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征文回顾征文报道 > 正文

老陈(第四届散文二等奖)

这只是一次火车站的偶遇,甚至连偶遇都谈不上,只能说是我看见了他。
他还是和过去的这些年一样,刀削般的脸藏在一顶鸭舌帽下,帽檐下露出的白发,显出真实年龄已经不小,却是带帽子的缘故,总有着一些生气和活力。他患白癜风,皮肤不能见光。,帽子就自然而然成了他的标志,倒显出另一番气质。他有着无数的白衬衫,不论春夏秋冬,总能让人看到他穿白衬衫的样子。一米八的个头,穿白衬衫出落得格外好看。天气转凉,他就在衬衫外套一件毛背心,再冷些,就套件旧旧的皮大衣,带着岁月的印记。或许,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身板很直,这样的年纪了,却不显老态,脚着民工鞋照样健步如飞。我看见他在人头攒动的站台匆忙前行着,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长这么大,我们家从来没有搬过家,如同燕子一样眷恋着我们所栖息的这一处小房子,安然度日。妈妈是教师,爸爸是建筑设计师,自打我呱呱坠地起,在妈妈单位分到的这个教工宿舍里一住就是十八年。我是在一堆教工子女中间混大的,从最开始一起上厕所一起洗澡一起玩沙子到现在一起高考一起上大学,我们长有多大,就在一起了多久。老陈是什么时候到我家小区来的我不知道,自打我记事起,就有了这么个人存在着。我至今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不正常的皮肤总让我联想起动画片里白发魔头之类的怪物。我和小伙伴们总是躲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煞有其事地猜测他的身份他的故事,编出的故事曾经吓得我们好几个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那时候,老陈,是一个魔化了的人,以至于每每回家时,我都要绕过他,提心吊胆地走。
老陈最开始是修鞋匠,摆在他面前的那个小木箱里,装的都是我不知道的工具,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害怕,想他会不会用这些工具杀死小朋友们。有时候陪着妈妈去修鞋,走到他跟前,他会从怀里掏出一些小玩具或者糖果逗我开心,我从来不接受,觉得他会用这些东西像老巫婆毒死白雪公主一样毒死我。妈妈总是打趣说:“孩子小,胆子还没练出来。”他讪讪地笑:“女孩子,胆小点儿是好事,以后有人疼。”然后收回手里捧着的东西。我和小伙伴们说他是个杀人犯,那些工具都是杀过人的,哪个工具用来剖肚子,哪个工具用来挖内脏,说得神乎其神,小伙伴们大多吓哭着回家,拉着自己的爸妈要赶老陈走。那些邻居见到我妈就无奈地抱怨:“看看你的好闺女,以后说不定能成个小说家,真能编故事,我家小娃娃都被你闺女吓哭了。”妈妈也把这些话说给老陈听,老陈就会很开心地说:“那我一定是男主角哈哈。”有一阵,我害怕他因为我编造了他的谣言而拿着那些工具杀我,哭闹着要和妈妈睡。童年的记忆里,他就是魔鬼的化身,我和他之间,保持着神圣的距离感。
后来我想,老陈是喜欢我的,整个院子里的小孩子,他只给我一个人好吃的好玩的。我再大些的时候,对他不再那么畏惧,他给我小玩具糖果之类的我也会拿过去,但是我不和他说话。院子里的小伙伴会看见他给我东西,远远地看着,等我走近了才围过来问东问西,大多也是关于他杀人不杀人的问题。我会不屑于去解释什么,第一次有了被特殊对待的虚荣感,这种感觉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去维护。那个时候,小伙伴们觉得我是最勇敢的人,敢和“杀人犯”做朋友,我总是很得意地笑,有时候会故意在他们人多的时候,往老陈跟前走,接过他递给我的东西,拿过去和他们分享。妈妈看到我和老陈有些亲近,归结为我长大了些,胆子也就大了些,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我心里清楚,我带着自以为的老练和骄矜与老陈来往着,谈不上亲密,也谈不上疏离。小学六年级的我,开始看一些言情小说,偶尔在家里瞥见《知音》,也会翻上两页。我开始窥探大人们的世界,开始想要了解不属于我所在年龄段的事情,也开始幻想,老陈会不会在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爱上了我,他其实一直在等我长大来娶我。我会把我所看书中的男主角都想成老陈,以为以他为我心中的男主角就是成熟的标志,就表明我拥有了大人一样的情感。那段时期,我对老陈的态度有些故意的亲昵,像是给予暗恋自己的人恩赐一般。我想,老陈心里是快活的。
老陈是从他改做麦芽糖开始被院子里的小孩儿们接纳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放弃修鞋改做麦芽糖。每天没事就在一块白色的大石板上用煮沸的糖浆勾出各种图案,小孩子们会放弃昔日爱玩的游戏,看着他用糖浆画画出神。有长辈陪着的,大多会央求着买上一根尝尝甜。卖糖比修鞋赚钱,修鞋一角钱两角钱的赚,但是这麦芽糖一根就是五角,后来涨到了一元。他改做这个大抵是出于这个原因。当然,年幼的我是不会想到经济这一层的,我以为他是为了收买我周围小伙伴们的心才改做这一行,为了让他们在我面前说好话,好以后顺顺利利娶我。因而,我从来不去围观他做糖,也不为他画出来的图案拍手叫好。人多的时候,我只是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跟前走过,待到人少,我走过去时,他总是会给我一根,对我温柔地笑。这就是我童年得到的最大的特殊待遇,是我最享受的虚荣感和幸福感。是自以为跳脱出孩子的世界,提前走向大人世界的满足感。
我上高中后,很少回家。回来也只是待上周末两天,大多还是补觉睡过去的。院子里因为少了孩子们的笑声而显得有些落寞。我记得我第一次回家的那会儿,看见老陈又在修鞋。那是个秋天,老陈的白衬衣外套了件脱了线的毛背心,他坐在一棵枯树下,安安静静低着头补着手中的鞋。我从院子门口进去时,他抬头看看我,我一时怔然不知道该有怎样的表情。好在他只是看了看我,就继续低头做活,并没有任何情绪变化。我就这么从他面前走过去,停好车上楼。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失落。我在学校有了男朋友,像大多数家长一样,爸妈当然是反对在这样一个紧张的阶段,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躲着爸妈,和喜欢的男孩在一起。他周末送我回家止步于院子门口,我们会在院子前说上好一阵话,无非是青春期里矫情的感伤。老陈都看在眼里,我有时会担心他会不会和我妈说起这事,事实上,三年过去,我妈都不知道我谈过恋爱。老陈,算是见过他的为数不多的成年人之一。高中的恋情,都是无疾而终,这倒是让我和老陈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对他的感情,似乎又多出了特殊的一层。
高三那会儿,回家的时候,总不见老陈的身影。几次后,在饭桌上我随意问起他的事情,妈妈说不知道是家里有事情还是自己有病得治,总之是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又问他家在哪里,妈妈说不清楚,貌似是郊区。老陈在的这些年,街坊邻居都和他很熟,对他都十分热情。然而,却没有人了解他的身世背景,他的家乡他的故事。他终究被认作是外来的一份子,最后还是没能融进这个院落里。于院子里的很多人而言,他就是修鞋匠,他走了,自然会有下一个来。他们对待下一个的态度,都不会有变化,依旧热情。他甚至不会被人想念,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马不停蹄,从不曾记起过有这么一个人,也就谈不上忘记。我也只是在饭桌上唏嘘了一会儿,从妈妈口中得知,老陈曾经跟妈妈说过他也有这么一个女儿,和我长得很像。我问妈妈他女儿在干什么,妈妈说:“早死了,三四岁的时候,掉水里淹死的。”我有些讶异,在被妈妈催促着吃饭的声音里潦草结束对这件事的深究。往后的日子,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为着自己的事情忙得想不起老陈。
高考结束后的那晚,被爸妈接回家。走进院子门口的那一刹那,我下意识地往一个地方看了看,空落落的。那一瞬间,我有些红了眼眶。我想,我应该是这里,唯一一个会想念老陈的人吧。
我没有想到此刻,正坐在火车上准备前往一个陌生城市的时候,遇见了老陈。对我而言,这真是一场分外美丽的偶遇。我看见他一如过去的这些年,样子容貌都没有改变。他疾步往前走着,穿过人海,坚定地往前走着。他走过我窗前的那一刻,我想要抬起手和他打招呼,他没有看我,就这么走过去了,就像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骄矜地目不斜视地从正在用糖浆画画的他面前走过去一样。
在列车就要驶出的那个时候,我偶遇老陈,就像是一场最正式的告别。当列车缓缓驶离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市时,我心里想: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很认真地考虑过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