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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尔芙拉(第四届小说三等奖)

海尔芙拉,俗称小海。睡莲科植物。花瓣黄色呈杯状,叶绿色且有紫色斑痕。体型极小,有淡香。
好久不见
“喂,林海,这边这边。”蓦地回神,我看向声音的方向,一桌都是幼时好友。
今天是初中同学聚会。我不明白,一群毕业不到十年的家伙有什么好聚的。我暗自腹诽,皱皱鼻子,立刻换上笑容走过去。
入席,挨个打招呼,假装熟络地寒暄一番。在它们假模假式又千篇一律的话语中,我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
不期然遇上一双冷淡的眼眸。
他笑着,看上去却冷又僵:“林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不再说什么,审视般上下打量我两眼。
心下淡淡不悦,面上却只能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来,没心没肺地朝着他的方向一笑。
“喂,你们两个怎么那么生分啊!” 
“就是啊,好歹小初高一路都是铁哥们啊!”
“什么铁哥们,这分明是两个人有情况了故意避嫌嘛!”
七嘴八舌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打转。
我只笑不语,偷眼看他,对方也只是微笑着看着手中的酒杯。
“说起来,自从那件事之后……”声音的主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人生生打断:“饭桌上讲那个干吗!”伴随着支支吾吾地道歉声,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
感觉到四面八方迅速聚集到我这里的目光,我只能暗自咒骂一句,换上喜笑颜开的表情端起酒杯:“说什么呢,我们俩哪能有情况呀!就是最近手边一大堆事,跟我们家郑大少联系变少了而已。大家批评的对,郑宇,快来碰一个,咱俩谁都不能把谁忘了啊。”
郑宇把眼睛从酒杯上抬起来,看了看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容。在我的心脏快跳出嗓子眼的时候,他才仿佛满意了一般缓缓举起酒杯。
又有谁打趣了句什么,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那件事”所带来的诡异气氛,终于慢慢淡了下去。
所谓“那件事”,指的是六个月前发生的,我妹妹林洋出车祸死在英国的事情。
整场聚会,一直能感觉到从各个方向传来的、似有似无的目光。
同情的,探寻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
这几个月下来,我早已习惯。
 
进酒店那会儿方才是下午光景,聚会散场,已是深夜。
“郑大少,照例送送咱们林美女啊。”
一群人醉得七荤八素,居然还有人能大着舌头调侃我们。一一告别,转头,身后只有郑宇一人。
“走吧,我送你。”他转身,呢子大衣勾勒出一个清峻的背影来。
 
 
妹妹
我叫林海。我的孪生妹妹名叫林洋。郑宇是邻居家的孩子。郑家和我们家从上一辈开始就有点交情,叔叔阿姨都很忙,郑宇就经常在我家吃饭。一来二去,饭友变成朋友,我们三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友谊就此展开。
小时候,林洋是院子里大名鼎鼎的魔王。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畜不安,常常引来民怨滔天。我和郑宇就不得不一天到晚地跟在魔王的屁股后面,陪着笑脸抢险救灾。我们三个的名字,从那时候开始,就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上了小学之后,妹妹虽然不再每天追着院子里的小孩到处疯跑,但是仍然是个让大人们无比头疼的小孩。性格倔强、脾气火爆,像个汽油桶似的一点就着。我呢,始终按部就班的成长,平庸得无可救药。而郑宇,从小就自有一股小大人的气势,常常句句携刀字字带棒,偏偏又君子风度得让人挑不出刺来。不过几句话光景,就能把小魔头呛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小脸通红。大人们使个眼色,我就得放下手里的书本认命上前,使尽浑身解数打圆场。
就这样吵吵闹闹到了初中。叔叔阿姨们都说,林家的老大和老二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有一天吃着饭,爸爸妈妈也半开玩笑地说,小海文文静静,倒是跟郑宇很像;小洋呢,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跟她姐姐一点也不像。我和郑宇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林洋却狠狠把碗砸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嘭”一声把房门甩的山响。
 
“嘭。”郑宇关上车门。我慌忙小跑几步,打开后座的车门上去。
郑宇从后视镜里看过来,脸色不虞。
我只能谄媚地一笑。
我缩在后座继续发呆——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很少坐汽车,更别提开车。
 
那天我放下碗,进了林洋房间,她坐在床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听见我进来的声音之后,抬头,大眼睛里泪水盈盈,满是不甘心:“姐,我真的那么不像你吗?”心下震颤和那时候的无措叠在一起,闷闷的阵痛。
 
郑宇没说什么,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发动车子,汇进夜里依然繁忙的车流里。
 
海尔芙拉
再后来是躁动的青春期。不知为何,郑宇的身高和林洋脸上的青春痘都像雨后春笋一样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我的个子也高了一点,有幸逃脱了痘痘的摧残,跟满脸红彤彤的林洋站在一起,真的没有那么像姐妹。
也许是耳濡目染了风雅的郑爸爸,还是小小少年的郑宇就爱上了种植花草。郑宇喜欢水植,尤其是莲花。那时候我还能全文背诵《爱莲说》,“莲花”还没有如现在一般被无良的媒体毁得一无是处。郑宇家的阳台上,养着一缸纤巧可爱的莲。郑宇侍弄花草时候专注的神情,修长的手指,英挺的轮廓和变声后好听的声音在我的眼里耳里种下了种子,长出长长藤蔓,爬进我的心里不住地挠痒痒。
我记得他指着其中一抹嫩嫩的黄色,笑着对我说:“看,这是海尔芙拉。跟你的名字一样呢,小海。”
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颗炸弹噗地炸开。蘑菇云迅速升起,我满脸通红。仓促转头,林洋在我背后皱着鼻子,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老爷爷一样养花养草,我看你过几年就该去打太极拳了。”
我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林洋看着我,疑惑地歪着脑袋。又带着满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转身进屋去了。
“这是什么莲花?”我指着另一株问他。
他收回视线,从花的名字到种植方法,仔仔细细说了个遍。
记忆里的郑宇,一直都是个安静的人。好像只有两件事能让他喋喋不休:一是说起花草,二是和林洋吵架。
记忆中林洋,一直是个聒噪的家伙。好像只有两件事能让她安静下来:一是画画,二是和郑宇吵架。
海尔芙拉。海尔芙拉。
那一天我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在图书馆里疯狂地查找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资料。
那一周我课上的并不好,惹得班主任急急忙忙地找我谈了好几次话。我的课桌与黑板之间、我的眼睛与习题之间,明晃晃地隔着海尔芙拉和郑宇的影子。
 
从那段时间开始,我开始养长头发,每天带着甜甜的笑容,穿着干净的衣服,把校服裙子的腰向上卷了两圈。林洋好像没有我这么早熟,仍然是胡乱扎着头发,满脸痘痘,校服上一团一团的油渍。时常放空的眼睛,手边卷子上打满了一塌糊涂的分数。
这个应当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却和我越来越不像。
有的时候,当其他人们或明或暗地对我和妹妹做出两极评价的时候,我甚至开始可怜她。她的表情依然是不甚在意,她的脾气却越来越古怪。常常没由来地冲着爸妈发脾气,然后躲在房间里大哭。
妈妈红着眼圈跟我聊了几次,总被我这样那样的敷衍过去了——妹妹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学校繁重的课业和吸引郑宇的注意力的方法,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呢。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展开她胡乱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素描纸,看见了郑宇好看的眉眼。我才发现,我脾气古怪的小妹妹,居然跟我怀着同样的心思。
我胸腔里突然升腾起熊熊的怒意来,感觉自己的所有物受到了他人的觊觎。而且,那个人谁都不是,是我一向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妹妹。
她怎么敢。我在心里这般骄傲地想着。
毫无疑问,和妹妹相比,我是优秀的。
更何况,郑宇向来叫我小海,叫她林洋。
那段时间,我对妹妹很坏。她却一无所知,只是愈发小心翼翼。
 
我向郑宇要来一小株海尔芙拉。虽然种植方法早就烂熟于心,我仍然装作一无所知地听郑宇不厌其烦地啰嗦了很久。
养在小鱼缸里的海尔芙拉,清雅又惬意地展开它纤弱秀美的花朵,在水面上映出浅浅的倒影。几条小鱼就在这倒影里轻快地游动。
“小海……”我叫着它的名字。想象着郑宇修长的手指和温柔的声音。血液急促地涌上我的脸颊,下腹传来陌生的暖意。脚下发软,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凳子上。
 
写生
“我不上学了,我要画画,”某天中午,在隔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的“林洋批斗大会”上,妹妹一反常态,挺胸抬头看着餐桌上的众人:“送我去学画画。”
天气很热, 林洋又放了个大霹雳。一时间房子里只能听见风扇在头顶吭哧吭哧地转。
好几晚,爸妈房里的灯亮到深夜。甚至有几次,家里来了个不认识的一脸严肃的叔叔。看了林洋的几张习作之后,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和爸妈说着什么。
林洋一如既往,懒洋洋歪在床上翻画册。我无法遏制地找她的麻烦,而她每每只是低头挨骂,再抬起头,对我灿烂地笑。
最终,林洋如愿以偿。
        而郑宇也多了个任务,周六周日骑车陪林洋到郊外公园写生。我也跟着去了一两次,实在无聊,最后干脆再也不去。
 
林洋虽然念书不好,但是在绘画方面天赋高超。
夕阳里,她抿着嘴,画着公园里在阳光下金光灿灿的绿树和树下乘凉的表情安详的老人。太阳落尽,她的油画仍然熠熠生辉。林洋用沾满颜料的手指在我们面前晃晃,咧着嘴笑得一脸得意。她身上到处都是不小心溅上的颜料,散发着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像个落拓艺术家的妹妹,眼角眉梢的神情在我看来都太过陌生。我突然发现,妹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鬼,而是在不动声色间,变成了与我不同的女人。
非常吸引人的女人。
我们虽然是孪生姐妹,但是彼此毫不相似。
后来,她画了一副莲花作为给郑宇的生日礼物。那幅画作牢牢地占据了郑宇的床头。我不知道那个花池在哪儿,可是我可以确定那个花池里的莲花绝对没有林洋笔下的这样漂亮。在我们一边倒的赞叹里,郑宇只是笑,长久地凝望着那幅画。
 
离开
此后一直到高中毕业,郑宇与我和妹妹,始终都停留在青梅竹马的关系上。渐渐褪去少年青涩的他,修竹一般清峻又锐气。这些年来来去去,他大概也只有我和林洋两个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大概也只是我一厢情愿。于我而言,他就像团雾气。他在想什么、他的心意是什么,我看不清也摸不透。
毕业旅行,我们约了一大帮好友去了厦门。忘记是第几天晚上,男生们扛了一整箱当地啤酒。林洋欢呼着开了一瓶就往嘴里灌。郑宇微微皱眉,想阻止却被男生们的欢呼盖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被高考压抑许久的情感,那天晚上似乎迸发的特别激烈。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发疯,有人躺在地上睡觉。我想站起来回房间,可是如论如何都走不出一条直线。郑宇从一群东倒西歪的人当中站起来,架着我回隔壁房间。
黑暗里,我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说了一大堆混乱且不知所云的话。借着酒意,我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我能记起来的只有郑宇好像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没有说话。我缓缓松开他,感到一阵沮丧。
后来才知道,那夜林洋喝得大醉,坐在地上蹬着脚嚎啕大哭。他们告诉我,林洋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了很多事,关于画画,关于高考,关于郑宇。
厦门之行的后半段,林洋和郑宇,在大家“不怀好意”的眼神和语气中气氛尴尬。林洋的含羞露怯和郑宇的不置可否,让大家的起哄慢慢肆无忌惮起来。我被忽略在了一边,也明显感觉到,郑宇和林洋之间,有着我无法进入的小小世界。
高考成绩一出,郑宇不负众望,考上有名的A大。我怀着赌气的心思跑去了英国某个小城。林洋在高考时超常发挥,考取了某沿海不错的C大,专修美术。
我无法抑制对郑宇的思念。海尔芙拉被我偷偷带来,依然郁郁葱葱地长在我的床头。英国郊外的夜晚安静极了,我躺在床上,内心却有声音在耳边粗暴的呐喊。每当这时,郑宇便化作海尔芙拉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在我内心那个咕嘟嘟沸腾的火山口上姿态闲雅,亭亭玉立。每夜每夜,海尔芙拉盛开在我的心上,带着辛辣的香气,总能让我轻易就红了眼睛。
我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目睹了郑宇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事情,大部分时间也参与到了其中。可是我始终看不清郑宇的目光落在哪里。我看不清郑宇眼睛里隐藏的情绪。他对我而言,是海尔芙拉在水面上模糊而美丽的倒影。
 
“那件事”
大一,大二,我很少回国。但是每次回去我、林洋和郑宇都必定会相聚,简单地吃顿饭,天南海北的胡扯,却鲜少聊到自己的近况。我当然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老样子,郑宇又稳重不少。至于林洋,她只要坐在那里,你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里瞟。我逐渐注意到,郑宇的目光经常长久地落在林洋身上。她大笑的时候,她皱着鼻子的时候,她歪着脑袋看人的时候。当他看向林洋,目光中会带笑,隐隐跳动渴望。
林洋却变了。她发疯似地走遍中国大大小小许多地方,眼睛里有了更大的世界,不再像我一样,眼睛里只有郑宇。
所以我常常看见郑宇失望地收回目光。心中涩然,却在下个瞬间诡异的欣喜。林洋没有把他放在心上。那我,是否还有希望?
没过多久,林洋以个人名义开了画展,并且非常成功。与此同时,换男友频率也高得令人咂舌。郑宇呢,据说学校里落花有意的美女如云,只可惜郑大少他流水无情。
临近毕业,林洋来英国看我。她躺在我房间的床上跟我聊天,天南海北,各地见闻。我突然对妹妹充满了羡慕之情。
她剪了短发,看上去精神又清爽。
她送给我一张自己的画:深深浅浅的碧蓝海水,躯体洁白的少女阖眸安详地侧身沉睡着。林洋歪头看着那幅画:“哎呀,就这样送出去,稍微有点舍不得呢。”我推了一下她的脑袋,摸了一手毛刺。她后退几步仰着脸大声笑。
那几天,林洋经常在翻一本叫做《哀愁的预感》的书。有一次我无意间翻开来看,里面用铅笔画出了几行字来:“我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恍若置身绿色的海底。整个世界好像闪耀着明亮的绿光。水流透彻而缓慢,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有如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
我想我们体会着相似的疼痛。我的疼痛源于郑宇。
可是我不知道她的悲伤又从何而来。
有天夜里,我和林洋挤在一张床上。林洋闭着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眨巴。白皙皮肤下面,淡淡青紫色血管如同蜿蜒的小河,缓缓流进被子里去。我把手放在她漂亮的脖子上。血管在我手下温柔的跳动。和我的心脏同一个频率。就在那个瞬间,我感到非常安宁。
林洋转向我,睁开眼,拿手覆上我的脸:“姐,你真漂亮。”
我的手在她的毛刺上流连:“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林洋你没觉得自己太自恋了吗?”
林洋抱着我的脖子,笑得整个床都在抖:“姐,你这么说我就太开心了。”
她继续保持着拥抱我的姿势,在我耳边轻轻说:“姐,其实当我知道自己考上大学的时候,我跟郑宇表白了。”
我身体一震,不知是什么滋味涌上心头,让我齿间皆是苦涩。
“可是他拒绝我了。大概是看不上我吧?不管再怎么像,毕竟我不是姐姐啊。”林洋不待我说话,转身把被子蒙在头上,道了句晚安。
不止一次的,我有过“毕竟我不是妹妹”的想法。可我没有想到,妹妹竟然拥有跟我同样的心事。我们希望成为彼此。可是即使身份互换,故事的结局又能有什么转变呢。带着同病相怜的心情,我连带被子一起,从后面把林洋拥入怀里。
 
早饭时间开始,我们一直在聊天,她向我聊着她的画展,她的对她好或者不好的男朋友们。我向她抱怨繁忙的课业,斤斤计较龟毛蒜皮的教授。
过了一会儿她从碗里抬起头:“姐,等会儿我陪你去剪头发吧。”
我从她让我怦然心动的小短发上收回视线,点头。
当天下午,我剪掉了及腰的头发。我看着镜子,突然怀疑自己是谁。我们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镜子里,震惊于那份相似——另外,我还震惊于这份相似带给我的喜悦。
又过了几天,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完,准备带着她去附近海边转转。
租的房子离学校太远,偏远地方的公交车又很不方便。我只能省吃俭用砸了一辆车出来。这车是辆破旧的二手,超低价到了我手上,勉强可以开。
林洋坐上副驾驶的位置,看着发动车的我,突然开口说:“姐,咱们换吧,我来开。”
“开什么玩笑,”我瞪她:“你会开车么!”
“就知道小看人,”林洋翻包,拿出一个黑皮本子得意地在我眼前晃:“来之前才拿到的,热乎着呢!”
“那也不行,”我拒绝,“这里是英国。”
“英国怎么了?姐,你就让我开吧,回去我也好跟他们炫耀,我林洋可是在英村飙过车的……”
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我无奈答应,只能要求她尽量慢点。
林洋随便应了一声,兴奋地跟我换了位置,发动了车。
小城的郊外车很少。林洋非常兴奋,车速越来越快。
正在我准备提醒她降低车速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辆小车。林洋漫不经心地一打方向盘。我张着嘴巴,一时之间没能说话。然后我就清晰地看到对面司机惊恐的表情。
撞上去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车就像是在太阳下融化的冰盖。我的脑袋不知道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面,眼前一黑舌根一麻,头就靠在安全气囊上无法动弹。我竭力眨巴眼睛,看到林洋在我的左边流血不止。她漂亮的眼睛无力地半开着,视线涣散。鼻尖浓郁的鲜血味道,暖暖的液体在脸上蔓延。我缓慢地眨眼,用力地呼吸,近在咫尺的林洋的脸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但是,我能清晰地听见林洋的血液像小河一样流淌,一如她的生命如同河流一般迅速流逝。我咬紧牙关,挣扎着抓住她的手。她艰难抬眼,无力地冲着我的方向微笑了一下。我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这次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我的心突然狰狞地疼痛。眼前闪过许多画面。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飞速地从我眼前闪过又归于黑暗。我在她的视角中看到了自己。在我和郑宇的笑容当中,我能感觉到林洋的生命像转瞬即逝的笑容一样突然灿烂了一下,最终恢复成扁平的纯白。鼻腔充满刺鼻的松节油味道,我一震,不由落下泪来。
 
疏离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仿佛老了十几岁的憔悴父母。
“爸妈……”我喉咙一阵发紧:“对不起……”
妈妈一边哭一边摇头,只是紧紧抱着我。
“对不起,我害了妹妹……”心和脑袋一起狠狠地疼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母语不成句,泣不成声。
后来我草草肄业回国。见到等在机场的郑宇,我又一次红了眼眶。我看着他,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沉默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却是无比清晰的满眼心疼。
“对不起,我没能把小洋带回来……”
我不敢看他的脸。因为我,就坐在他爱的人我的妹妹身旁,眼睁睁地看着她满身是血的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身体一震,明明早有心理准备,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挣脱而出,整个人变得僵硬无比。
“小……海……”他哽咽,紧紧攥住我的肩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郑宇那副令人讨厌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分崩离析。仿佛大雾散去,清晰地露出了深切的哀伤。
我们两个人之后的见面变得相顾无言。好像随着林洋的离去,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了。他必定恨我。我应该阻止妹妹的愚蠢行为,可是我没有。我放任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在心里不断祈祷,祈祷某一天妹妹会回来,回到我们身边,拯救我们的痛苦。
家里人执意不让林洋一个人沉睡在异国他乡。我们火化了她,带着她的骨灰回到中国。
郑宇陪我和父母去了一趟海边。林洋对海有一种深刻的执念,所以我们把她的骨灰一点点洒进海里。我突然想起那幅恶意预言一般的画。现在的林洋大概实现了愿望。跟画中的女孩一样,自由自在地沉睡在海里。不会有悲伤或者是疼痛,永远年轻,永远勇敢,永远生气勃勃。至于海尔芙拉,它被我从英国带了回来,没过几天竟然也死了。我想不通,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出现了很多问题:头突然一下疼到不行,耳朵尖锐鸣叫,眼前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幻觉。奇怪的是,如同在车祸里的那次一样,我能够通过自己的眼睛照镜子般看见自己——换句话说,眼前的幻觉,是从林洋的视角看到的东西。
这件事情我谁也没告诉。可我总会在深夜里,从一个又一个视角诡异的梦境中惊醒。这些个梦境和幻觉都不属于我,属于林洋。
梦里,林洋看着镜子里自己坑坑洼洼的脸流着眼泪叹气;梦里,林洋躲在厕所里疯狂地搓洗衣服上的油渍,最后扔下衣服抱着马桶大哭;梦里,阳光很好的操场上,林洋躲在远处看着我和郑宇笑着聊天。
我不断地做着妹妹的梦,徘徊在妹妹的记忆里,感受着她的悲伤和寂寞。
我想这是妹妹在惩罚我。在最敏感和脆弱的那几年,我从未给过她安慰。
我还总是习惯性地走进妹妹的房间。从妹妹的衣柜里拿出衣服,坐在妹妹的梳妆台前用她的化妆品打扮自己。我浓妆艳抹地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是一个徘徊在原地不愿动身的幽灵。我还找到了许多以前没有找到的妹妹的东西。许多手稿里,寥寥几笔勾勒的不仅有郑宇,还有我。原来,妹妹曾经像憧憬郑宇那样,对我满怀过期待。
那段时间我没有工作,没心思也没时间去看心理医生。我的所有时间都耗在家里,处理林洋的后事,陪伴悲痛的父母。
过了小半个月,我带着神色憔悴的父母去郑叔叔家做客。讨厌大人们的悲伤气氛,我躲进阳台,和抽着烟的郑宇狭路相逢。
莲花们还是那副婀娜多姿的样子。我看了半天,没有找见那抹明黄,和那特殊的带着紫色斑点的翠绿荷叶。
“海尔芙拉呢?”我问郑宇。
他看着我:“死了。”
“是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之间,觉得整个事情的哪里不太对劲:枯萎的海尔芙拉、死去的林洋还有失魂落魄的我,好像是一个拙略不堪的隐喻。
“我以后,不会再种海尔芙拉了。”郑宇转向我,正色道。
就这么讨厌我吗。我的耳边传来少年郑宇的那句话:“看,这是海尔芙拉。跟你的名字一样呢,小海。”
我的眼泪差点漫出眼眶。
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未来我们两人关系的走向。就像是相交却终将远离的直线。小洋,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妹妹的名字:快回来吧。你看,你不在,一切都变了。
我突然热切地希望,死去的那个人不是林洋,而是我林海。
 
太宰治的书里有这样的一句话:“你若是容器,我就是顺流而下的一泓水。”很久之前,我傻傻地看着这句话想郑宇。而现在,我想把这句话念给林洋听。失去容器的水会重重坠在地上粉身碎骨。我的容器,我的血肉,我的姊妹。我无比想念你。
 
冲突
“为什么不坐前座?”开车的郑宇突然发问。
“你知道的,”我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坐车,即便坐了,也不敢坐在副驾驶座。”
长长的沉默。
“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
“回家有什么事吗?”一阵沉默之后,他又问道。
“没有。”
“陪我去个地方。”不由分说,他在下个路口掉了个头。
我皱皱鼻子,缩在后座没理他。心脏却不由分说猛烈地跳动起来。
“到了,下车。”
我下车,环顾了一下四周。夜幕下的郊外公园。林洋喜欢这里的景色,过去经常在这里写生。
我们沉默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当我意识到我脚下的石板妹妹也许曾经踩过时,心里不免又涌起一阵伤心。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我才发现,郑宇落后我几步,带着我不明所以的神色锐利地盯着我。我只能一哂,乖乖放慢脚步与他并肩。
也许是月光下的水波粼粼太美,走到这片湖泊旁,我的心头居然涌起回家般的熟悉与轻快感觉。湖水里缓缓晃动着的黑影,大概是莲花吧。我走向湖边,郑宇先我几步,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很美吧。”
我点点头。
“你记性真好,这湖这么偏,居然记得找过来的路。”
“以前陪林洋写生的时候,来过几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自顾自地点了根烟。
“你还记得林洋送我的那幅莲花吗?”见我点头,他接下去说:“收到礼物之后,我来过几次这里。每次都会坐下等着太阳下山。”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阳光在水面上摇晃的情景。
“你知道吗,在夕阳里,莲花都是金色的。”
鼻端仿佛也传来松节油的刺鼻气味。
“我看了那么多次,始终还是觉得,林洋笔下的那幅画最好看。”
我看见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根油笔,正在面前的画布上涂抹——什么!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驱散眼前又一次升起的幻觉。
我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郑宇仰头看我。
“没事,”我摇摇头:“最近总是感觉不太舒服。”我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车祸后总是发生幻觉的事情会告诉他。
“不说说么?”
我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挑了几件能说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说实话,除了郑宇,我也不知道该把事情告诉谁。
郑宇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烟头的红点忽明忽暗。我看见他把烟蒂狠狠扔掉,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
“你在英国呆了多长时间?”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4年。”
“英国的汽车,驾驶座在哪一边?”
“……右边啊。”这是什么问题?我不由地皱紧了眉头。
“那么,出车祸那天,”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在估量是否应该把对话进行下去:“你坐在哪一边?”
“我坐在副驾驶座啊,当然是……”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可怕。记忆中,在我左侧流血的妹妹,就连眼睛眨了几次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副驾驶座,不是在右边吗……”
“那时候你在英国,”郑宇一字一句:“在英国,右边的是驾驶座。”
脑袋里有东西轰的炸开,我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容:“那一定是我记错了……我坐在副驾驶座,那一定是在左边嘛。你知道,我有时候脑子不太好使……” 
“我知道,我清楚的很,”郑宇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再好好想想,当时你坐在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当然是右边啊。脑子里有个声音如此大声咆哮。可是,右边是本应坐着林洋的驾驶座啊。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奇怪记忆,与自己所持有的记忆比起来,好像是水面上的倒影。
我又回忆起车祸的那一天。与之间记忆不同的是,当我的车前盖像冰块一样融化的时候,我手下紧紧握着什么。
郑宇不失时机地走上前,拂起我的额发:“这个疤,怎么弄的?”
我记得那一天我好像恶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这个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不是安全气囊吗?我撞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知是因为郑宇冰冷的手掌还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回忆里,林海新剪了短发,坐在我的左边,冲我快乐的微笑着。不对,那不是林海,我才是林海啊。那她是谁,林洋吗?可是林洋不是在驾驶座吗?
一阵摇晃。我还在迷糊的眨眼,郑宇扭曲的脸几乎贴在我的面前:“你到底是谁?”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他狠狠掐着:“你是林海,还是林洋?”
 
倒影
“你到底是林海,还是林洋?”
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我突然感到从身体内部涌起一阵滔天大浪。巨大的压迫感让我来不及反应,就欢呼着一股脑把我淹没。舌根发麻,后脑锥心般的疼痛。我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很多记忆如同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萎缩,更多记忆气泡一般缓缓浮起。
我看着郑宇,汗如雨下,张口结舌。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你是林海,还是林洋?
我脚步虚浮,郑宇架着我的手臂。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悲哀:“林洋,你醒醒。”
我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那个优秀的,美丽的长发女孩发出叹息,被猛地从我的身体里撕扯出去。我只能像个溺水者一样手足无措地爬进某段记忆中,再现了那段因为头发蓬乱枯黄、满脸青春痘、因为校服脏兮兮而自惭形秽的岁月。那时的我,因为姐姐的优秀常常冲着妈妈大发脾气;因为姐姐的整洁美丽而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想尽一切办法洗掉校服上碍眼的油迹。一抬眼看见镜子里更加不堪的自己,丢下衣服抱着马桶嚎啕大哭。
无比羡慕姐姐的那时候的我。始终都是那个邋遢的讨厌鬼的那时候的我。
怪不得我总是有那样的梦境和幻觉。怪不得我会开始打扮成林洋的样子。怪不得我能在林洋的房间里找到属于她的秘密。
原来我是林洋。
突然之间,我对自己无比失望。我想念林海。我想念她长长的卷发和温柔的笑容,想念她好闻的香味和温暖的拥抱。这么美好的林海,被我亲手扔进血水和泥巴之中。那个梦魇般的下午,因为我的鲁莽,燃烧的车子成为林海美丽尸体的巨大棺材。血色的海尔芙拉绾在她的发间,她看起来像是一吻就会醒来的美丽公主。但我知道,她已经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了。我亲爱的姐姐,让我自卑,让我嫉妒,也曾经竭尽所能地温暖过我的姐姐。我想成为的姐姐,世界上最优秀,对我来说永远站在另一个极端的姐姐——再也回不来的姐姐。既然是我一手造成她的死,那么就让我成为她,以她的身份活下去怎么样?那个时候,我就可以跟她一样优秀和美丽了不是吗?至于那个一无是处的林洋,让她像垃圾一样死去不好吗?
“林洋,”郑宇满脸惊恐:“你在笑什么?”
“你这个混蛋!”我扬手给了郑宇一巴掌:“谁让你赶走姐姐的!我好不容易成为了她,你为什么要让我醒过来!”
郑宇没开口,表情看起来惊骇无比。
“你从来都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有多想成为她!凭什么大人们都那么喜欢她呀?凭什么她事事比我优秀呀?为什么我只能呆呆站在一边除了傻笑着接受怜悯什么也做不成呢!我不想呆在你们身边,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包括姐姐在内,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
“就连你,”我忍不住带出了哭腔:“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的,我以为我只要一直努力考上大学就能让你对我另眼相看。可是你,最终还是拒绝我了。
“还是因为……姐姐吧。我就知道,我永远都比不上她的。既然无法打败她,那也只有成为她。我要把自己的过去埋葬掉,把我存在的痕迹抹杀掉。
“我要像姐姐一样,毫无污点地活着。”
“……林洋。”郑宇艰难开口,又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为难地看着我。
我嘲弄地歪着脑袋看着他。
“我承认,大人们之前在很多事情上做得不太好,我和你姐姐也有错,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你偏激的借口。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也并非事事强过你。没有人是完美的,你姐姐也是、我也是,谁的心里没有一点龌龊呢。
“你比你想象的更优秀。你的目光一直看着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倒影。觉得自己一败涂地,是因为你看自己的方式错了。真实的你,夺目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感觉自己脸上湿漉漉地一片。
“还有,”郑宇伸手擦着我的脸:“我承认,四年前我拒绝你,是因为我在你和你姐姐之间左右摇摆,无法选择。可是后来,我看着你越飞越高,看着你逐渐远离,最终我还是后悔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这样贪心的人。我希望你们姐妹俩什么都看不见,像小时候那样满心满眼都只有我。很自私的想法吧?我是个混蛋,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所以我现在只好这样问你,林洋,你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我看着倒映在郑宇剔透眼瞳中央的自己。
就像海尔芙拉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小海浮于淤泥之上的倒影。
我看到海尔芙拉的花朵盈盈晃动,就想活过来了一样,从淤泥之上站了起来。
我看见我在笑。
这笑容,我暗想,真像姐姐啊。仿佛又有什么回到了身体,耳边传来温柔的叹息。被谁从身后抱住,四肢传来熟悉的暖意。鼻尖萦绕着姐姐的香味,是你吗,姐姐?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着,伸手把耳旁的乱发整整齐齐别到而后。
“你叫错名字了,郑宇,”我听见自己这样说:“我是林海,不是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