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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第四届散文三等奖)

(零)
 夜是属于杂丛的夜,猫是属于时间的猫。
 它伏在那里,仿佛冷眼走过了千年那般,灵魂是伫立的。
 它是一只猫,一只有过九条命的猫。但我们并不能说,它是一只活过九次的猫。
 你看,它的毛色斑斑杂杂,尾巴是唯一优雅的部位,瞳仁的颜色时而混浊,时而空灵。爪子尖利得像高空坠落的雨,划过眼前的时候没有声音,明明不是滴水的踱步,却能将岩石凿穿。
 
(壹)
 第一次,它是属于魔术师的猫。
 魔术师高大英俊,鹰钩一样的鼻子总是令姑娘们雀跃。他有梦想,有天赋,而且勤恳。
 猫喜欢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有时候会有一朵玫瑰,有时候会有一道彩虹,有时候会有一群白鸽。
 每次上台表演前,魔术师总是笑着摸摸猫的脑袋:“我会成功的, 对吧?”
 猫从不回答,只是看着他抿嘴时脸颊上的酒窝。当然,谢幕的掌声总是如潮水般涌起,一浪高过一浪,把静默的空气颠簸成微风,拂过头顶。
 可是后来,魔术师开始常在夜里辗转:“你说啊,为什么只有姑娘们为我尖叫?难道男人就不能被我折服吗?我怎甘于沉溺在这些微弱的成就里孤独一生啊!我应该是一个最伟大的魔术师才对!”于是,他第一次请求猫,“你能帮我吗?”
 猫点了点头,从此成了魔术师唯一的助手。人们便看到舞台上有一只猫,它会从熊熊的火焰中涅槃,会在比黑暗更深的夜里嘶吼飞奔,会在插满利剑的木箱中挣扎存活,有时像个战火中荣归的英雄,有时却像个蹩脚小丑。那些举着酒瓶言辞粗鲁的壮汉开始兴奋得大叫,尤其是当那只猫出洋相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人察觉那只猫身上早已伤痕累累,直到它从高台上摔了下来。而那时,魔术师正站在终点微笑如常,手里拿着一束猫薄荷。
 猫在地上不动了,魔术师愣在原地很久,才跑过来抱起它逐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全然不顾台下观众哄笑着骂他演技拙劣。
 “你能帮我吗?”
 猫在黑暗里这样问。
 
(贰)
 第二次,它是属于公主的猫。
 公主从未出过城堡,猫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给它九十九床金丝软垫做床铺,九十九种新鲜海鱼做餐点,九十九个仆人做玩伴,以及一个纯金打造的笼子。
 公主的确把猫当做宝贝了,但她又总担心猫会像儿时的玩伴那样,最终还是要抛下她,而且这种惊惧正日益加深着,所以她想出一个办法——要用笼子锁住它的心。
 于是,猫每天的日程都只能千篇一律。除了吃和睡,它只需要眯着眼睛晒太阳,看仆人表演捉蝴蝶,以及被公主抚摸时配合地发出咕噜声。
 平静得无法计数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
 一天,城外传来号角和军人列队的声音,战火烧起来了,城墙被凿成废墟了。国王狼狈地顶着王冠战斗的时候,仆人开始四散奔逃,有人拿走了金丝软垫,有人拿走了黄金猫笼,唯独没有人顾及公主和猫。
 公主何曾见过这样混乱的宫廷,只抱着猫瑟瑟发抖。硝烟像毒物一样不断侵蚀消磨着她。猫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脆弱,心里的保护欲甚至激得它想要挥舞爪子战斗,于是乱箭射来的时候,它看不见敌人狰狞的表情,只想到公主膜拜英雄时的如花笑靥,就勇敢地跳了起来,任凭箭羽穿过胸膛,击碎心脏。
 公主扑在猫上疯狂地大叫,眼泪滴滴答答砸在地上:“猫,我最亲爱的朋友,你何苦替我挡了那一箭!”
 猫说不出话,也再发不出咕噜声。它闭上眼睛的时候,满世界都是密闭的金丝。
 终于,它的思绪也像仆人那般——四散奔逃。
 
(叁)
 第三次,它是属于杀手的猫。
 杀手是一个瘦弱的男人,人们也只看得到他深陷的眼窝,浅栗色柔软的头发,以及纯良无害的笑容。猫却知道,男人的力量都藏在骨头里。因为每一夜男人回来的时候,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总是能惊扰它的梦。
 通常它睁开眼,最切实的情景便是——沉默,淋浴,抽烟,和一声长叹。
 果然,人也有人的无奈。
 猫成了一个容易感慨的哲人,显得杀手也仿佛不再是杀手,只是一个沉思的男人。
 又一天,男人回来,身上并没有杀戮的味道,可猫还是醒了。那是第一次,猫看到男人没有淋浴抽烟,只叹了一夜的气。
 第二晚,男人又要出门,想了想,回头把猫抱到自己肩上。他们来到城墙顶,远处的夕阳像染了血,深秋的风沙刮得皮肤生疼。良久,男人把猫环在胸前,开始说话:“你看,我没有杀死她。才一夜,她就变成了我爱上的姑娘,一颦一蹙都能扎进我的心脏。”
 猫这才看见,原来前方的红顶木屋里住着一个猎人的女儿。
 突然,姑娘抬起头,似乎是在看着男人,之后,猎枪的子弹就射穿了男人和猫。
 猫听见男人倒下的声音。
 “她昨天看见我了……”
 听见男人又哭又笑。
 “你看,果然有东西扎进了我的心脏。”
 男人的声音被风沙磨出血,继而被湮没。
 猫还没来得及呼出最后一口气,就变成了哲人深思的灵魂,埋进了深秋的萧瑟里。
 
(肆)
 第四次,它是属于疯子的猫。
 疯子原本也不是疯子,但既如此,必有过去成就了他的如今。
 以前,猫还在高墙边游荡的时候,从牢狱里的老人那儿听了许多故事,其中一桩便是关于现在把它搂在怀里的疯子。
 疯子原本是个老实的牧羊人,他同小镇上所有的男人一样,深深爱慕着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爱丽丝。他在牧场看见她清新的笑靥,在梦里看见她飞扬的裙摆,却从来没有真正有过什么奢望。所以,当爱丽丝终于在现实里亲吻了他的嘴时,他像个傻子一般。
 她说:“你站在羊群里时,就像羔羊一样纯白。”
 他听不懂,呆呆地看她就这样握起了他的手。
 小镇上的男人扼腕叹息:“我们魂牵梦萦的爱丽丝,你怎就落入一个憨人的圈套!”
 小镇上的女人咬牙切齿:“你这卑鄙风流的爱丽丝,你怎就勾了我家男人的魂魄!”
 年月复年月,爱丽丝终于成了披着惑人美貌的妖女。
 那日,趁男人出去牧羊,众人便绑了爱丽丝到绞刑架下,宣判了莫须有的罪名。刑场围观的人群,仿佛都在期待着一场好戏,眼神里飞扬的神采,都充满着对其余生命无端的揣测。只有牧童跑去给男人报了信。可是当男人赶 到时,刽子手已经行了刑。男人满眼,都是爱丽丝浸透了鲜血的裙摆,还有地上被血糊住的虚弱婴孩。
 男人一声悲鸣,狰狞如被撕裂了喉咙的野兽,扑上前去就将刽子手仰面推下了高台。
 刽子手的死活并没有人去深究,但男人被打进死牢却成了事实,而且很快,幽暗潮湿的的密闭牢室就闷死了男人的理智。男人已经分辨不出什么虚幻与现实了,只把猫抱在怀里,整日整日。
 “爱丽丝,昨晚我梦到你了……明明你就在这里啊,你就在这里握着我的手啊,为何你还要出现在我梦里……爱丽丝,你看我们的孩子,长得多漂亮,金棕卷发,牙白肌肤,琥珀色瞳仁……爱丽丝,你还爱我吗?为什么不回答……”
 猫无法安慰眼前的男人,只好扮演着男人的爱丽丝。它窝在男人怀里撒娇,用爪子拨开男人脏乱的额发,趁男人睡着用脸摩擦他的胡茬。
 这样的生活嘛,好像也很有意思。猫把男人当成了宠物。
 男人的情况时好时坏,不过大多数时候,猫咪都是他亲爱的爱丽丝。
 这天一早,猫睁开眼,发现男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自言自语,而是静静坐在墙角,将整个人埋在阴影里,直到晚上,男人终于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猫。突然他站起身来:“刽子手,你这恶魔!你还我的爱丽丝!你还我的孩子!”之后,猫就被一股大力挥到了墙上,继而砸到了地上。
 男人看见墙上溅开的血,僵住,猛地瘫倒,干嚎着挺在地上,眼里溢出血来。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竟然是我杀了你——爱丽丝……我爱你……”
 
(伍)
 第五次,它是属于的农场主的猫。
 农场主并不是位和蔼的老先生,一切正好相反,她是个吝啬又苛刻的老太婆。尽管农场已经有一座小镇那么大,牛羊已经多得成群遍野,每天掉落的毛都能堆成三座小山,她也已经八十岁,无儿无女,没有人会来跟她分财产,但她仍旧她只雇了一个哑巴又驼背的管家。因为管家年轻力壮,又不用付太多的薪水,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抱怨。
  喋喋不休和蛮不讲理是她惯有的特质,当然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同她辩驳的缘故,而且她所有的控诉都冲着猫:“你这蠢笨的畜生,每天除了吃喝睡,你还能干什么?老娘也不过如此,你这亏本的买卖!”
 至于为什么农场主大人不把猫赶走,那只有一个解释,猫是唯一能够听完她抱怨还会依赖她的活物。
 但她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不甘,便对猫说:“从明天起,你滚去和管家一起放牧!他是牧羊犬,你一只猫,就放牛吧!”
 第二天,她果然把猫撵到了牧场上。只是中午,傍晚,直到入夜,管家都睡下了,猫还是没有回来。农场主有些不安,就把管家叫起来:“你出去找找那只畜生!”
 翌日清晨,被露水打得浑身湿透的管家终于出现,手里捧着的东西血肉模糊,但能通过毛色分辨出,它以前是只猫。
 农场主瞪大了眼睛,看管家不停比划,嘴里却只发得出啊啊的音节。她开始有点赞同那句话,便宜没好货。
 管家解释得满头大汗,农场主着急得满头大汗。
 “畜生果然是畜生啊,竟生生被牛踩死了!”她别过头去,声音听起来像是气得发抖,“你这没用的哑巴,明天滚回老家吧!”
 管家没反应过来,只凑上前去,不想却看见了更难以置信的东西——农场主乌青的眼圈,不知是熬夜还是哭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泪水。
 
(陆)
 第六次,它是属于兔子的猫。
 对,没错,就是一只兔子。茸茸的白色皮毛,石榴红的眼睛,存了满洞仓的胡萝卜。
 兔子是孤独的兔子,所以她出门觅食的时候,看见刚出生的小猫的时候,遵从了母性意识的召唤。
 可兔子毕竟是兔子,她哪懂得什么喂养的区别,只知道隔壁洞穴也有只兔妈妈,总是给小兔子找来胡萝卜。于是同样作为一只兔妈妈,用胡萝卜喂养小猫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啦。
 小猫咿咿呀呀地叫唤,挥动爪子的样子很虚弱,兔子却高兴得不得了:“我的宝宝在叫我呀,可是为什么宝宝不吃也不喝呢?”
 一天一天,小猫已经连呓语都不能够,身躯开始逐渐僵硬。兔子终于知道,原来她的宝宝死掉了。
 这大概是她出生到现在最为清醒的一刻了。
 石榴红的眼睛变成了红宝石,眼泪有点咸涩。兔子自己尝着,心里一边想——原来,小猫是不吃胡萝卜的。
 
(柒)
 第七次,它是属于老婆婆的猫。
 老婆婆很老很老了,猫也不知道她的年龄。不过从她脸上密得像针脚一样的皱纹,稀疏得只能靠帽子来笼络的银白头发来看,她一定是很老很老了。
 猫从不觉得陪伴老人是件无聊的事。它喜欢老婆婆身上暖融融的肥皂香味,喜欢老婆婆用同样皱皱的手掌挠它的耳朵,喜欢听老婆婆断断续续讲年轻时候的爱情,喜欢看老婆婆花一个上午做烙饼,也喜欢看老婆婆整个下午端杯清茶眯着眼睛养神。
 看着眼前的碎花桌布被风掀起一角,继又垂下,猫终于有一丝觉得,它找到了归宿。日子不好也不坏,没有什么起伏,但至少能够安度,也有人真心陪伴。
 岁月轮转,又是一年,起风了。落叶陆续纷扬起来,颜色是黄昏时太阳照耀的红,从窗户看出去,像大海一样碧蓝的天空被大树的枝桠分出无数隙缝。正午的阳光透过来,风一扬,满天都是影影绰绰的碎钻。
 猫眯着眼睛想,夏天的时候树叶又是怎样呢?那样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绿得像哀愁一样。
 为什么是哀愁呢?大概回首总会有失落吧,因为事事物物都逃不过被时间带走,比如生命。
 傍晚,老婆婆和往常一样睁开眼,看看伏在膝上的猫,伸出手想梳梳它的毛发。接触到的一霎,她手僵了僵,但很快又像往常一样,揉揉猫咪的脑袋,挠挠猫咪的背脊。之后,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睫毛里渗出来,滴滴答答,打湿了猫的鼻尖。
 猫走得很安静,闭着眼睛的样子和平常一样。
 冬天到了,窗前的大树干枯得似乎从未活过。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老婆婆也睡着了,闭着眼睛的样子,和平常一样。
 
(捌)
 第八次,它是属于盲人的猫。
 盲人不需要壁灯,不需要阳光,不需要窗外丛生的绯色云霞。他只需要一张床,一间厕所,和一个外卖电话。于是猫也如此,它只能适应潮湿阴冷的黑暗。
 除了打电话叫外卖,盲人从不说话。有时候猫会有种错觉,仿佛盲人是盲了他的嘴。于是猫也如此,它只能适应枯燥无声的房间。
 唯一的享受,只有盲人睡前的抚摸。
 猫就这样日复一日麻木地看着,看盲人摸索桌上的水杯,摸索脚边的拐杖,摸索自己嘴角的胡茬。有时,盲人会在梦里伸出手,大概是看见了什么,抑或,他只是在摸索黑夜。
 长久的沉默会带来什么呢?
 猫常常这么问自己。
 后来,盲人用一瓶安眠药回答了它。
 盲人死前,双手勒紧了猫的脖子,张大嘴巴呜咽的时候,眼泪大滴大滴掉在了猫的脸上。
 猫没有挣扎,它看见黑暗中有一扇窗,窗外还是一片黑暗。
 
(玖)
 第九次,他是一只谁也不属于的野猫。
 有时睡在长满狗尾草的草丛里,整片夜空的深蓝色绵延到很远很远。有时睡在流浪汉的大衣堆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夹杂着垃圾的味道。有时睡在瓦制的灰色房檐上,偶尔有些熬夜的动物会踱着步子打量它。
 猫并不喜欢夜行,他喜欢在白天四处走走,然后在熟悉的花坛里思考人生。
 猫觉得自己的心老极了,每当看见老树的藤条缠进泥土,他就开始想象,自己的灵魂被时间撕成一绺一绺,缠在身上,于是皮毛不再光滑;缠在爪上,于是指甲不再锋利;缠在眼里,于是泪腺干涩如旧。他比谁都清楚时间的力量。
 一个仲夏的正午,他如常来到花坛,看到一只白色的猫咪正在午睡,心里似乎有什么突然苏醒过来,于是他走过去,轻轻地:“喵。”
 白色猫咪睁开眼:“喵。”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她也是。
 一年,两年,三年,他们的爱情沉淀下来,就如同一对人类的老夫妻。每天清晨,第一眼就是爱人的睡颜,伸个懒腰,就交换了惺忪的蜜语。
 白猫很温柔,舔舐掌心的样子优雅极了,只需轻轻一眨眼,就能平静了他的心。
 后来,白猫的肚子越来越大,他们要有小宝宝了。他日日盼,夜夜盼,甚至开始在梦里给宝宝取名字。他想,小猫长大后一定会像白猫,那样温柔,那样漂亮。
 白猫临盆的日子,是一个晴天。他看见她挣扎辛苦的样子,突然觉得后悔,原来,我也是这样来到世界上的吗?可我宁愿,你不要受这样的苦。
 白猫睁开眼,深深望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小猫躺在她身边,虚弱,却充满生命的力量。他从小猫褶皱的毛皮上看见了她的样子,你以后会和妈妈一样漂亮吧?
 他挨近身体,用额头摩擦着白猫的脖子——
 “喵。”
 可白猫一动不动。
 “喵。”
 有温热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湿润了他已经干涩几个世纪的灵魂。
 “喵。”
 时间终究还是带走了她,虽然她的模样会在心底。
 他伏在她身边,用昨夜趴伏的那般姿势,一半温柔,一半守护。最后,也一动不动了。
 小猫睁不开眼,张开嘴发不出声音来,可是他却听见小猫发出她的声音——
 “喵。”
 
(零)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活着是比时间还要残酷的东西。
 后来,正如我们所想,一位诗人将猫的故事歌咏成诗。
 你看,他见过贪婪的索求,也见过贪婪的给予;他见过爱情的胆怯,也见过爱情的癫狂;他见过无知的驱使,也见过无知的宠溺;他见过生活的光芒,也见过生活的黑暗。
 他在命运的轮回里逆来顺受,接受每一滴热泪的祭奠,却从未觉得灵魂的平湖有波澜划过,唯有遇见她,他的生命才算找到真谛。
 后来的后来,有一位哲人提笔写道,猫有九条命,唯有一颗心。
 终于,死亡不是灯熄了,而是黎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