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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第四届小说三等奖)

接完电话,茂林看着手机,有些不舍,耳朵里还回荡着儿子除一句“生日快乐”外全是告他妈妈状的话。
回过神来,有些惊慌,毛毛草草地去捡地上的衣服。一个女人在一张不大的床上躺着,想摆出一副极为老练的样子,不过还是生硬了点。拇指和食指间夹了支烟,烟灰有点厚,用中指弹了一下烟头,没弹到,又弹了次,终于弹到了,看到茂林拿衣服,张了张嘴又闭着了。“想走!事还没做呢!”女人问,声音有些颤抖。茂林听到女人这样问,吓到了,伸手把最后一件衣服捡起来,动作明显不及先前连贯了。床上的女人挺丰满,一件单衣裹着,胸脯高高的,脖子和锁骨间,有一个深深的坑,怯生生地望了一眼,盯着茂林。茂林又连忙转过脸去,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不过那身段还是在他眼前呈现着。“嗯!”闭着嘴,从鼻孔里逼出一个字,颤抖着,声音小得像蚊子飞似的。房间不大,容下一张准双人床外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梳妆台。两人都没怎么动,声音虽小,茂林却觉得像是一声洪亮的钟声一样,在心头回荡了好久。女子好像也听到了,有些不甘,直起了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你给钱!”女人的声音虽然比先前坚定了些,但更多的还是胆怯。女人一伸手,正拉着茂林还没完全系好的皮带。茂林用手使劲扳了几下,没扳开,女人倒自己先把手松开了。他来不及定神,一转身就出了房间,直喘气,心像要跳出来似的。
“这么快就完了?久了没用,不行了吧!”见茂林急匆匆地出来,靠在椅子上的林海拧过头问。一个女人正在给他做头部按摩,女人轻轻地把他的头往里扶了一下。林海温顺地把头转回去了,仰着,享受着。茂林瞄了一样,没应他,逃了出去。一个人急促地走着,带小跑,不住地回头看,生怕被谁撵上似的。他踢到了什么,猛地向前蹿了好几步,才稳住脚。又回头看,没人追上来,稳稳神,连忙扣还没扣完的纽扣。
“喂,不行就直说,跑什么,什么都得操练。回家要是不行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帮忙。这种事情我从不嫌麻烦!”林海追上来,拍着茂林的肩膀,开玩笑说。茂林还是没吭声,脸阴着,一个劲儿往前走,要是以往,有人这样占他便宜,他非还上两句不可。“这家口味不合,我们换一家。这城里的鸡是一家一家的,在窝里窝着,等你去逮呢!”林海找话来讨好茂林,同时也取笑一下他。
茂林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工棚,工友们正在打牌,里三层外三层的,只见黑压压的脑袋一片,刚完一盘牌,正算帐,叽里呱啦的,高兴地评说着。茂林不打牌,他不会打,但每次工友打牌他都会站在旁边看着,哪家赢了跟着吼两嗓子,哪家输了也跟着吼两嗓子。到了吃饭的点儿,收了牌桌,到外面的馆子里弄上两桌。吃了饭,赢了的很自觉的掏钱付账,输了的除了把吃的往嘴里掏外,什么都不往外掏。每次吃饭,大家都叫上茂林,刚开始他还有些推辞。后来不推了,只要收了牌桌,大伙儿往外走,他也很自觉地跟着往外走。表面看来,是赢钱的付账买单,实际上大家都有份儿。茂林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后来每逢打牌他就去买些花生瓜子胡豆什么的,每人面前捧上一堆,边吃边打,挺来劲儿的。
茂林气溜了,一屁股狠狠地坐在床上,床是在砖凳上用几块模板并排成的,微微地上下颤动着,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吱呀吱呀的响着。他点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很久,像回味似的,又徐徐地把烟吐了出来。烟雾缭绕着,淡了点,散开去了。他耳边还萦绕着儿子那句,妈妈叫我早点睡,给你打电话。这话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散开的,淡淡的,却一直萦绕着。那个女人摆在床上的妩媚而略带生硬的身段,也一直在他眼前闪现着,像照片似的。
林海随后进了屋,见茂林在床上呆坐着,丢了魂似的。没去打扰他,自个儿靠近人堆看玩牌。林海和茂林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铁一样的哥们儿,什么事都能过心。他自信是相当了解茂林。茂林就那样,遇到了什么劳心的事,都找个地方自己先闷坐着,事儿也闷在心里。过会儿,他闷够了,他肚里的话也兜不住了,如数地抖了出来。
茂林手里的烟头,闪着。他猛一吸,更亮了。烟灰裹厚了,暗了点儿,弹了一下,又亮了。烟头被随手抛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挺亮的,落在了地上,滚了几转,到了墙角。茂林自己没有弄明白,怎么就和林海一起到了按摩店,又怎么稀里糊涂地进了那屋,又怎么……。他左手捂住右手的手指,缓缓用力往手心里扳。噔噔几个手指都接连响了,挺清脆的。这声音随着他的骨头,传进了脑里。他忽然想起了:早上林海说:“带你出去,打打牙祭,开开荤,我请客,算作给你过生。”他怯生生地说:“恐怕不行,我是有妻儿的人。”林海笑出了声,笑声里包含着对他幼稚的嘲笑:“男人,特别是我们这种卖力的男人,在外头不沾沾腥味,那不亏待了我们自己,这还是男人?再说这种事情,都是床头欢乐,床尾散,一个寻欢,一个挣钱,各取所需。不要放在心上,这些女人不会抱着给你生娃续房的心思和你睡,你也不要有守着这些女人过一辈子的心思和她们睡。皮带一松一紧就那一眨眼的事情,躲猫猫似的,像玩一样。”茂林一想,也是:“这事女人不会放心上,男人更不会留意,头一刻还在床上缱绻难分,很有如胶似漆的味道,下一刻相见不相识,像街上擦肩而过的人,谁都不会在意对方的面庞衣着,仅陌生人而已。”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犹豫。林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着急地说:“不知道想那么多干嘛,又不是让你开钱。有人请还磨磨叽叽的,娘们儿似的。要是你请我,别说一天一回,一天就是十回,我都干!”听林海这么一说,茂林说:“吹吧,就怕第二天连自己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了。”“别说十回,就是二十回我也干。第二天照样砌砖、吊角、架护栏、合模板,一样都不耽搁,晚上还能到你家去睡上一回,信不信?这是要长期操练的,哪像你那破玩意儿,一天到黑都兜着藏着,都绣得不成样子了,戴了眼镜也不一定能找到。”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都是男人,茂林哪儿受得了林海这样奚落,急道:“给老子爬开。老子的可是老枪老炮,利索得很。”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了。想起来自己真是很幼稚,受不得林海的怂恿,更受不得林海的奚落。本来自己是没打算去的,但经他一奚落,憋足了气,非要证明给他看看不可。不过,还好•••
这时,茂林觉得时间在这充斥着打牌无端发出的斥责声,牌被用力甩在桌上发出的啪啪声,工友们兴奋时,拍桌子发出的砰砰声的工棚里,过得很慢,又很快。茂林在这似慢又快的时间里,把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过了很久,似乎又是一晃,就到中午了。工友们开始打扫战场,准备到外面去吃一顿。他们都看到茂林回来时,脸阴沉着,不大好看,就随他一人呆着去。有人朝着茂林喊:“丧着一张脸干什么,走吃饭。”林海也走过来叫茂林一起去吃饭。茂林闷了大半天,终于一字一字地嚼钢镚似地说:“我他妈就不该去……!”林海知道茂林又要倒出他发酵了一肚子的话了。他向在工棚门口等着的工友们说:“你们去吧。”
一辆警车来了,停在工棚门前的空地上,下来两个警察,一胖一瘦。工友们见警车来了,又纷纷回来了,看出了什么事。茂林正准备给坐在身边的林海念叨,见警车来了,工友们也回来了,有些惊愕,都站起来了,跨出了一步,想出去看个究竟。警察像是向工友们打听什么。又听到工友们说了一阵,叽里呱啦的,很混乱,听不大清楚。看到他们往里指的手势,可知警察要找的人在工棚里面,但他们俩谁都没反应过来。警察走进来问:“哪个是陈茂林?”茂林有些恍惚,不知警察找他干嘛,本能地答道:“我是!”“有个女人告你嫖娼,事后没付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一个警察拿出手铐,准备把茂林铐上。
“我没有!”茂林立即清醒过来说。
“你没有!那别人怎么有你的身份证。”另一个警察边说边把茂林的身份证拿出来,伸到茂林眼前说,“看清楚了,是不是你!”
茂林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家庭住址、身份证编号、出身年月,一点都没错,迷茫地说:“是!”
“那不就得了,走吧!这种事你也敢做!”说着就把茂林铐上,带走了!
 
林海和几个工友把茂林从公安局赎出来时,太阳已经沉了下去,仅有几抹彩云还挂在天边。秋分已经过了好几天,太阳一沉,风一吹,凉凉的。树叶过了春夏,再也经不住秋风了,悠游自在地飘了下来。几个人都抱着膀子,头,微缩着,衣领微立。稍远看去,一颗颗头像放在盘子里一样。
林海头微低着眼睛一眨一眨的,贼亮,像在想什么。茂林他们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样,不快不慢地走着,脸上带着倦意,缺少光泽的眼睛还有些茫然,都像是设定了程序的机器,往各自应该走的方向走着,都不说话。两个警察,不知从哪儿又抓了人。一男一女铐在一起。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衣服很有光泽:很明显是没穿过几次的,死死地拉着一个女人的衣角,嘴微翘着,要哭又没哭的样子,走在女人和一个警察的中间。女人低着头,迟钝的目光一直罩在男孩那颗长着乌黑而又略显柔软头发的脑袋上。
“我说你怎么把身份证掉在那里了?”林海想不通,一脸疑惑地问茂林。茂林也想不通,也不准备回答。他抬头向前看了一眼,又低了下去。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又抬头仔细看。茂林站住了,看着两个警察,就是早上抓他的那两个,又把目光放在了女人身上。林海埋着头走,撞在了茂林背上,埋怨道:“我说你走啊!站着干嘛!”女人听到林海的声音,头抬高了点,看到茂林正看着她,愣住了,对视着。茂林有点不知所措,嘴乱动着,目光移开了,准备走。茂林看见女人开始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警察拽住她。“我要过去!”她说得很坚定。
她看着他,不说话。茂林被她得浑身很不自在,心里对这个女人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感。这愧疚感慢慢地漫延扩展,在他心中飘荡着,似有似无,但又确实存在。“把孩子帮我带走,看着他。”女人带着哀求的腔调说。沉默让茂林快喘不过气来,这时听女人出了声,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但他还是没说话,反而低下了头。他不敢看女人,尤其是那双眼睛。越是不看,茂林越发地觉得他周围都是女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看了一眼那个哭兮兮的男孩。他发现他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男孩,但他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林海推了推茂林说:“走!这种女人,肯定是她报的警。要不是她,你也不会被抓,还花几千块钱!还有脸叫你帮她看孩子!”其他几个工友也应和着林海。林海见茂林站着不动,用力把茂林推走了。茂林的双腿像拐杖似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走起来很不灵便。
走了几步,茂林的电话又响了,是他女人的号码。“爸爸,早上我电话挂早了,妈妈在我面前叨唠了一天,怪我不和你多说一会儿!”茂林刚接起电话就听儿子在电话那头嚷着说,像是在他面前告他妈妈的状似的。茂林拿着手机,以为儿子还要说什么,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他女人和儿子的对话。“妈妈学成约我去玩玻璃球了。”茂林从话筒里听到儿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女人喊:“你不和你爸爸说话了?”女人的声音很大,听筒都震得有点沙沙的。茂林还是把听筒放在耳朵旁边,他喜欢听他女人的声音。“我早上就和他说过了,这是专门给你打的!”儿子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不过还能听清。很明显儿子把话一说完,就把手机塞给他妈妈,跑出去玩了。“这些天累不累?”过了好一会儿。他女人略带羞涩地问,茂林觉得他女人的声音比他们俩初次见面还小声。“不累!”茂林说,他的声音也很小!在工地做活,特别像茂林和林海他们几个,挖坑、立架、焊接、和灰、打凳、砌砖全套手艺都学的人,哪儿缺人就往哪儿补,几乎每天都东跑西跳的,累得屁颠屁颠的,哪有不累的道理。累虽累,工友们晚上仍能叽里呱啦地摆龙门阵,有时还打几盘牌,挺鲜活的,像没干过活似的。他女人像是觉得她问的话都是废话,茂林那样说也是为了宽她的心,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说:“今天过生,就别干活了,好好休息一天。”茂林转过头,看着那个女人还在那儿盯着他。茂林一下子觉得这个女人的目光并不像他先前感觉的那样冷光凛凛,而是充满了哀求。男孩儿像是在学着他母亲的眼神看着他似的。茂林把眼睛望向别处,这种做法明显是自欺欺人的,他越是望向别处就越是感到母子俩满眼的哀求。茂林沉默了好久才对着听筒说:“今天我本来就没上班。”说到这儿,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他女人不再羞涩了,在电话那头不停地说,茂林却总是嗯嗯哈哈地敷衍着,像垃圾桶边找食的野猫,见人过去,“喵”地一声,分不清是冷淡还是热情。茂林的女人发现茂林不像往常那么爱说话,以为他是累了,说:“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茂林“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同意。他女人没说话了,茂林也不嗯嗯哈哈的了,电话却还是通着的。每次通话,茂林的女人从来不会先挂电话。
茂林把电话放进兜里,又向那个女人看了一眼。他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和他有关,特别是那个男孩。他发现女人的眼神除了哀求外,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脉脉温情。他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在他女人看儿子的时候经常看到相似的神情。“把孩子帮我带走……”女人好像看清了茂林心里在想什么,又用先前的腔调说,不过这次语速明显比上次慢了很多,还带了些哭腔。林海叫道:“愣着干嘛,走啦!”女人听了林海的话,眼神不像先前那么有力,渐渐黯淡了,涣散了,低头望着男孩儿自怨自艾地说:“我就不该带你出来!”不过男孩没注意到他妈妈正在和他说话,眼睛还在望着茂林。女人在原地挪了步子,慢慢地转身,准备走,又没走,回头看了茂林两次。终于走了。
茂林看着四个人的背影踌躇着远去——男孩儿已经被他妈妈和警察的身子遮住了,仔细看去,还可以从缝隙中看到他缓慢晃动着的衣服。茂林就这样看着几个人慢慢地移向街的另一头,模糊变小,消失在街的转角处。转了弯,再走几十米就是警察局了,这茂林比谁都清楚。茂林急忙跟了上去。林海在后面喊着:“你干嘛去,这只鸡可抓不得!”茂林没管林海,走到女人面前,抱起男孩,对女人说:“我就住那边!”不过他没用手指,只是用眼示意了一下。女人见茂林抱起她的孩子,非常吃惊,听茂林这么说,又向他眼示意的方向望去。几个塔吊在空中矗立着,下面是参差不齐的钢管,细细的,看不太清。但她认定那就是钢管,直径一寸大小的那种。她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茂林,吃惊的眼神里是水淋淋的感激。
 
女人在警局里关了一夜,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茂林牵着男孩儿在警局对面等她。刚开始,她并没看到。听到儿子叫她,她就跑了过去,穿马路时还差点被车撞了。茂林看到了,叫了声:“慢点!”司机停下车,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像是被玻璃卡住了一样,粗声粗气地吼:“你他妈找死啊!”女人站着,像她给车让道似的,等着司机开车走,眼睛望着。女人跑过去,把儿子的小脑袋揽进怀里,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儿子的小脑袋贴在女人小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泣着,不知是伤心还是只表示礼节。女人沉默着,眼泪在她脸上缓缓地脉脉流着,没有声音。茂林看在眼里,感觉像是喝着不太浓的酸梅汤,加了糖,说不清是酸还是甜。女人左右手交换着擦了下眼泪,对茂林说,“狗儿给你添麻烦了!”狗儿是女人儿子的名字。名越贱,就越容易活,这个茂林明白,不用问。茂林挠了挠后脑勺,僵硬地笑了笑说,“没事儿,他挺乖的。”女人微微地抿嘴笑了一下,像花瓣掉在水面上荡起的微波似的,刚一出现就荡开不见了,又说,“他是不熟,熟了不闹翻天。”茂林一只手搭在狗儿的小脑袋上,捂住了大半个头顶,像戴了顶天平帽。他轻轻地在狗儿头上揉了一下说,“他挺乖的,不哭也不闹。”
两人一起走了一段,到了路口,道了别。这儿离茂林的工地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女人把狗儿抱起来走远了。在和她的交谈中,茂林知道了她叫陶凤玲。狗儿的小脑袋从陶凤玲的左肩头上伸出来,望着茂林,一只小手在空中一张一合地捏着。狗儿在给他做拜拜,茂林在家看到儿子也是这样做拜拜的。
“妈妈,陈叔叔那里好好玩!”狗儿说。陶凤玲没说话。
“昨天晚上陈叔叔还给我买汉堡包吃!”狗儿又说。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了?”狗儿见陶凤玲没说话,在他妈妈肩上一边左右晃动,一边问。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你刚说什么?”陶凤玲被狗儿摇醒,恍惚地说。
“陈叔叔昨晚给我买汉堡包吃了,好好吃,好香……”狗儿说“我要了好几次,你都不给我买。陈叔叔听说我想吃,就给我买了。”
 
茂林回到工地不久,就听到后面有个小孩带着哭腔在叫他。转过身,是狗儿,他走过去蹲下问,“你怎么跑回来了,你妈妈呢?”狗儿哇哇大哭,很伤心,倒抽了几口气才说,“妈妈…妈妈……不要我了……叫我来找你……给你、给你…当儿子……”说完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林海弓着背在用钳子夹钢条,听了狗儿的话,开玩笑说:“行啊,茂林,看不出来啊。不出手就不出手,一出手来啥都有。买一送一,这生意,做得。”茂林听了狗儿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就茫然了,又听林海那样开他的玩笑,不耐烦地向林海甩手一挥,头也不回说,“滚一边儿去。”又对狗儿说到:“别哭,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我说你买汉堡给我吃,她还没给我买过。她听了,就让我来给你当儿子。”林海听了说,“带我去找你妈妈!
茂林抱着狗儿出去了,活像一对父子。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人靠墙蹲着。走近一看,紧贴着墙,像冷想从墙上取暖似的。是陶凤玲,茂林认出来了。茂林放下狗儿,拍了拍狗儿的肩膀。狗儿走过去,叫了声:“妈妈。”陶凤玲抬起头,看了看狗儿,又抬头看了看茂林。她的头发有些零乱,几根搭在前额,像没了朝气的枯草。她又低头看了看狗儿,一把把狗儿拽了过去。狗儿被吓着了,身子抽了一下,脚尖在地上刮了一截。陶凤玲死死地把儿子扣在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害怕儿子一眨眼就不见了或被茂林抢走了。陶凤玲把下巴搁在狗儿肩上抽噎着说:“我还以为你不要妈妈了……”
 
茂林站在桌边看工友们打牌,一个人在他身后拍了拍肩膀说,“你儿子来了,哇哇哭着呢!还不快去看看。”从那次林海开他玩笑后,别人都说狗儿是他儿子。狗儿经常一个人跑到工地上来玩,不过一次也没见过陶凤玲。狗儿挺乖的,让他别到处跑就不到处跑,整天都在工棚里看电视,有时把砖刀、沙板、水平尺都翻出来,一会儿分门别类地摆在地上,一会儿又混在一起。他就这样在工棚里整七弄八地玩上一天,也不见他烦过,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吃饭的时候他和大伙儿一块儿去吃。第一次伙食团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女人见多了一个孩子,要茂林额外付份饭前。茂林说了几句好话不奏效,准备付钱。林海打了他的手,走上前说:“一个小孩吃得了多少,你少吃一口就够他吃一天。”那女人更不依了,勺子拿在手里却不打饭。茂林见狗儿头低着,脸粉红粉红的,说:“算了,还是给她吧。”后面的工友开口了:“不就一个小孩嘛,能吃多少?”胖女人毫不示弱地说:“猫猫吃得少,顿顿都要舀,吃饭付钱,有错?”一个工友说:“伙食团不是你开的。小孩吃点饭要钱,掉钱眼里了啊。”胖女人张嘴正准备说话。又一个工友开口了,“什么都想要点钱,家里等着发丧米下锅?”胖女人张开的嘴闭上了,不再说话,也不再问茂林要钱。她知道把工人惹火了,没她好果子吃,长不肥不说,没准儿还要跌膘,悻悻地给狗儿打了份饭。勺子撞在碗沿上,珰的一声,起了个缺。吃饭时,大伙儿都围着,狗儿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逗狗儿,占点口头便宜。一次一个工友问:“狗儿你说我们这些爸爸对你好不好?”狗儿没搭理他。茂林听了呵道:“你他妈口上留点德。”工友转头看着茂林说:“哎呦,不好受了,毛了。”工友又把一大块排骨夹到狗儿碗里说:“爸爸对你好不好?”狗儿没搭理他,伸长脖子往工友碗里看,把工友碗里的另一根排骨夹到茂林碗里。茂林夹起排骨就往嘴里塞,笑呵呵地说:“嘴下积德!”工友见两根排骨都没了,急了,问:“我们这儿谁是你爸爸?”狗儿还是没说话,眼睛骨碌碌地把围在周围的人看了个遍,最后盯着茂林。大伙儿一起起茂林的哄:“买一个,还倒贴一个,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有几手。”茂林见狗儿看周围人时,有点想狗儿看他。当狗儿盯着他看时,他倒有些吃惊,像始料未及似的,又听工友们起哄,有些尴尬地说:“你们没事不知逗一个小孩干什么。”他心里却乐滋滋的。自那以后,大伙儿都认定狗儿是茂林儿子,改茂林叫狗儿他爸。大伙儿还是照样逗狗儿,还是照样你一块肉,我一夹菜的往狗儿碗里夹。每次狗儿都撑得摇头晃脑的,像吃到喉咙的鸭子,肚子圆圆的亮亮的。
前几次狗儿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有几次他在工棚里玩了半天才看见她。这次怎么还没到就嚎啕大哭起来。茂林感觉有些不对劲。不知怎么的,打那次大伙儿认定他是狗儿他爸后,他就时时挂念着狗儿。有时别人提到“狗”字,他都要警醒一些。他几下就蹿了出去,看见狗儿歪着嘴,声嘶力竭一个劲儿地哭着,踢踢绊绊地向工棚这边儿走。茂林跑过去蹲下,一只手搭在狗儿肩上,一只手给狗儿擦眼泪问:“怎么了?”狗儿还只是哭,没说话。茂林皱起了眉头,又给狗儿擦了擦眼泪说:“不哭,不哭,爸爸在这儿。”他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改口说:“狗儿乖,不哭,有什么事给叔叔说。”狗儿泪水灌进了喉咙,咳了几声说:“我妈妈……妈妈,起不来了!”
茂林听了,抱起狗儿就走。他只听狗儿跟他说过他妈妈,没听他说过其他人。茂林在狗儿指引下到了狗儿家。进屋,没多看,只看见陶凤玲躺在床上。茂林慌了,放下狗儿,走上去看,还有气儿,把陶凤玲拉在背上就往医院跑。
 
陶凤玲醒来时,看见狗儿和茂林在一旁坐着。“我还活着?”她微弱的问。茂林听到这话,不知是生气还是责怪,说:“是阎王有人性,怕你一个人在路上孤单,把我们都拉来陪你。有病不治,医生说再晚点,现在你就该喝孟婆汤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生陶凤玲的气,责备她,但他又忍不住。说了后又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点儿突兀,他忙补充了一句:“万一有个好歹,狗儿怎么办!”他边说边剥了一个香蕉递给陶凤玲。陶凤玲说空腹吃香蕉对身体不好,要梨。茂林笑了笑说:“自己有病都不治,还怕对身体不好!”边说边把香蕉给狗儿,拿起一个梨。邻床的一个女病人听着笑了,有点羡慕的样子。陶凤玲好久没听到这样看似责备实际上满含关心的话了,心里暖暖的,眼睛有点湿润,像是沙子掉眼睛里似的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说:“都是老毛病!”茂林想到自己的女人有病也经常拖着不去看,本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喉咙又咽了下去,安静地坐着削梨。陶凤玲看着茂林削梨削得很吃力,削一截皮断了,再削一截又断了,而且还削得厚薄不一,像是想用梨做一个浮雕似的。陶凤玲问:“你是想叫我吃梨,还是吃梨皮啊?你那样,一个梨都叫你削没了!还是我来削吧!”茂林傻傻地笑了笑说:“这比干活还累!”说着把梨和刀递了过去。茂林见梨在陶凤玲手里轻快地转着,玩儿似的,梨皮像条带子似的慢慢的掉下来,既薄又长。陶凤玲把梨递给茂林说:“这里边有你一半的功劳!”茂林说我不吃。陶凤玲执意要给他。茂林也不好推辞,生硬地接了过来,又递给了刚吃完香蕉的狗儿。陶凤玲又拿了一个说:“像你那样,还倒不如不削!”茂林憨笑了一下说:“我们那儿吃梨都不削,在衣裳上擦一下就行!”
坐了一会儿,狗儿说想撒尿,茂林抱着狗儿出去找厕所。邻床的一个女人看着茂林抱着狗儿出去,转过头对陶凤玲说:“你的男人真好!”陶凤玲忙解释说:“他不是!是我的一个……”陶凤玲说到这儿想不到用什么词来表述茂林和她的关系,说是老乡吧,他哪个省哪个市的都不知道;说是同事吧,这更不可能;当然更不可能是那人说的那种关系,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只有朋友要恰当一些。那人听了,不相信说:“看他把你背到医院时那着急的样子,脸都急红了,太阳穴上的筋一根一根的。哪个朋友会那样?”陶凤玲听了有些不相信问:“真的?”“我还骗你!他是个好男人,我看得出来。”那女人对着陶凤玲很自信地说。陶凤玲无奈地说:“大姐,别乱说,他真不是……”“刚才你们那恩爱劲儿,不是,骗谁!”女人还是很自信地说。陶凤玲有点生气地说:“真不是……”这下那女人来气了,开始教育起陶凤玲来:“妹子,我看你还年轻,我是过来人,给你提个醒儿,夫妻之间吵吵闹闹是正常事,千万别记仇,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嘛!女人谁没有点儿脾气,再怎么气,你也不能不认夫妻之情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你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看那些父母离了婚的孩子,真可怜!你可不能一时糊涂犯这种傻,你看你们的孩子多乖……”女人一边说一边挥着手,洋洋得意的像在做演讲,完全看不出她有病,倒像是个没住过院来住着玩的。陶凤玲把头侧到一边,眼睛湿漉漉地说:“大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对了嘛,想通了就好。我看你是个好姑娘才给你说这些,免得你走错了路,要是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半下午的时候,陶凤玲嚷着要出院。茂林说:“医生说要观察一段时间!”不让她出院,还把主治医生找了来。邻床那女人说:“妹子,你就听你老公的再观察一段时间。”茂林听女人这么说,很不自在,没再阻止陶凤玲。陶凤玲转过头说:“给你说了,他不是!”说完就走出了病房,茂林和主治医生也跟着出去了。女人在床上大声说:“上午你还说是,怎么就不承认了,看来我是白说了!”边说边不停地摇头!陶凤玲不管医生怎么劝,也不管茂林怎么说,执意要出院。医生没办法说:“回家调养也可以,我给你开些药,一定得吃!今天不是你老公送来得及时,恐怕你现在都在奈何桥边排队了!”陶凤玲这次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脸红红的,斜眼瞟了一眼茂林。茂林站着没说话,蜡黄的脸上泛着红晕。狗儿在一旁吃茂林刚带他出去买的冰糖葫芦,见陶凤玲和茂林都没说话,抬头望了望茂林,又望了望他妈妈。拿药时,陶凤玲只买了三天的药。茂林说:“你这个病,药要吃久点儿,才能根治。你这样过不了几天又复发了!”陶凤玲说“一般的药都是三天一个疗程。医院这样是为了赚钱!”“可你的病不一般……”陶凤玲不等茂林把话说完,牵着走了。茂林无可奈何地看着陶凤玲,转过头让护士把药补齐。护士嘟哝着说:“都赚钱的?,还买!”
茂林回病房提水果时,看到邻床的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了,茂林给她打了招呼。茂林走到病房门前准备开门,女人叫住他说:“大兄弟,你是个实在人。那妹子也是个好姑娘,你俩很配,只是她脾气倔了点……”茂林连忙说:“大姐,你弄错了,我们不是夫妻,我们……”“你给我说你们是朋友是吧!说你们是夫妻还不承认,上午那妹子也是这样给我说的。女人嘛,谁不耍点小性子,你多担待一些过去了。过日子,干嘛要弄得水火不容的……”女人打断茂林的话,又开始她的演说,比前一次还来劲儿。
 
茂林送陶凤玲母子回到住处,给陶凤玲道了别。陶凤玲说:“都这么晚,我昨天买了些菜,等一会儿,吃了再走吧!”茂林说:“不用,我回去吃,你好好休息,调养调养!”说完转身就走。陶凤玲本想推狗儿留茂林的,没想到狗儿没等茂林转过身就跑过去拉着茂林的衣服说:“陈叔叔,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我妈妈做的菜挺好吃的。”茂林还是说:“我回去吃,你们自个儿吃吧!”狗儿不依,蹲在地上,死死拉着茂林的衣服不放。茂林没办法,只好留下来。
茂林帮着陶凤玲摘空心菜。陶凤玲止住茂林,让他去陪狗儿玩。茂林两次进房都比较匆忙,没顾得上看看这房子。房子挺小,就一间,正对门的窗下的小台子上安了台一眼煤气灶。另一面墙还有一扇窗子,下面是一张书桌,新的,上面有一副书立,里面夹着《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骑鹅旅行记》这些童话书,都是新的。《安徒生童话》和《一千零一夜》茂林读高中时读过,从同学那儿借的,至于《骑鹅旅行记》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他抽出《骑鹅旅行记》翻了翻,还是童话书,问:“你还看这些书?”陶凤玲侧头看了看说:“这些都是给狗儿买的。小孩子多看书是好事,我就是没读多少书,干什么都难。你看人家书读得多的人,坐着都进钱!”
吃了晚饭,茂林在小板凳上稍坐了一会儿,帮陶凤玲收拾桌子。一个盘子里还有几截空心菜,茂林放眼把屋子扫了个遍,发现煤气灶旁边有一个垃圾桶。陶凤玲正在煤气灶边准备洗碗。茂林走过去,想把空心菜倒在垃圾桶里。陶凤玲连忙制止住他,让他别倒,明早她将就吃。茂林有些吃惊地说:“就四五截了,够吃?”茂林这么一问,使陶凤玲意识到她不该制止茂林的,沉默片刻后解释道:“狗儿早上有汉堡,牛奶,鸡蛋,就我一个人吃饭,将就够了,难得弄!” 她说话时,有点不自在。狗儿吃了饭,已经爬到床上去了,手里拿着一个魔方,对着茂林喊:“陈叔叔,快过来教我玩这个。”茂林一只手端着盘子,仄着的,里面的菜汤快倒出来了,转过头看狗儿手里的魔方。陶凤玲见茂林看着狗儿,连忙伸手把茂林手里的盘子抢了过来说:“你去教狗儿吧,我自己可以!”
茂林走过去,斜坐在床上。狗儿爬过去,举起手里的魔方说:“陈叔叔,你会玩这个吗?我教你!”茂林笑了笑说:“我玩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倒不是假话。茂林读书时就很喜欢玩魔方。刚开始,他用生活费买了一个质量比较差的,没拧几天就散架了,不过基本功学会了。第二次他下了狠心买了一个质量好的。不管上课下课,他都拿在手里稀里哗啦的拧,十分熟练。刚开始,是练技术,怎样才能把一个魔方还原。后来是练速度,怎样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吧一个魔方还原。练速度的时候,眼几乎不看,只是双手刷刷地乱动,魔方也跟着刷刷的乱响。最快的一次,茂林只用了二十一秒就把一个魔方还原了。茂林接过魔方就开始拧,不一会儿就把还原的魔方递给狗儿。狗儿接过魔方,瞪大眼睛,翻来覆去地把魔方地把各个侧面都看了个遍,还不相信,又举起魔方,头从下面看上去,一片白。真的每个面都是一样的颜色,狗儿惊奇地发现。但他还是不相信茂林有这个本事,又把魔方拧乱,爬到茂林对面,递给茂林说:“你再拧给我看,不许藏着!”茂林接过魔方,开始慢慢地拧。狗儿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眨都不眨,盯着茂林的每一个动作,像是害怕茂林作弊似的。茂林又把魔方复原了。狗儿抢过去,翻看了一下,惊呼道:“真的耶!”一对淘气的眼睛看着茂林,像看外星人似的,想从茂林身上看出点秘密,说:“你教我好不好!”茂林想到他学都学了一天多才基本学会,便说:“你一时半会儿学不会!”狗儿以为茂林不想教他,一下扑过去,抱住茂林的手臂往下拉,整个身子都摇晃着,像一只猴子掉在树蔓上打秋千似的,撒娇地说“你就教教我吧!”
陶凤玲拾掇完碗筷后,见茂林和狗儿玩得正开心,就在床对面的小胶凳上坐着,看他们玩。见狗儿缠着茂林,她说:“狗儿,快让陈叔叔回去睡觉,明天他还要上班。”狗儿噜着嘴说:“不,就让他在这儿睡!”陶凤玲的脸立刻就红了,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顿了一会儿才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了?”茂林忙对陶凤玲说:“没事,再和他玩一会儿我就走。他要睡了,眼皮都不住往下掉了好一会儿了!”陶凤玲没想到茂林这种五大三粗的男人会如此细心,会心地笑了笑,坐了回去。她仔细地看着茂林教狗儿的每个动作,听着茂林的每一句话。她忽然想起在医院那个女人说茂林是个好男人。她想茂林的老婆一定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而且过得十分幸福。她憔悴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丝自怜与懊悔,不过很快就消散了。
狗儿玩了一会,头搭在茂林的大腿上就睡着了。茂林轻轻地抱起狗儿,顺床放好,再给他盖上被子,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小声地说:“好了,我走了,你早点休息。”茂林走出门,回过头对陶凤玲说“早点睡!”陶凤玲扶住门,看着茂林走下楼梯。她出了门,也下了楼梯,跟在茂林后头。茂林说:“快回去休息,你身子还虚弱!”“没事儿,我送送你!”
 
下了楼梯,出了楼,穿过一条不长的巷子,再下几个石梯就到了大街上。夜还不算深,淡黄的灯光下,往来者熙熙攘攘的行人,都走得很慢。几对青年男女走在陶凤玲和茂林前面,手挽着手,相互交谈着。陶凤玲不知不觉地向茂林靠拢了些,并排着走。
“今天多亏了你!”陶凤玲说。茂林说:“这得多亏了狗儿,他挺机灵的!”陶凤玲吸了两口气,试探性地问:“你恨我吗?”茂林转过头看了一眼陶凤玲,见她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莫名其妙地说:“无缘无故的,我恨你干什么?”陶凤玲连忙说:“没什么,我随便问问。”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地问你恨不恨他,茂林觉得莫名其妙,他刚张嘴,陶凤玲就问:“你的老婆一定很漂亮吧?”茂林没想到她又会问这个问题。陶凤玲一提到,他便忘了自己的疑问,想到自己女人的样子,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说“还行!”“我想你老婆一定很幸福!”陶凤玲说时,脸上满是羡慕。“她跟了我一点儿都不幸福!”茂林立即说,“她跟了我吃了很多苦,省吃俭用。她看上了一件水红色的外套,太贵,一直没买。”茂林借着灯光,望着远处,能在本来漆黑的夜里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建筑,也因借了灯光让茂林感到还有更为广阔的黑暗,他连点影子都看不到。他埋怨道:“我觉得自己这些年什么都没做,挺没用的!”
陶凤玲转过头,看到茂林一脸懊悔,心中不觉产生了怜悯说:“看来你不了解你的老婆。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我想你的老婆不会在乎你没给什么,却十分在乎你给了什么。只要你尽力了,她嘴里没说,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说话时一脸怅然,十分深切,像是深有体会似的。
听了陶凤玲的话,茂林心里舒畅了些,两人默默地走着。“哎,是你们小两口啊!”陶凤玲和茂林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到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伶仃地迎面走来,走起来一偏一歪的,像发轻度羊癫疯似的。还没等他们说话,那女人又说话了:“多般配的一对儿。对就这样,夫妻之间小吵小闹别忘心里去,一会儿就过了!白天都还怄气,现在就和好了!”陶凤玲一张脸通红,茂林正准备解释。女人说:“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不做讨厌人!”女人一边走,一边侧着身子,走起来想螃蟹似的,一只手还不停地从她小腹往外挥,即像是说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更像是自作多情地说你们别送了。
茂林看见女人走了很远还在向他们挥手。茂林笑了笑说:“这老姐还挺热情的!”陶凤玲腼腆的低着头。茂林也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两人都没说话时,茂林的手机响了。“你的电话怎么了?你的婆娘说打了半天都没打通。刚打电话问你到哪里去了。”茂林一接起电话,听筒里就传出林海急躁的声音。在工地上,四处“咣啷、咣啷”的声音很大茂林听了,既是吃惊又是迷茫地说:“我电话一直开着的,怎么会打不通?你怎么给她说的。”“除了说你在外面陪女人外,我还能给她说什么!”茂林狡黠地说。“你他妈疯啦……”茂林听林海那样说,立即愤怒地惊叫起来。吓得陶凤玲身子颤抖了一下。林海也毫不示弱地吼了起来“吼什么吼,你以为我傻啊。给你开玩笑的,还当真。我给她说你生病出去拿药了!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说完,林海就把电话挂了。
茂林正准备给他女人打电话,他女人就打电话来了。“你的电话怎么老是打不通。”茂林刚接起电话,就听到听筒里传来他女人着急又带责备的声音。茂林惊讶得有点夸张地说:“不知道呀,手机一直都开着的,是信号不好吧!”“我打了好久都说‘暂时无法接通’,我就给林海打了电话!”茂林说:“这小子,尽瞎说,别信他的……”女人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这点都分不清!这次人家又没说你坏话,就说你生病出去拿药了!”“我到药店去拿药,人多,等了一会儿,出来在外面的小摊吃了点东西,就到现在了。”茂林说完,觉得自己在和林海合伙欺骗他女人。女人听茂林在药店买药,说:“怎么不去医院呢,药店的药不顶用。”茂林没想到他女人真的相信了,他忽然感到他女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和陶凤玲走在一起,心里十分忐忑,他又不得不继续掩饰自己说:“医院不是我们上的。进医院这样费,那样费的加起来都够买药了。小毛病,没事!”茂林说话时想让自己尽量随意一些,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和另一女人呆一块儿接他女人的电话,而且还骗他女人。女人像是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自个儿注意点!”“你也是,家里的活,能干多少算多少,别争多。”茂林说。女人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像有什么话要说。茂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女人连忙说:“不是!”女人又放低了声音问:“你在外面找没找?”茂林迷惑地问:“找什么找?”女人说:“女人!”“你想些什么呀,肯定是林海那小子给你说了什么。”茂林听他女人这么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和他拉开距离的陶凤玲,又生气地说,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说话完,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生气。女人听到茂林有些生气了,讨好而担忧地说:“林海以前都要背着你开些玩笑,今天他什么都没说。我想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骗我。我怕你和他学坏了!”茂林安慰说:“怎么会?”“你可以找,可千万别养……”茂林心里酸溜溜地说:“你说些什么?”
陶凤玲见茂林接完电话,走近了点说:“可以找,千万别养。当初我也对狗儿他爹这么说过。”茂林听到陶凤玲这么说,有些吃惊看着陶凤玲。陶凤玲叹了口气说:“你老婆对你真好!”她转过头看着茂林说:“我就送你到这儿,我回去了!”茂林看了看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大晚上的,不安全!”陶凤玲惨笑了一声,面带痛苦地说:“我这种人,安全,不安全,有什么区别!”说完就一个人走了。茂林看着陶凤玲有气无力的步子,跟了上去。陶凤玲见茂林走在他旁边,没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到了楼下。
茂林搓搓手说:“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陶凤玲虚弱地“嗯”了一声,看着茂林的背影在淡黄的灯光里慢慢远去。她情不自禁地叫住了茂林,往前走了两步说:“你被抓的事不是我报的警,不过你被罚的钱我会尽快还你。”茂林笑了笑说:“没事,上去吧!”陶凤玲又说:“给你老婆买那件水红色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