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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相送(第二届小说二等奖)

  【一】
    那天是立冬的前一天,我妈让我去房里叫表姐出来见客,我赶紧放下毛笔,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后院去,“表姐——表姐——我妈叫你去前厅呢——”
    声音就像第一次触碰到空气一样,清脆脆的敲打院子里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快乐极了的模样。
    那时局势刚刚安定——这句话我总是听管家老马这样说,“现在局势刚刚安定,米价菜价也稳了一些,买多点屯着——”或者是“现在局势刚刚安定,小少爷你要抓紧念好书——”——那时我听我妈讲,大哥也准备留洋回来了的,留洋在我们家都不算什么新鲜物,好像那时外公就是慈禧送的那批留洋的学生。
    我心里面也快点盼着我哥回来,在学堂里总是挨隔壁桌的谭珺夫陷害,放学总是我被留堂,要不就是面壁背白天学的诗文,背不出来又是要打板子的。谭珺夫他们就趴在窗口偷看,偷偷的笑我,但是笑声太大,我总是在背书的时候听见他们的笑声,背不出总是挨打手心。鼻涕眼泪挂了一脸,回到家我妈帮我擦脸,我爸一边数落我一边讲我哥多么多么好,最后又不让我吃饭了,要跪在祖宗牌位前面,面壁思过。我想我大哥快回来,他那么聪明肯定可以教我怎么对付谭珺夫他们。
    我站在表姐房间门口怎么敲门她都不开,我用指头蘸了蘸口水,在窗口的地方戳了个小洞,她站在镜子前面反复照相,露出牙齿,上上下下全都仔细检查了才算,我本来以为她转身就要来开门了的,谁想她又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确保万无一失了才来给我开门。
    “小娃崽家家的,急什么急啦——”她伸手过来,“来,我牵你。”
    我甩一甩手,“我才不要女人牵。”
    “王子旋,你怕丑啊——”她故意说得很大声,我都有点脸红,还是把手拿给她,心里面想,女人真的是比谭珺夫还难对付。她抓着我的手,想了想什么又扑哧笑出来,我问她你笑什么,她打我的头讲小娃崽家不懂的,我朝她做了个鬼脸。
    我们家是卖药的,卖了好多年,从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开始卖了,其实也不光是卖药的,也治病,我们家一直都是大夫,治病救人,人家都喊我爸活菩萨,喊我小菩萨,有时候我生气,我看见那个菩萨长得女人的样子,我怎么是菩萨呢?我表姐是我舅舅的女儿,舅舅在北平,老马说局势不稳定,所以表姐就在我们家住着先。
 
    我们走到见客厅的时候,我妈和我爸还有老马都在了。我和表姐站在我妈椅子后面,看见地上一个人跪在那嵌金桂金线裹边的绣垫上,肥大的裤腿上还裹着未干的泥浆。低着头,窘迫的缩了缩露在磨坏的黑糙布鞋外面的脚趾头。
    他抬起头,给我爸递了手里的景泰蓝瓷杯。
    一张神态温和恭俭的脸,略向我妈颔首。
    那年他十七岁。
 
    看见他眼睛生动得很,我忍不住走上去想摸一下,手上还没有干的墨迹反倒污在他额上,他也只对我笑,老马讲,这两个娃崽也很亲啊。
    我爸那天笑得很开心。老马叔和表姐走在我前面,他们说,这个是北平一个有世家交情的儿子,以前和表姐家也是很好的,他们从小是认得的,现在这个年代里面家道中落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来投奔我们家,拜我爸为师,也做大夫。
我跳起来折探进走廊的桂树枝,桂花蔫蔫的耷拉在细细的枝干上,我无聊地掰开一两朵,突然明白原来今天表姐这样仔细打扮是因为他啊。
 
   【二】
    我们学堂隔壁就是中学,表姐和他都在这里上学。
    他名字是陈景楠。
 
    那时在学堂里面当老大的是谭珺夫,因为他有一个哥在读中学呢,傲得要命。以前我总想快点长大读中学当老大,不过先在不怕了,现在我也有阿哥在里面读书了。
    中学学校简单却也高大宏伟,墨色的铁栏杆内,几步之遥处有一株数十年的桂树,亭亭而立,与校门似乎是浑然一体的。深绿的浅绿的枝子,茂盛地挤在桂树低矮的树冠周围,微风一吹,便渐次荡出层浅而绵绵的微浪来。树枝极长,又压得极低,往往抬手便触到枝叶,花开时节,桂花香浸透满街满校,女学生与女教师们,往往摘下一朵别在领口胸襟,又或简单系在书包上,行走间淡淡芬芳欲溢还敛。那时候我表姐也爱这样打扮,有几次看见她站在景楠哥旁边喊他帮忙戴花在头上我就觉得生气。
 
    自从有了景楠哥,谭珺夫他们也不敢欺负我了,因为景楠哥比他哥还要高一个年级,读书又厉害,还是学校短跑的第一名,他后来再也不敢陷害我留堂了。
    那种天下午放学我就带他到处在巷子里面打转到处带他玩,我特别喜欢他身上的药香,和我爸身上的一点也不一样,他陪我玩,我也陪他学抓药,我爸看见了也夸我上进,给我多几个钱来用,讨厌的是有好多次都甩不掉表姐,她总来跟我们一起,好烦的。
    景楠哥来我们家有大半年了,家里面的人也都喜欢他,老马最爱他了,讲他又勤快又聪明,他住在我哥房间里面的,就在我隔壁,晚上我睡不着总要敲敲墙壁算是打暗号,他不过一下子就会套上衣服来我床上跟我讲几个故事,这样的人哪个不爱他?其实也有。上次我放学回家听见管伙房的老曾和来送蔬菜的老妈子嚼舌根子,他们讲景楠哥想要分家产,偷偷跟表姐好了,放学回来在巷子拐角偷亲嘴,晚上还一起睡觉。我气死了,走过去踹翻了那个洗菜的盆,污水溅了他们两个一身,我“呸”了一泡口水,“你们还这样乱讲话我喊我爸赶你们走,割了你们舌头!”
    景楠哥站在我后面也不讲话。那两个人脸都干在那里了。我拉他的手就走了。
    所以我最讨厌表姐了,肯定是我表姐跟别个乱讲的,她爱景楠哥,景楠哥是不会爱她的。
 
    有一天周末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特别交待晚上早点回来,有好吃的呢。我们忙应了就跑出门了。景楠哥带我上了市场,买了一辆单车,是他出诊的钱买来的,那天早上他载着我晃了整座城,车铃叮铃铃叮铃铃快乐得要紧。
    路过旁边小摊的时候,景楠哥问我渴不渴,我点点头,下车要了一凉的碗豆腐花,碗抬得差不多盖住整张脸了,咕咚咕咚的全部往肚子里面倒,眼睛在碗周突然瞟见对面的茶楼前边重叠的粘了很多层海报。最新的一张用大金色的笔写着——今日《追鱼·观灯》。旁边有褪了色的纸,龟裂的奚落在旁边。
    景楠哥见我停了,顺着我眼睛看,就问我,“想看啊?”,我点点头看着他。
    茶楼老板也是喊我们家活菩萨的,他们家小二就引了我们上二楼雅座,楼梯有一种木屑的味道,和热闹的场景有些格格不入。台上小生唱着,“碧波潭碧波荡漾,桂花金黄影横窗,空对此一轮明月,怎奈我百转愁肠”。
    凄迷婉转。
    我们俩站在阶梯上,小二也应声跟着合起来:“我白衣你未成龙,我单身你可成双,咫尺间情愫难通,空若下满腹惆怅。”


    小生的眉梢向上扬着画,双手挽过连珠缀,转身定势,便和楼上的景楠哥目光相遇了。
 
后来我们也总爱去那里听戏,一来二往的四人都成了朋友。那个小生讲,那天看见景楠哥的时候,以为看见了温良仙人。我们都笑。除了我、景楠哥、小生苑伶以外的那第四个人就是——
 
    【三】
    晚上回到家,车铃叮铃铃的在家门口响,也没有人应门。我跳下了车,推开门一看,差点没有挨吓,不懂是在办什么排场比过年还大,街里街坊还有亲戚们络绎不绝。
    半旧的灯笼挂在门扉,夜风温柔,使它轻轻晃动着一地光影,景楠哥看着那些很朦胧的阴影,像是陷进地里去一样的柔软——再看定去就看到了他。
 
“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恁晚才回来——老爷夫人晚上好找你咧,你哥今天留洋回来了懂不啊?——”老马提起新做长衫,小心从洒满了噗出来的酒的院子那边跑过来,“景楠你也是,怎么跟着他一个娃崽胡闹!”
    “我哥回来了?”我眼睛那时候一定瞪得不能再大了。“哥——”我喊那一声的时候才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撒丫子跑。
我哥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那张轮廓分明年轻英俊的脸不等答话就抬眼撞上冲上来我一双满心满意装着自己的眼睛,让他忍不住扬唇微笑,他长得好高好结实了,一只手就捞起我来了,我把汗津津的头拱到他颈窝子里,他用下巴敲了敲我脑袋,“今天你哥回来都不见你哟,不想我回来啊?”我抬头看他,“才不是!今早妈讲晚上有好吃的喊我早点回家,我又不晓得是你回来——”他笑笑,看见了跟在老马后面的陈景楠。
 
    两个人谁都没有讲话,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
    那年我十二岁。
    后来我才懂得,原来那天我看见的是爱情。
 
    老马讲跟景楠哥讲:“这个是大少爷。”他刚要跟我哥介绍景楠哥的时候,我哥把我放下来,另外一只手也随意把杯子放在靠近的桌台上,我哥说:“我知道他,”然后他看着陈景楠,“家父在来信里常常说起你,说你在中医方面的造诣,也说你和我弟弟处得很好。谢谢你帮我照顾家里。”
    景楠哥第一次这样,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说不出来的什么意思,低下一点头,挠了挠头发,只是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表姐走过来,略略生疏地挽起景楠哥的手,侧耳跟他说了什么然后景楠哥跟我哥点了点头意思算是告别,然后就走了。
我哥问我:“他们俩?”
    “景楠哥才不喜欢她。”
 
    其实那天我爸高兴得完全忘记了我和景楠哥晚回家的事情,表姐跟景楠哥先走也不过是我妈交待他们把房间腾出来给我哥,晚上让景楠哥跟我挤着一晚而已。到最后我哥醉得我妈打算吩咐几个人扛回房去,后来清醒的也没几个了,只能是景楠哥半扶半架着弄回房去的。
 
    我哥躺在床上,盖着牡丹大绢花的牙白色被子,微微眯着眼睛。
    陈景楠腿修长笔直,青白的长衫套在清瘦的身子架上,来来回回。
    酸枣去核,用刀剁碎,加入葛花根和一碗开水,煮开后匀成两小碗,温度已经被陈景楠试过,温和适中。


    “大少爷,来”陈景楠左手把王子乔扶起来,倚着金色的金属床头,冰冰凉凉的感觉让陈景楠打了个哆嗦。瓷白的碗递到王子乔嘴里,咕咚咕咚就给灌下去了。


    陈景楠把炉子的火熄了,瓷碗轻轻放在旁边的桌上,生怕出点声响。这才要过去看看我哥酒醒没。
    我哥突然感觉额上冰凉凉的,使劲给睁开了点眼睛。细长的手指,带有浅淡的草药味。
月牙勾不知什么时候被碰了下来,纱白的帐子落下,层层叠叠。
 
    收拾好后,陈景楠扶着门,瞧着他曾住过的房间外头,单独成一个小院,如练月华就那么铺在地上,踩上去就要皱了。
这才有空想这一家子住的还真是长年累月用银子喂出来的。
 
    我看看他们俩也没什么意思,就回房蒙头睡了。
    那天晚上听说景楠哥照顾了我哥一宿。
 
    【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脱一个女孩子的衣服,怎么脱也脱不完,就像我和我哥他们三个人那样,我怎么走也走不近他们的那座塔。
 
    我哥刚回来的前几天真的好忙的,我想见他一面都很难,饭桌上他也总是不在,有时候回来了就在药格子那边跟景楠哥说话,说什么药方啊还有什么现在的局势很需要消炎药还有打仗什么的,说得他们两个人眼睛里都在发光,熠熠生辉的样子,景楠哥跟我讲我哥给他看了一样无价之宝,喊做梦想。我后来总是闹我哥也给我看梦想,他倒是莫名其妙的了。我爸说他出去做西医推广了,多试验几次人家才肯信他,每次讲到这种地方,我爸都会放下碗,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他中西合璧的理想的实现终于指日可待了。趁这个空档我都会扒饭扒得很快免得被数落没出息。
其实,没出息又怎么样。我有两个哥哥都那么有出息了。那有出息的部分他们负责就好,我负责没出息的部分也落得清闲。
 
    “子旋,晚上听戏去不?”景楠哥往我碗里夹菜的时候,手臂刚好遮住我的脸,偷偷问我。
    “嗯嗯——”我知道我当时一定高兴得傻了。我们俩早早下了饭桌,我爸也难得没有拦。
 
    “你坐好咯。”景楠哥正准备登上车去的时候,巷道对面刚好正正地骑来一辆车。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哥——”我扒着景楠哥的腰跳下车来,“你怎么也有车了?”
    “送你的。”他说的很轻松,仿佛只是让给我一个大梨子而已。
    “我?”
    “男子汉,要不要试试?”
    “我本来就会的。”我跑到我哥那边,艰难又笨重地把车调了个方向,又怕他们会看我出丑,转头说:“你们骑我前面,我追你们,我怕我骑得太快了,你们,你们跟不上……”
    话一说连景楠哥都笑了。
    我哥说“你做后边吧,我看看我还认不认路,我搭你。”他先骑出去几步远,回头问,“你是会跳车的吧?”
    景楠哥跳上后座,抓住后座的铁边。“子旋,你小心点,要是不行还是我搭你——”
    我有点生气,就大声朝离我越来越远的他们大声嚷:“你才不行,你看着我马上追上你们——”
 
    他们经过每一户点灯的、未点灯的人家。
    经过载着人的、没载着人的三五成群的黄包车。
    经过每一片黑夜里幢幢的树荫。
    经过每一道朴实而美丽的青色砖墙,夜里有屋檐投下的参差的阴影。
    自行车轮碾过石板路碾过这座城日夜积攒的安静平淡与繁华喧嚣。
 
    一开始是非常信任王子乔的。
    但是看着车子所朝的方向越来越显现出一种背道而驰的趋势就忍不住问了句,现在是没打算去戏院吧?
    我哥干脆说,是啊。
    景楠哥就不解那你还骑这么飞快要去哪儿啊。
    我哥说说带你私奔。
    然后使劲一蹬,车轮飞也似的在黑下来的夜幕里转动,惯性太大景楠哥不得不伸手把前面那家伙的腰勒住。
    也不敢太过用力。只是轻轻的。
    仿佛是黑幕上忽然被打上一道灯光,隐约听得到幕布之后伶人光彩的配饰窸窣碰撞。台上台下嗡嗡的躁动——是开场之前温柔甜蜜、却又惶恐不安的期待,期待那一声开戏的锣声,天塌地陷入另一个世界。
    小城的夜空星星尤为明亮,那双手绕上我哥腰的时候,丫的一瞬间都不知道天地在哪儿了。
    车头一歪差点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
    ……
    不知从今往后还有哪一刻会让他这么心动。
    当时麻木地蹬着车,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前面的路已经越来越黑不能再骑了,似乎是一直到了河边。腰上那个人的手臂却一直在,那个人离自己那么近。王子乔每蹬一下,都觉得那旋转的车轮是绞进了自己的呼吸,无措得很,却也莫名欢喜得很。
    我艰难地骑着和我身形很不适的单车在他们两人的车后面,很吃力但是,有一种让我心惊的快乐。
    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五】
 
    夏天的下午好赖觉,我躲过老妈子过来喊我上学堂就干脆赖在床上面。天空很蓝。万里无云。万里之外,像一个暧昧的吻痕。我那个时候还不懂什么是吻痕。后来就懂了。
 
    他们两个人站在我床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讲不出任何不合情理。
    “子旋,咱们今天看戏去吧。”我哥笑嘻嘻过来讨好我。
    “不去。”我翻身没有理他们。
    “怎么不去啦?”景楠哥坐下来捏我鼻子,“你不是最爱听苑伶哥哥唱戏的?”
    “上次说去听戏你们自己骑车快快的在前面又不理我。”
    “这次不仅是听戏,还给你买豆腐花喝,怎么样?”我哥干脆把我扛在肩上,“要不我就把你扔你们学堂去……”
 
    那天演的是《十八相送》,老无聊了,那时英台情意生,山伯全然不知,把英台的暗示全当对自己的讽刺,看得人又急又恼。
    苑伶哥哥唱:“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如今始知,种种种种,不外如是。
    看得我心烦意乱,还不如去外面喝豆腐花,景楠哥就跟我哥说了声就带我去了,说之后在后台见,一起去看苑伶哥哥。
 
    我们一起喝了两碗,准备要第三碗的时候景楠哥一拍脑袋,说:“刚才忘了问你哥要不要带一碗,子旋你上去问问吧,顺便看看你苑伶哥哥要不要。”
    我有点不舍得地放下碗,舔了舔碗口才跑上楼。
 
    去了后台没有看见他们,班主跟我讲他们去了后院,也不懂后院六扇门里面他们是哪一扇,我踱到第四扇门的时候听见了苑伶哥哥的声音。
    苑伶哥哥那天一直在说我听不懂的话,真的不如他唱的戏好听。
    他说,因为子乔啊,刚刚你看着他那眼神,跟我以前太像了。
    他说,所以你不能跟他好,你用那种眼神看着的人,是来要你的命的。
    他说,现放着我呢,我是半路被我们老班主拽了回来,你要学我,就是死。
 
    我哥倒是一句话没有讲。
    我不懂为什么有点怕,也没有喊他们转身就跑了。
    景楠哥在豆腐花摊等我好久了,见我回来脸色有点奇怪,问我我也听不见他问什么。
 
    晚上回到家我总是听见苑伶哥哥唱“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好生烦人。我把门一合,把景楠哥推到我哥屋里睡了。
 
    晚上灯芯跳来跳去也睡不着,按老规矩我敲了敲墙,这次也没有景楠哥在那边应我了,我哥他是不懂得我们的暗号的。我拉过床尾的衣服准备跑过去要景楠哥跟我讲故事。
    我的手刚靠在门上,就听见我哥讲话。
    “外边儿那么凉……景楠你要不嫌弃,跟我挤挤吧。”我哥是真心关切。
    “不是,我是怕晚上我睡糊涂了一脚把你踹下去。”景楠哥笑笑的。
    “我床又不小。”我哥坚持。
    景楠哥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同意了。
    我有点好笑地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趴着看热闹,我最懂我哥真的太会捉弄人啦。
    他们两个并肩躺着,很长时间睡不着。
    我哥的手一点点挪过去。而后覆住景楠哥的手指。
    对方居然没反应。
    “景楠?”喉咙很干。
    没回答。
    “睡着了?”我哥压着声音。随后大着胆子,扣住了对方的手指。
    “没有啊。”忽然清醒得很的声音。
    我哥这家伙吓得一下子就僵了,手要缩回来。
    景楠哥却在这时略微紧了紧手指。
    王子乔心跳空一拍。对方的温暖修长的手指与自己的交握。
    “睡吧。”景楠哥略略有些疲倦地说。
    我哥合了合眼,却平生第一次发现,让自己睡着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
 
    我捂着嘴偷偷笑了,我哥也有怕的人啊。
    刚一转身就看见表姐,刚想喊出来,就挨她捂着嘴拖进我房里。
    她合上门好后,回过身正正经经地问我,“怎么景楠哥不跟你一个屋睡呢?”
    “管你什么事情?”
    “他是我男人怎么不管我事情?”
    “景楠哥才不是你男人!”我差点尖叫出来,她赶紧走上来打我屁股,“你小声点!那你跟我讲他们两个刚才是怎么?”
    “是我今晚喊景楠哥过去的,我捉弄他。”
    “我打你个不懂事的——”
    “他就不是你男人!”
    “好,那他是你男人好不?”
    “不要,他就是他自己,又不是哪个的。”
 
    那天表姐坐在我房里一个晚上都没有走。我打瞌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抱我上了床,她自己在桌子那里伏着,也不懂在守什么。
 
    夏入秋的时候桂花盛放枝头,家里面院子的那一棵巨大桂树比起其他地方的零落花朵,茂盛到妖冶,别处的桂叶小,我们城里的桂叶大而幽绿,别处桂点点幽香,我们城一树皆成浅色骨朵,掩在绿叶下的香气如大浪吞噬全城。
    些都是我哥很久以后也会回忆起来的情节,它们长进了他的生命里,流淌在他的血液中。在后来的后来,这些宛如上辈子一样的事终于令他怀念到心碎。
 
    除了我以外,大概那晚没有一个人可以享受到那份甘甜的梦吧。
 
    【六】
 
    本来谭珺夫就已经不敢招惹我了,今天他特地在下课时候拉我到一个角落,问我我哥是不是和景楠哥好了。
    我骂他下流,两个男人怎么好。
    他讲他也不懂,听他哥讲的。他哥讲苑伶哥哥就是和男人好的,是他带坏了他们。
    我问,怎么没有带坏我?
    “我也不懂,”他讲,“我听我哥讲以前那个唱戏的就是跟男人好的,后来他跟的那个男人不要他了先,不信你回家问你们家老妈子。”
    我们两个都很疑惑,上课先生讲的数学都没有听懂,放学就都要留堂了。
    先生讲我们可以走了的时候,我低低声音跟谭珺夫讲:“如果你敢骗我,我来割你舌头。”
 
    我回家的时候路过药铺,见还亮灯,我就走过去看一看。北面的药格子在时光的打磨里,甚至有些熠熠生辉起来。
    我哥就陪着景楠哥在药房里,挨个抄药名,月光从高高的窗子洒进来,尘粒绕阿绕阿,就是不肯落下。
    锁阳,象贝,寒水,蒲芹,椿皮,槐米,大风子,无名子,水半夏,当归尾……
    那个夜晚显得尤为动人。风软软吹过树梢响动的时候,像是在祈一个平安喜乐的愿。
    我也不懂啊,也看不出来什么是两个人好了。
    我想应该是我脑子不够用,我就去问收拾我房间的奶妈。
    “那个是真够传奇的。那时他和上海滩一个大公子好了,人家家世背景很大,所以这事儿也闹得很大,最后那个戏子挨逼得差点儿跳黄浦江,那个大公子二话没说就要跟他一起跳。人家家把大公子打昏了,然后愣是要把那妖孽戏子给弄死,没想那个戏子还真是心高气傲,死到临头还说这辈子我不欠你们家大公子的因为我比他输得多。把所有人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家夫人当时就哭着跪下求那个大老爷不要杀他,杀他就是杀我儿子啊。那戏子最终给狠狠打了一顿,还是放走了,然后他们老班主还是收了他来我们城里了。那时他们两个好的时候,大公子送了他一把吸鸦片的烟枪,好像他现在都还收着呢。”
    我听得一唬一唬的。
    仔细想一下好像真的见过几次,苑伶哥哥拿杆烟枪来细细地闻。他简直像要发疯了,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他再也没有吸了,只是没事儿对着那杆烟枪能看上一整天。一整天。他只知道这种可悲的活法,甚至在数十年后剥夺了他失声痛哭的力气。后来,想念那个人变成一件很艰难而疲惫的事情,因为苑伶成了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灵魂和精力来活在当下。回忆是一条巨大丑陋的虫子,被回忆慢慢地蚕食撕扯着的人们,他们那慢慢消逝的生命是那条虫子最终化茧成蝶的全部食粮。
    
    想不明白我也就干脆不想了。
 
    第二天我哥哼着小曲破门而入,“景楠!……景楠?”自顾自大声嚷嚷着就进了内室。
    “景——”声音噎在喉咙里。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王大少爷。”一把清朗的少年声音,来自面前这个不出十六的清俊少年。正向自己行礼。
    我哥得不行,“你……你是?”
       “嚷嚷得十里外都听见了,表哥,景楠今天跟老爷出诊去了。”身后传来表姐温和的声音。
       “这是谁?”我哥指着那少年转身询问。
        那十六岁的兀自怯怯站在那里。
        “……你管他是谁呢,这孩子生得多好啊。”表姐温然启口,却是冷着脸,瞟了一眼那男孩子,挑起嘴角的一抹笑意,走过去执了他手说:“往后你就跟了子乔少爷,凡事不会的、有难处的,尽管来找我。”
     我哥皱着眉望回去。“什么意思?”
    “今儿表哥找景楠,可是要去研药方子?”表姐却反而淡淡地问。
    我哥看着她,好半天,“是。”
    “把这孩子找来可费了我不少的心思,今儿就别去了吧,景楠那边今天也不一定有空,姑姑今夜让我和他好好说说话呢。”平淡然而竟然让我哥听得惊心。
    他就这样站在一室闷窒的死寂里。
    脑子里一团乱。
    半晌。
    冷笑道,“还真是费了心思了,我感激不尽。在你眼里,原来我是一个随便路边找个小白脸就好上的人。”冷淡淡一口气骂了两个人,急火攻心得眼都发红,内里是气得一塌糊涂。
表姐的脸色发白。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嘴唇都有点抖。
    然后我哥朝那男孩子走过去,表姐一把上前拽住他胳膊拖着他,生怕他打人。我哥却是气极了,也不顾那是自己的表妹,大力甩开,表姐一个踉跄,腰磕在桌角上,重重摔倒。她   疼得蜷起身子,也听不清在呜咽些什么。
    那男孩子吓得话都不敢说,只一个劲往后退。
    我哥声气却很平和:“叫什么名字?”
    看他声音不凶恶,便也敛颜答,“……回少爷,我叫覃杨——”
    “滚。”简短的一句。
    那少年似是没有听清楚,呆呆地看着我哥。
    “滚!”我哥几乎在咆哮了。
    吓得掉魂的男孩子不知所措地从他身侧跌撞逃走。

    我哥站在那里,知道表姐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有些不忍,“你也爱景楠不是?”
    “如果我没有听错,表哥你说‘也’?”她扶着桌腿,慢慢爬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听不懂是怎么的!?”我哥急了,转过身来,瞧见她趔趄着又要摔倒,心下不是滋味,即便是冷着脸的,却也赶忙上前去扶。
    “是。”她咬着嘴唇,又确认地说了一遍,“我也爱他。”
    我哥见她这样讲,然后自己怔怔地笑了,变了脸色,“你真是费太多心了。”一把放开了她,站起身就气冲冲迈出了门槛。
    我都看楞了,奶妈提起我领口就让黄包车师傅把我送上学堂,免得跟上次那样逃了一个下午的课。
 
    【七】
    老马最近又四处跑动,说局势又乱了又乱了,屯米、我爸和景楠哥每天都出去布药、找我哥的电话也一直没有停过,好像只有我是最开心的,学堂都不用去上了。
    晚上吃了晚饭,我妈喊表姐和我哥、景楠哥都留下来,有一些事情要讲。我爸已经拂着袖子往内屋走了——每次他这样就是在生气。我想听听是什么事情,就躲在屏风后面。
 
    “子乔啊。”我妈端庄地坐在椅子上。
    “妈?”抬头。
    “……你都二十又二了吧。”叹息一样。
    “怎么妈今天有空感叹时光飞逝?”我哥笑了。
    “妈给你找门亲事,早定下来。”我妈悠然地端起她的茶,接着说,“最好是连景楠和相云的也一并给办了——本来嘛,他们就两小无猜的,再耽搁着就不好了——”
     我哥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行。”
    “什么行不行的,男大当婚。——妈就是希望——”
    “妈,现在局势很严峻,我是要出去参军的,我不会一辈子留在这儿的,我要出去救更多的人,您别指望我讨了个媳妇就能在这儿扎根。”我哥说。语气坚决。
    “那你成了亲,也可以去治病救人啊,况且相云和景楠的事情定下来了也有人给我生个孙子抱抱。”她慢慢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娶来了媳妇,我出去打仗去了,让人家姑娘就这么空守着?”我哥几乎要生气了——可他从不对母亲生气的。只是他不愿成亲,也绝不能。
    “妈老了,子乔,我这个老太婆拴不住你的心……媳妇兴许可以。这样,你偶尔还会回来。”她微笑着说。她一点也不老,她永远是富贾之家的名门闺秀,美丽而让人仰望。可是她的语气竟有些恳求。
    “妈,你在的地方,我永远都会回来的。我有空就会回来,我会一直给您写信。可是您若给我娶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我也许自此就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我哥的语气很是平静,他静静地坚决地看着他的母亲。
    “子乔……你何时有喜欢的人了?怎么都不说?”
    我哥愣了一下。他从没说过啊。“……不是——”
    “相云都告诉我了。“我妈说。
    我哥当下心里一凉。表姐是知道他和景楠那档子事儿的。我哥呼吸有点乱,看过去表姐一眼,她并没有在看他。然后才反应过来,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母亲,“妈,你既是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何苦来的又给我找什么亲事……”
    “相云没说是谁,我想,子乔你告诉我,我替你去说亲呀。”我妈笑了,竟有些热切。“别让妈失望,如果真是你喜欢的,娘一定给你说下来。”
    我哥看着那个满眼都是期待的女人。抿了抿唇。
    妈,恐怕我这辈子,都会让您失望。
    “不用了……妈你别听相云乱说,没这回事。”我哥看到那种久未燃烧的期待从那个女人的眼睛里被扑灭了——她一直挂念的她的儿子的幸福,竟不能经由她手。
    她最后的梦想,大概就是想她英俊的儿子在红毯上牵来俏丽的媳妇,想那一日遍地喜红锣鼓喧天,想即便不能儿孙绕膝也要把儿子一辈子留在身边。
    我哥扶着他母亲的膝盖,静静地在她面前跪下来。
    妈,儿不孝,这些都不可能做得到。
    而我妈默着。微微皱了眉。
    像个退位的女皇,她也在不可抗拒地变老,变得虚弱无力。而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意气风发,慢慢地不需要她了。
    伍六一有些心痛,“妈。”
    “子乔,把这个给她。”我妈拿出一方包着什么的淡色的帕子。
    我哥接过。他摸出那是一个镯子,然后他把帕子打开,温润的玉色映进眼里,那样的颜色仿若湿润的眼睛——然后他有些愠怒:“妈,你拿什么不好你拿它干什么?!这是你——”他没再说下去。我妈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他知道她已下了决心。
    这是你一生的爱物。
    父亲送与你的最珍贵的礼物。它的价值连城不仅仅因为玉色温润上好,却还有那个人的深情。
    “所以,把它给她。子乔,你要告诉她,你将来要娶她的。你喜欢了谁,可千万别后悔,不告诉妈也算了,以后你得好好的。”我妈静静地说,“我把我的首饰卖了些,也给景楠和相云置办了一套红木家具,免得你们说我偏心。”她的面上终于有些喜色,“这城里也知根知底的,工匠也细心,也不讹人,过几天就全部给拉到宅子里,本来是赶在景楠十八生辰那天把你们仨的婚事给办了的,你不愿,也罢。左不过一两年的,你回来了,就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就让景楠他们先办了也是好的。”
    我哥站起来,倾身向前抱住了那个絮叨而逐渐变老的妇人。
    我妈的眼睛热了一下。她抬起手爱怜而有些悲伤地抚着儿子的头发,“记得回来。”
   “我知道的,妈。”我哥笑了,却埋首她的肩头,慢慢隐去了唇角的弧度。
 
    这过程,景楠哥和表姐都没有说话。
 
    晚上景楠哥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好想把他的眉毛都摸摸摸平了才好。
 
    【八】
 
    我觉得有点难受,躺在床上揉揉眼睛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就坐起身来,想让景楠哥给我打杯水。
    他不在床上。
 
    玉镯那温润的表面直有剔透的光芒,那样好的玉,放在手边都觉得温凉可人,想是大富人家贵妇的箱底之物,有一抹深极的翠绿缱绻绕在那圈圆润的绿色之内,是这只镯子最值钱的部分。美得让人不忍心触碰。
    我哥把它塞到了景楠哥的手里。
    景楠哥坚决地推回去几乎要急了他说我不能要子乔你拿回去。
    我哥脸色有点难看地说你必须要。
    景楠哥的手停了一下。
    我哥哼出一声笑来,他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起落寞下去,他说今天你也看到了这是我妈给我的,送给我媳妇的。
    景楠哥忽然有点想笑,他觉得这简直像我哥的嫁妆。嘴角扯起一半,僵在那里,无以为继。
    我哥沉默地抬起了眼,坚决地把那个包着玉镯的帕子塞到了景楠哥的手里,然后说,我不是送给你的。
    景楠哥几乎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他怕听见但他还是听见了——
    这是我送给……你媳妇儿的。我哥终于说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看上去魂魄都不知所终因为他的目光那么茫然,他接着说——下一次我看见它的时候,希望它能戴在她手上。景楠,我们俩不可能都走,一大家子都得靠你。
    沉默。景楠哥握着那方手帕像握着不可知的将来。
    收下吧。我哥这样说,定定地望着景楠哥。算我求你了,他加上一句。语调清淡。
    然后转身而去。
 
    风把桂花是全部抖下来了,并非扑鼻的香气,却深深浅浅地落在人肩上、眼前,香味萦绕了整个夜晚。
    景楠哥细致地观察着那些花。
    他不知道此后的一生里,这种香气他再也没能忘记。
    桂花每处都有。
    他不知道,后来只要一闻到它,回忆就会像一阵寒冷的冰浪封闭他的胸膛。
    他突然叫定我哥。
    我哥定下来,急急冲回来。那是景楠哥和我哥最后一次也是最深的一次拥抱。这个怀抱太过有力和滚烫,多年以后我也才知道它长久以来酝酿的宽广温和只是表象,而随时能够逐波而起的滔天巨浪,才是它的本色。狂怒或者温柔,永远只针对和属于一个人。
    我哥抬起脸,就这么慢慢地凑近了,缓缓地,一点点地。他不敢呼吸,几近窒息了,他竟然比用自己做药物试验时候还要紧张。他十分畏惧和害怕景楠哥会一下子后退转身拒绝他。年青的冲动和胆怯一起占据了他,快把他逼疯了。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吻下去吻下去。
    景楠哥瞧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越逼越近,只好屏住了呼吸。可是他没有成功,自己口中那些破碎的,轻柔的吸气声此刻听来这样清晰,它们加深了我哥眼中的火焰。
我哥终于消除了最后一点距离。微偏了头唇瓣相触。
    他吻他的时候显得那么虔诚小心,此刻反倒清楚地明白正同自己接吻的是与自己性别相同的爱人。
可当下一秒他触到景楠哥舌尖的时候所有的理智都不复存在了。那种过电一样的酥麻让人手脚瘫软,我哥迅速地把景楠哥推到最近的身后的大桂树上,因为他坚信如果没有东西支撑着他们会双双摔倒在地。
    二十二岁和十八岁的大男孩,不能要求他们有多强的自制力。
    我哥说,你果然,要了我的命了。
 
    这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过于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得让陈景楠畏惧。
    他畏惧自己也开始有了渴望与不切实际的欢喜。
    这让他觉得羞愧。
 
    那座城,那条路,那棵树,都让他无法忘记你。
    还好他没有选择在那里终老。
 
    清亮而令人承受不起的月华很远,河水潺湲地流着声音细碎,桂花遮在叶子底下。夜很深,山野里不时响起遥远的鸣叫。一叶瓦片上凝结了一滴露珠,而后它们栖满了石板栖满了树木枝叶。人们大多都陷入深眠。人间安宁美好。
    小屋里暗黄的灯光,是多年以来最为隐秘缠绵的柔情。

    【九】
 
    后来。
    这个词蕴含的巨大能量我也是长大了才懂。
    后来仿佛就那么一瞬间,战争就开始了,没有等谁,也没有给谁准备。我哥不顾我妈的泪眼挽留坚决参加了国民党编制的远征军,去到云南中缅边境,我爸说马革裹尸也好,男儿本来就志在四方,为祖国,本来就是今日事毕,我自先来!
    后来我不舍得地在站台上面抱着我哥,他只跟我说,不要哭,在家要快快长大,照顾爸妈。
    后来景楠哥给给我哥手里塞了一支他父亲临终遗物的钢笔。
    后来在我哥走后,景楠哥看到了那一套红木家具。
    那么漂亮那么气派,它们被安置在一大间房内。景楠哥推门进去,瞧见那张红木雕花的大床。空空如也,木材却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这么看着。它空得只能让人想象上面将会睡上的人。
    他不该来这里的,他眼前的这一切,都只会让他疯狂地想和那个人在这里朝夕相处。
    然后他脑海复现只言片语言笑音容,逐渐变成完整的场景,如潮水不可遏止将他没顶。
    红木雕花精美而温柔,据说经年之后它上面累积的灰尘,极难擦去,年头愈久,那些尘垢就仿佛和红木长在了一起,成为深深浅浅的斑白纹路。于是他们会在这里很多很多年,仔细地擦拭泛着柔光的雕花。它们会和他们住一辈子,和他们一起老去。
    景楠哥失笑。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你以为爱情是个什么?
    傻得简直可以去死了。
    那一年景楠哥的梦靥里就充斥了火车飞驰出站台的震耳欲聋,那个梦魇所来的持续一生的失落和恐惧,直到后来战火纷飞生离死别也未能终结。
    那个时候没有时间想很多,一切只不过是匆匆地沿着既定的方向奔驰前进。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哥才觉出自己的残忍。
    没有一个比当时更令自己追悔莫及的年代了。
    如今它们都变成了黑白灰的画面,偶有一帧跳脱出来刺了眼睛,都辨不清到底是谁的心如刀割。
 
    【十】
    我从脏脏的军装口袋上取下别着的一支钢笔。
    目光慢吞吞地抚过它。它已经生锈了,因为它已经沾过太多的汗渍血渍,早就擦不干净它了。墨水亦早干了。
    可我仍那么爱惜它。
    一支写不出字来的钢笔,那些写在空气里孤独的情话也无从寻觅。
    那些惊心动魄,被自己在脑海里这么一过,竟好像都从未发生。
    可它们确实一直还在,直到现在都像隐痛的漩涡。
    无法摆脱的噩梦终于成为现实。
    那一天是过往埋下的伏笔引爆的血肉横飞,它比对垒战场更加残酷,因为涉及尊严、梦想,甚至还有不知到底是否存过过的爱情。
 
    我还爱你。这么多年不减半分地把你放在心上。
    但我也有不能放弃的东西,而它未必是你。
 
    【十一】
    十七岁的时候他爱上了你。然后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还记得我们那天一起听的《十八相送》。那天是我的十八岁,我就当做你送给我的礼物吧,我这个人一直比较容易当真的。
    那个玉镯最后也没有给哪个姑娘戴上,我等你回来还你这份嫁妆呢。
    爸妈和弟弟都很好。就是很想你。
 
    【十二】
    彼时正值河讯,城里的雨愈下愈大。把城洗亮,把心洗乱。
    后来局势真正安定以后,我哥也再没有回来过。我远行回来带了一个清末的唱机,碟盘很大,放着一首时下正流行的歌。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正是我心爱。
 
    我一直没问我表姐,她得到她想要的爱人没有。
    我想大概她也不懂吧,从一而终她是,从一而终那个爱人从来就不是。
    表过不提。
 
    时光尽头,一个英俊少年载着眉目温顺的同伴,穿过这座小城所有的街巷,穿过所有被埋藏的年代里沉默的爱情。
    一条磊落而多情的河静静拥抱着一座古老而温存的城,城中花香的大浪,触痛谁心。
 
    梦里光阴,总敌不过枝头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