑰。命啊,米兰!安然充满艾怨地说。米兰想走过去,安慰哀伤的安然,可苏北却死死地抱着她,令她动弹不得。米兰呼吸急促,四肢无力。两条命啊,米兰!安然的声音寒彻心骨,令米兰浑身发抖。米兰挣扎了好久,才挣脱开苏北的怀抱。她走向安然,却见安然迅速变成了一丛血红的玫瑰与她的孩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9

米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小木屋的一张床上。那男子正焦急地看着她。
现在还不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你怎么像中暑似的昏过去了。那男子端着一碗水,递到米兰的面前。米兰用怀疑的眼光看了那男子一眼,仿佛那男子端的是毒药而不是水。米兰环视着这间小木屋。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小木屋。一张破旧的书桌,书桌上一本打开的书,书上放着一支擦得锃亮的铁萧。书桌旁有一把破旧的藤椅。藤椅因用得频繁,椅面的细篾都褪去金黄色而成为沧桑的白色了。书桌旁立着一张细竹做成的书架。书架上放着几排发黄的书。大都是宗教书籍,以佛教书藉为最多。其次是地质勘探方面的书藉。你刚刚昏倒过,别费神查寻我的秘密了。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休息一下离开这里吧?那男子漠然地说。米兰有些委屈地迎着那男子的目光,无力地说,我并不是有意闯入你的领地的。说完,米兰就欠身起床,想就此离开这个冷漠的男子。却被那男人用眼神制止了。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的?我是寻着玫瑰花香来的。从没有人闯入我的这片领地。你是第一个,但愿也是最后一个。那男子略有所思地说。米兰惊恐地看着这个男人。她以为这个男人会因为她的冒犯而对她施以惩罚。你别害怕。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这样一个偏僻得没有人烟的地方,你这个城里的小女子怎么会闯进来的。肯定不是孤身旅游迷了路。你一定是在逃离什么?那男子用探询的眼光看着兰米,不经意中露一丝关切来。米兰突然觉得这男子亲切起来,于是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了。米兰向那男人讲了自己出逃的原因与心情。我猜你闯入这偏僻山野里来的原因一定不简单。那男人听了米兰的叙述之后,心情沉重地说:难道死别还不够惨痛吗?为什么又要制造生离呢?你不要逃离现实,应该珍视自己的幸福啊。那男子又语重心长地说。生命太短暂了,年轻人不要在怀疑中丢失幸福的时光。不要在惊喜地触到生命的肌肤时,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双手。别制造这样的遗憾!男人一副过来人的口气。米兰好奇地听着,一头雾水。男人看出米兰的不解与好奇。也许我的一段经历可以让你面对现实。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显然不忌讳交出他的秘密。男人又说:既然你闯入了我的领地,我不会让你带着好奇心离开的。要不然,你一辈子都会为这种神秘的好奇心所折磨。越是神秘的事物越让人难以忘怀。如果我消除你对我的神秘感,你就会把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米兰用渴盼的心情,等着那男人讲述他的经历。

10

我们的地质勘探队一共有六人,五男一女。被我们称为大哥的队长是一位彪形大汉。女队员是他的妻子。我们叫她大姐。艰险而枯燥的勘探生活,使我们这些长年与高山峻岭、河流险滩打交道的人特别粗犷而沉默。我在大学四年级时,双亲在一场车祸中死去。我成了孤儿,再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参加地质队后,队长和他的妻子把我当亲人看。我内心里也渐渐把地质队当成我的家了。这是我在地质队呆了十五年的主要原因。我是六人中最小的一名队员。很不习惯单调而枯燥的地质生活,所以在寂寞难耐的时刻,总爱唱唱歌、吹吹箫。队员们起初非常迷恋我的歌声与箫声。他们常常在我的歌声和箫声中泪流满面,特别是我们的大姐总是在泪流满面之后,又失声痛哭。我发现歌声与箫声更加重了队员们的思乡情结。于是知趣地三缄其口,不再当着队员唱歌、吹箫。孤独难耐时,一个人在山野间乱窜一阵,我想丢掉那附在我身上的孤独:但每一次我都适得其反,直到大姐亲切地唤我回去。我才感到人间还有一丝儿温暖在抚慰我。我尤其爱看大姐的微笑。如果哪一天我看不到她矜持而温柔的微笑,我的心就会布满惆怅。我发现我越来越依恋大姐微笑的眼睛。这种依恋最后不可抑制地发展成为一种爱。当我明确这一点时,我带着一种负疚的心情仇恨自己日益漫延的爱情。我常常一个人跑得远远的,直到队员们飘荡在群山之间的呼声也嘶哑了,我才回到帐篷里,承受那难以入眠的夜:我又开始了吹箫。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一个人离帐篷远远的,坐在一块岩石上吹箫,眼泪流在箫上,更添了箫声的伤怀。孤独与痛苦使箫声时断时续:我无法再继续吹下去,失声痛哭起来:这时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弄我的头发,然后移到我流泪的眼前。我止住哭声,站起身,面对我爱着的大姐:她月光下的身影更显消瘦。我突然看见了地眼里含着盈盈的泪光。我的心突突地跳着,充满了期待……我热爱的女子为我擦去眼泪,然后紧紧地抱着我。她的心跳声像小鼓点一样密集。她温柔湿润的唇开始吻我,先是脸颊,然后是鼻梁,最后是嘴唇: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我爱的这个女子。激情像突然刮起的山风。我们在那一块双人床那么大的岩石上躺下来,做了生命中最亲最美的深入……明月高悬在我们的头顶。它第一次为我们的爱情做了见证。

男人说到这里就沉默了。这时他睑上的冷漠早已被一种深深的忧伤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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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忘不了那晚的月光。那天晚上我是多么的幸福,可幸福之后却又是多么地绝望啊!男人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伤感的怀旧。我们俩躺在岩石上看弯弯的月亮,风轻轻地吹动我们的衣衫和头发。大姐幽香的体味神秘而令人沉醉,就像我喜爱的玫瑰花香。我们在恍恍惚惚的甜蜜中,突然听到一阵巨响,接下来的响声惊天动地,不绝于耳。我们感到一股混杂药味和泥土的热流向我们这里浩浩荡荡而来。等我们从岩石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我们的宿营地跑去时,一切都晚了。一股巨大的泥石流冲走了我们的帐篷。大姐哭喊着队长的名字,拚命地奔向泥石流,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拽住了她。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大姐哭喊着,拼命地撕扯被我钳制的双臂。我们身边的泥石飞溅,相当危险。我使出全身力气把大姐拽回安全地带。我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四个队员的名字,但只有群山的回应。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轰轰的泥石流才停止,但耳朵里还残留着被震后的轰鸣声。我们顺着泥石流流经的地带,寻找着四个队员的下落。我们找了四天,才发现几只断胳膊、断腿。尸体的其他部分可能是埋在泥石浆里或裹在泥流里冲进了峡底的河流。我们又沿着河流找了整整一个月,仍然一无所获。大姐痛心疾首,变成了一个用自言自语赎罪的泪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诘问苍天。我心如刀绞。我痛苦的爱情安慰不了她。我们搞地质的,是知道泥石流来临前的征兆的。可是那晚谁也没有发觉什么征兆。大家像往常一样,黄昏一吃完饭,天黑不久就进帐篷里休息了。我因为有心事就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岩石上吹箫,而大姐因为箫声走近我。谁也没有想到,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会发生泥石流。

12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大姐离开泥石流的的地带,沿着峡底河流走下来。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才到这里。大姐说她太累了,想歇一段时间再走。于是我在这里搭起了一间小木屋。

一个黄昏,夕阳正红。我正准备做饭。突然听到屋后一阵呻吟声。我忙跑过去,发现地下一滩血。那滩血上有一个殷红的血团,像一朵落在红布上的玫瑰。我看到坐在血团旁边的大姐痛楚不堪,才明白她原来是流产了。我想把大姐扶进小木屋里。可大姐推开我的双手,双腿向着血团跪下去,用瘦削的双手掘起黄土,然后将那个血团盖起来。我也跪下去,用双手掘土,很快堆起一个脸盆大的小土堆。血迹没有了,但我仍能闻到殷殷的血腥味。大姐瘦削的十指被坚硬的黄土划破了。有几处在流血。大姐的身子太弱了。我有一种预感,认为她不能再过远离人群,尤其是远离医生的生活。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背着大姐寻找人群。整个晚上我都守在大姐的身边。她脸色苍白,双眼深陷,到后半夜时,已经气息微弱了。我抱着大姐痛哭起来。她眼里噙着泪,努力抬起瘦削的手臂为我擦着泪水。她的声音低而吵哑:
    我恐怕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你把我和那个流掉的孩子葬在一起。她用无限怜爱的眼神看着我。我紧紧地抱着大姐渐渐凉下去的身子。离开这片……死亡谷……回到人群中……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是三年前大姐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我在那个埋葬孩子的土堆旁用树枝掘了一个大土坑,把大姐放进去,把那个沾满泥土的血团放在她的胸口。然后我又采了许多野花,在大姐的土坑旁围了一个花环。我坐在土堆旁看着花丛中苍白的大姐,直到饥饿的老鹰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为了避免老鹰伤害大姐的身子,我开始了与老鹰的战斗。但是凶恶的老鹰一次次地俯冲下来,冲向美丽的大姐。我不得不用土埋藏了她。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座坟上长了两束血红玫瑰,一大一小地依偎在风中……三年来,这玫瑰花繁衍成了现在这样的大花圃。风把玫瑰花瓣吹到哪里,这血红的玫瑰就开放在哪里!

13

这么说,你在这里呆了三年。米兰问那男人。如果我的日记没有记错的话,到今天是整整三年的时间了。男人一脸伤悲,仍然陷在往事中。
没有想到走出这片峡谷吗?米兰轻轻地问。有这片血红的玫瑰,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了。一个世界上的人,往往都是陷在不同的内心世界里。但无论生活在哪里,他们都会有相同的困惑——那就是命运的追逼。我想,顺应命运的人其实是最真实的人。现在,我守着这片玫瑰,像守着自己的家园,觉得既亲切又真实。米兰听到这里,陷入了无言的沉思。她知道这男人的内心有一个世界。她没有能力说服这个男人离开他的玫瑰园。下午两点
 钟的光景,米兰告别这个男人和他的玫瑰园,坐进了小汽车,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到大马路上。

14

听了男人的故事后,米兰已没有逃跑的心思了。在一个小镇的旅馆,她度过了她出逃后的第二个夜晚。第三天一早她就开着车,踏上了归途。一路上,那阵玫瑰芳香依然缠绕着她。她有种头昏目眩的迷醉。为了避免在夜晚经过出逃那走过的墓区,她特意安排好行程,打算在中午过那片墓区。虽然是晴朗的中午,但她在经过那片墓区时,仍然心有余悸。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一眼墓区,发现墓区里添了一座新坟,几只大花圈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更让米兰感到害怕的是,花圈下蹲着一个抽烟的男人。那男人一脸茫然,对从面前经过的车没有一丝反应。米兰不知道那晚她经过这片墓区时,与她对话的男人是谁?他到底是人还是鬼?是苏北的幽魂吗?当然这一切在她邂逅玫瑰园之后已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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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全家人都质问米兰的行踪。米兰什么话也不说,走进新房,倒头便睡。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还不适合向周峰解释出逃的原因。
如果你不爱我,不愿意和我结婚,可以说出来。何必在婚礼前走掉呢?你抛开我很简单的,这样不言不语地跑出去几天,是什么意思?一直坐在新房里抽闷烟的周峰对躺在床上的米兰气恼地说。米兰仍然不说话。周峰走过去掀开米兰的被子,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米兰,你一定得说点什么!米兰知道逃不过,于是心平气和地说:我逃离婚礼是因为对婚姻的恐惧。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句:你到底爱不爱我?当然爱。我是为了更好地爱你才逃离婚礼的。这是在哪里都讲不通的话。你在新婚的那天离开了。还说是为了更好地爱新郎。周峰冷冷地一笑。我做了一场可怕的梦。那场梦更增添了我对婚姻的惧怕。又是梦!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做一个为梦所摆布的女人呢?不知道。米兰大喝一声,然后用被子捂住了头部。迷迷糊糊中,她看到安然在一种浓郁的玫瑰芳香中向她走来……对她轻轻一笑,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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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周峰的怒气渐渐平息后,米兰前前后后地向他讲了她出逃的心态以及她在途中的所见所梦所感。周峰听了米兰含泪的叙述,像哲人一般地陷入了沉思。
一个星期后,他们双双驱车沿着米兰出逃的路线走了一遍。两人还专门去寻了那处玫瑰园:但米兰凭着记忆,来到玫瑰园时,却并不见玫瑰花圃,只看到一个荒冢上开着一朵孤独的红玫瑰.在风中摇曳。

荒冢前并没有葡萄藤与小木屋,只有一页散失的日记,淤在坟前草丛里。米兰捡起来。掸掉上面的黄土,她看到纸上有一首诗:
    玫瑰占据了我一生的时光
    除了玫瑰,还是玫瑰
    我不能爱别的事物
    我固守的这片领地
    是我真实的躯体
    生长在我身上的花朵
    是我一生的爱人
    周峰看着一言不发的米兰说:米兰,我想你是在逃离婚礼的途中又陷入了可怕的梦境:你所叙述的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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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梦吗?米兰不敢相信她一个星期前见到的那个男人和他的玫瑰园是一场梦:她站在荒冢前,感到生命中有些什么东西像玫瑰花一样随着夏天的过去而凋谢了,只剩下一片殷红的记忆。我们走吧!米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周峰略有所悟地对米兰说。但有一件事与你的梦有些吻合:我有一个搞地质勘探的表哥,安然有一个搞地质勘探的姐姐,他们在同一个地质队里,是一对夫妻。三年来一直杳无音讯。米兰一脸惊愕地看着周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