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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牙应该怎么刷?


刷牙应该怎么刷?(黄运丰/文)
 
那阵子,我们男生宿舍很流行饭后刷牙这活儿。不仅起床后、睡觉前要刷一遍,而且一天三顿饭后也要刷一遍,每当大家一吃完饭就会放下碗筷,像抽签一样抽出牙刷,兴奋地挤出春蚕那么大一截子牙膏,再抓起自己的塑料杯从早先就打满水的脸盆里舀水,或是从别的舍友那里偷偷摸摸地舀一杯,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宿舍门前的臭水沟边,吃下一大口水漱口。这一环节据说是至关重要的,每个人都不曾马虎过。我们的这一口水必须保证吃到无法再多吃一点,也不能直接吞下去,不然,会被人取笑,让你一连好几天都不好意思同他们扎堆一起刷。你的这口漱口水还必须在口中翻江倒海地折腾一分钟半分钟的,否则你也不好意思把水吐到水沟里。

这套繁文缛节的发明者是曹人杰,至于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着了魔一般听信他的话,倒也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力行,而是因为这家伙确实有那么一口又白又净的好牙,这是你无法忽视的。我们自然而然认为只有这样刷,牙才会那样白。自打开学的第一天,曹人杰那口牙就成了我们关注的焦点,明亮而灼热。大多数人也像我一样,觉得这孩子一定是吃石灰长大的,我曾因为纠结此结论还特地询问过曹人杰的小学同学李开化,他们同住在一条街上,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小学,至于曹人杰是吃什么长大的,李开化不可能不知道。李开化告诉我,曹人杰家不是开石灰厂的,是开医院的,他爸是院长。我说我知道,他就懒得搭理我了,没一会儿又摆出一副要和我进行深入探讨的架势,他说,牙白跟吃什么有关系吗?我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也许有那么点关系。

“他的牙从来都是那么白?”这样的问题虽然傻,我却不厌其烦向人发问。
“我他妈怎么知道,”李开化的不耐烦来的很突然,我有些躲闪不及,他又说,“你他妈肯定是看人家三天两头有肉吃,嘴馋吧?成天就看着人家的牙,你是想从他牙缝里找点肉屑吃吧?”诚然,那时候我们一周除了周末回一趟家能吃到肉外,在学校的五六天都是靠自带的咸菜度日,而曹人杰的妈妈隔两天就能给他送一瓷缸子肉来,让我们整个宿舍的人都眼馋嘴馋心馋。李开化冲我说起这事时,我看到他的喉结也和我的一样上下蠕动着,咽了咽那有点酸又有点香的口水。我无意于同他争辩什么,我们都好几天没吃上肉了,而且现在困扰我的问题并不是肉,而是曹人杰的牙为什么那么白。至于李开化的口气变得如此之快,我突然想到能理解他的原因了,当然也和曹人杰有关。早先我就听他们其他的小学同学说,这俩人之间有“夺吻之恨”,不不,我说的不是他们谁他妈吻了谁——这太扯淡了,事实上是这样的:
最初,李开化和曹人杰都暗暗喜欢着他们的班花许小妹——现在也是我们的班花,那是在他们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人说可能更早,但一直到五年级快毕业了,谁也没有找着机会向许小妹倾诉衷肠。不过后来,老天眷顾了曹人杰,给了他一个机会。一次课间,他们俩和许小妹照旧一起踢毽子,曹人杰这家伙腿短,每次只能踢两到三下,所以常常是他和许小妹一起对阵李开化,李开化对这样的挑战自然心有不甘,无奈许小妹也说他太会踢毽子了,如果不是两人联手,根本玩不过他,而即使如此,他也能占尽上风。有时候,李开化真恨自己会踢毽子。话说这一次,李开化依旧占着上风,而轮到曹人杰踢两下凑数时,他却不小心崴了脚,重心不稳,直接扑到在地,顺势把许小妹也推倒垫在了身下。最关键的是,曹人杰脚崴嘴没崴,那一张在被李开化后来诅咒为粪瓢的臭嘴毫无预兆地粘在了许小妹粉嫩粉嫩的小脸上,许小妹噤若寒蝉,过了几秒反应过来时就哇哇大哭,两只小拳头无辜地揉着双眼,泪如雨下,仿佛要一直瘫坐在地上不起来了。再说曹人杰当时,他自己也吓坏了,根本没预想到这个结果,人生最宝贵的初吻就这么被崴了。按他的想法,这吻虽说迟早是要给许小妹的,他懊恼的是,自己当初精心策划的无比美妙的献吻计划忽然就成了泡影,简直是遗珠之憾。他吻是吻了,却压根没感觉到啥滋味,几乎就是一瞬间,忽的就完结了,他还不得不慌忙弹跳起身——像是怕被人误会什么的,接着他就傻傻站在越哭越无声无息的许小妹面前,茫然无措。李开化呢,其实从他发现曹人杰有点崴脚迹象之时,就已经推断出这完全是曹人杰一次早有预谋的强吻,无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光天化日之下,还他妈当着自己的面,纯粹不把他当回事。李开化面对自己无可挽回的一幕,在曹人杰彻底摔倒的一瞬间,吼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有力的一声呼号,那声音像是驱赶一只扑向小鸡的老鹰,可惜老鹰的速度太快且不留余地,而他所站的地方也使他鞭长莫及,事已至此,他的沮丧就像许小妹的惊恐,也像曹人杰的茫然。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一切的便宜都已经被曹人杰这个短腿货给占去了。虽然他无力挽救什么,但是他必须要找到用来惩罚曹人杰的法子,不错,就是把这事告诉班主任去。李开化从操场上跑去办公室的路上,发现自己竟然飘起了眼泪,抚过脸庞的一丝冰凉让他疼痛难当,当他意识到作为曹人杰姨妈的班主任在听到这件事后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更加沮丧了,他踌躇着,因为这可能性太他妈大了,他心想,再加上我的学习成绩总是落在曹人杰和许小妹的后面,说不定班主任会反过来责怪我,说我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的闲事!唉,不管那么多了!他毅然决定,去冒这个险。在班主任面前,李开化颇有心计地把事情稍稍渲染了一番,他知道,如果不添油加醋的话,完全是没指望的。

传言说,李开化和曹人杰就是这样有了一点过节,算不上什么大事,却是个心结,直到现在,他们仍然冷淡如昔。上了初中后,他们俩和许小妹都还在同一个班,和我成了同学,我们的班主任是许小妹的婶婶,在李开化看来,这仿佛是老天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拿学习成绩来说,李开化起初还是不如曹人杰和许小妹,他只能越发隐忍起来。这时候的曹人杰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最让李开化受不了的莫过于曹人杰和许小妹居然金童玉女一般的成了同桌。我想,曹人杰的志得意满,一定是李开化的眼中钉肉中刺,而许小妹此时的不动声色和泰然自若,毫无疑问,就是李开化心中那块旧伤不曾化掉的脓。所以,我们很多同学都明白李开化后来的发奋读书有着无可争辩的缘由。直到又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时,大家不无惊奇地发现李开化的成绩不仅遥遥领先了曹人杰和许小妹,甚至跻身于三甲。根据许小妹的婶婶,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在开学伊始就定下的规则,每次大考之后就照成绩优劣为大家重新排座位。“这是为了给你们创作更好的学习环境,营造更好的氛围,”班主任说,“希望那些总是停滞不前的同学能有动力迎接每一次挑战,如果你不去努力,就会永远呆在原地,永远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遵照这个讲话的精神,班主任已经为我们完美地进行了数次重排座位工作,而这一次更是雷厉风行,在一堂晚自习课上就将所有最新上进的同学的座位作了大调整,目的自然是为了给他们创造更好的环境。整堂自习课,我相信我们整栋教学楼都能听到我们教室里吱吱呀呀轰轰隆隆的声音,有一半以上的桌椅都在根据指令移动,在地板上摩擦着,有的欢快,有的嫉妒,有的气愤,有的抱怨……在这次换位运动中,李开化这位新进榜眼,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上进生,却一丝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班主任凛然的目光,当然喽,不是李开化在违抗什么命令,而是他根本没接到任何指令,想必他自己比我们其他没资格挪动桌椅的同学更加纳闷——班主任是说话不算数呢,还是根本把李开化给忘了?他这次可是考了个全班第二名呢!我和我的老同桌咬着耳朵交谈着关于李开化这次未被“封赏”的趣事。

“班主任真没注意到他?”
“李开化?”同桌撇着嘴,一边还颠着屁股,“我想不会吧。”
“那班主任为什么不把他往前两排调?那可是尖子生的地盘啊!我们这辈子坐不上了,只有坐在倒数一二排的命,但看到该坐的没坐到,心里也不是滋味呀!”
“你操心个屁!”同桌一脸不问世事的表情,几分不屑,几分“不可说”,“那是班主任有心安排的,你看着,李开化现在的同桌被调走之后,一定会有个成绩好的调给他。”
说话间,我们看到中下等生张兰瞬间就成了上等生李开化的前同桌,她五大三粗地搬起自己的课桌依照班主任的指令向后撤退了“三十里地”,举重若轻地放在第六排的一块空地上安营扎寨。至于张兰撤离后的阵地,在此时已不再是一块鸡肋了,我想尚在班主任琢磨的那一两分钟里,一定有许多稍稍有所进步的中等生女同学的心里都在暗暗敲鼓,祈祷着班主任能下令让自己去攻占那块二尺见方的风水宝地:一是可以和李开化这位小帅哥近乎零距离;二是靠着大树好乘凉,这位班主任面前的新红人以后必定能成为自己的一块保护盾;三嘛,就是最不济的事了,李开化成绩高歌猛进一定有其完备有效的学习方法,日后得其辅导怎么也是一个不错的际遇啊!在我偷偷环望的十几秒里,少说有八九个傻丫头正将目光痴痴地游移于李开化和班主任之间的那截荧光两端。她们紧握着书本,她们合拢着双拳磕着下巴,望眼欲穿。我和我的同桌忍不住相视而笑,又心怀恐惧地将头埋在装模作样的历史课本中——历史课本是我们手中仅次于数学课本的小盾牌,因为班主任不仅教我们数学,还教我们历史,你想,像我们这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下等生如果在晚自习上拿着数学课本,谁他妈会相信我们是在看书呢,所以我们相信历史课本!

现在,我们来把目光转向我们伟大的班主任吧!她哪有心思来管我们到底在看什么书呢,就算我们在桌子下面一个劲地玩剪刀石头布,她都不会管我们了,这会儿她一定在给李开化物色最合适的同桌呢!我们大家都煞有介事地翘首以待。

告诉你,当班主任开口说出她的班花侄女的名字时,教室里原本要凝固的空气,忽然春暖花开,涣然冰释,汩汩似有水声了。包括我和我的同桌在内的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三两声淫荡的笑声,这些淫笑自然而然地流淌成了一条淫花四溅淫光闪闪的河流。当然了,你可以算一下,在这四五十人的教室里,至少有三个人的表情不是如此这般淫邪的,他们是许小妹本人,李开化和曹人杰。不错,还有我们大公无私的班主任,我有点怀疑她是否理解我们的笑声,不管了,总之她已经号令其嫡系率部涉水攻取了三○一高地,此时,我们伟大的班主任稍稍感到放松,一根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歇口气了,她欢快地从讲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往返三五个来回,不时审视着那些还未打扫的战场以及还未来得及合理分配的战果。当她看到李开化将军大开城门,有如归降一般躬逢远迎许小妹的部队及家眷,她恬静地会心一笑,这一笑感染了我们很多人,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看着她,像瞻仰一尊光芒万丈的佛像。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了一抹红晕,那是许小妹两腮的臊红,有如五六点钟的火烧云,一直烧到了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现在,让我们来说说我们的曹人杰同学吧,他像一个战败的将军,一脸丢盔弃甲的狼狈,可想而知,他算得上是这个夜晚最他妈落寞的人了。就算班主任没把他的月考成绩比上一次前进了一名当回事,也不至于将成绩前进了两名的许小妹发配去和李开化这个莽夫同桌吧?此时,在我们看来,曹人杰很有可能像历史上一个姓曹的将军一样吐血而亡,你看,他怒目圆睁,他咬牙切齿,哎哟,多么洁白的牙啊,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

后来,我是指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就张罗着去刷牙的李开化同学,在挤牙膏的时候,恨不得将半袋芳草牙膏都塞进牙刷的刷毛中,我承认我在一旁看呆了,直到他神鬼不觉地从我的脸盆中舀起满满一杯水,我才回过神来。
“又偷我的水!”我放下自己的牙膏袋,想踢这狗日的一脚,却踢空了。“你他妈的不是饭后不刷牙的吗?”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臭水沟前,和李开化并排站在一起。“看到没?”我示意他回过头去看此时正闷着脑袋从宿舍前的走廊赶往教室的曹人杰,我说,“估计他从今天起,三餐后都不会再刷牙了。”
“我看也是。”李开化满口泡沫地说道。
“你丫是得了便宜卖乖!”我说,然后吃了一大口水,昂起头尽情地享受漱口之欢。
“那样没用的。”他在嘴里捣完之后,已经开始吞水漱去泡沫了。
“什么没用?”我吐掉那口水。
“你那样漱口没用,”他说,“你再咕噜二十分钟,不用牙膏刷也没用。”
“曹人杰说刷牙的作用全靠这一环节呢!”
“那是他胡诌的。”
“我看你现在是春风得意,落井下石吧。”
“不骗你!”他说,“你知道曹人杰的牙为什么那么白吗?”
“为什么?不是天生的,就是刷出来的呗,难道你认为我真相信他是吃石灰长大的?”
“都不是,小学毕业后,他专门去洗了牙,洗牙你懂不?用什么药水或强力剂之类的东西,他之前的牙黄着呢,嘴还他妈臭!”李开化大笑出声,但并不像是嘲讽。他搂住我的头,咬着我的耳朵上说,“有个事告诉你你别乱说出去,行不?”
“快说,我还刷牙呢!”
“小学时曹人杰吻许小妹的事,是真的。”
“这我知道,无风不起浪。”
“不过他妈的是嘴对嘴吻到的,后来许小妹一边哭一边骂曹人杰嘴臭,恶心死了。我去向班主任告状,谁知道他姨妈真的打了他两巴掌。他回家后就要求他爸给他洗牙,他爸说他年纪小,不能洗。但他很犟,他爸就说等他小学毕业后再带他去县城洗,他爸不是牙医,不懂那技术。后来我们看到他的牙齿真的就像珍珠那样白了,我们都羡慕死了,但他的口臭并没完全好,上初中后,他奶奶的竟然和许小妹同桌了,所以他就早晚刷牙,甚至一天三顿饭后都刷,不过是为了保持口气。光是这样刷,能把牙刷白,我还真没听说呢。”
“那你说,刷牙应该怎么刷,牙才能白?”我还没完全漱去口中的牙膏泡沫,听他说了这么一通,我满脑子问号,甚至怀疑刷牙这活计到底有什么鸟用,古人没牙刷牙膏不也照样活嘛。“喂,”我叫了他一声,他已经转身进了宿舍,“牙到底怎么刷才行?”
他从门里探出头,七点多的阳光从宿舍瓦檐缝隙中洒下一缕,打在他的脸上。他满嘴灿烂而鄙夷的笑,他说,“蠢货,先把烟戒了吧。”

 
2011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