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学子走了,这是人间的悲剧;一位青年诗人走了,这是诗坛的悲痛。还没有抚平哀恸情绪的时候,我已经坚定地认为王尧是一位天才诗人。虽然只仅仅读到他几首遗作,我却坚定地认为,那是用生命写出的天才的诗。读着他的诗,我仿佛听到他灵魂的哭泣,也仿佛感到,哭泣是为了那个远方的地方。
这是一首短诗,《白色挂满钟表》:“白色挂满钟表╱花开了╱一朵接一朵╱╱花瓣里╱白色的浪如卷发╱悄悄生长╱╱默默的滴答中╱指针在纷纷飘落”。白色,是这首诗的基本意象抑或说是中心意象,它似乎并不实指什么,只是意象,是诗人的心灵之于人生经验的幻象。白色,断不是洁白的意思,那是诗人之于生命的苍凉感觉。意象在时序的语境里活动,“花开了”、“悄悄生长”、“纷纷飘落”都是时序的语境,是诗人对生命活动的认知和感觉。年轻的诗人对于生命的时序有特别的感触,他曾说,“二十年不长,回来——路太短。”一种对生命的悲哀,无可奈何。一个正在求学的青年诗人对生命有如此感知,除了天才,我想就是灵魂的召唤。
我体会着这首诗,想起瑞典诗人托马斯受访时说的一句话:“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终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我想,王尧的这首短诗的价值是沿着神秘的通道,一路感觉生命的苍凉和无奈,直至触底灵魂。诗的神秘性在揭示诗人对灵魂认识的深邃性,诗的美学之光不是在我们眼前闪耀,闪电般直刺我们心灵的荧屏。颤栗之间,甚或听到了荧屏的爆炸声,那是生命的神秘力量。
王尧可能自觉或不自觉接受了存在主义的一个美学思想,以我不相信的情势,站在未来对于现实的否定。站在今天否定过去,那是倒退;站在未来否定现在,那是先锋。诗人是理想主义者,他感叹世俗的社会“从来不是温和的”,“我不再相信那些所谓人类的救赎”。如此,他对于生命的认识,对于灵魂的追寻,超越了自己的年龄和经验。天才正是来自于此。“太阳下我们没有影子╱只有你披着脊背╱梦在风里跌倒╱沥青会疯长”(《致F》)。这些意象都是在揭示诗人在灵魂深处对世俗社会的抵触。我不知道王尧是否读过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列宁格勒》,其中有两行诗:“你认出十二月短暂的白昼╱蛋黄搅入那不祥的沥青”。按照北岛的解释,“沥青”是现代都市的象征。在王尧的心灵间,在世俗社会的膨胀中,梦想无能为力。我读着这带血的诗行,隐隐感觉到诗人在用正直、纯洁的心灵承担着下沉的悲苦力量。“蚂蚁用触角说着话╱揭开╱一层黑夜╱还有另一层╱听到花瓣破碎╱黑色的枝桠开始蔓延”(《安魂曲》)。这诗行从一个二十岁的灵魂里迸出,我这颗苍老的心,正在无声哭泣。
灵魂的诗来自于诗人最深层的人性。灵魂的诗是读罢跪着不起,是“朝读诗夕可以死去”的诗。所以西班牙现代派诗人洛尔迦说出了这样深入骨髓的话,诗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的遗物,艺术并非爱好,而是死亡的召唤。
(释然,本名李传申,河南省作协理事,商丘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