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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丝丝心悸的怜惜


一片丝丝心悸的怜惜
——评江华明长篇小说《尖锐的瓷片》
 
傅玉丽/文
 


人们对景德镇的了解与抒写更多的放在它辉煌的历史之上。对于当代,特别是文革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景德镇瓷器工业的变化、人们的生活等,似乎作家还没有写到。
 
《尖锐的瓷片》一书,对于当代景德镇文学创作而言,是一种相当的弥补。这本由景德镇本土著名作家江华明推出的长篇小说,第一次将当代景德镇那个特定时期的变化呈现而出,也第一次对当代景德镇及瓷器的命运提出了深深的思考,不仅为回忆,也为今天景德镇的发展提供了启迪。
 
都看到瓷器的惊艳,谁注意到她的精致与脆弱呢?谁看到了她的易碎与尖锐呢?江华明不仅以一个景德镇人的用心,更以一个作家的敏锐,用《尖锐的瓷片》割开历史一角,成功地让人们触摸到了那段岁月里瓷器镇的生活,并成功地惊悸了人们的神经、刺痛了人们的双眸,更引发了人们的思考。
 
漂亮、美丽的瓷器,碎裂时带来的完全不同的感觉——尖锐、内里耀眼、有着绝不妥协之态,让人禁不住地心惊、心疼、怜惜、害怕、担忧……在理智的睡眠期,作家就被她的尖锐划伤、刺痛了。这种尖锐感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成为他对瓷器镇深深的忧虑和记挂。
 
《尖锐的瓷片》第一次直指这种感觉。从自己的生长写起,作家将特定年代里,一个瓷器镇孩子和他的家庭、一代瓷器镇人与那个年代、一种瓷器行业与她的发展变化所呈现出的那种尖锐、惊悸之感表达而出。当时景德镇只有瓷器行业,与瓷器的不可分离性,致使瓷器的破碎成为小镇瓷器生产和小镇人破碎的生活写照。对那个历史阶段的描写,不再只是他的个人感受,而成为了景德镇一代人的共同感受。
 
“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这是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段话。童年的爱憎、童年的感受可以强烈地影响着一个人的生长。
 
比如,在作家眼里,那个阶段,大人为了政治和国营陶瓷厂生产,常常致小时侯的自己处于孤独之中。生于多子女家庭,作为最后唯一的男孩,他似乎受到了特殊的关照。可实际上这些关照在他看来,完全与他敏感而孤独的心灵不相适应。尤其是在文革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他渴望母亲的温暖怀抱,母亲却忙于工作从不给予他拥抱。母亲因为工作成为了一位劳动妇女,再也找不到梳妆盒里照片上的温柔、恬静、美丽之感。虽有四个姐姐,可这些女性除了大姐之外,给予他的都是他不喜欢的戏弄与伤害。唯一给予他母亲般感觉的大姐在他未成年时又投河自杀了。邻居姆妈对自己小女孩的关爱一直成为他的羡慕对像。而等到他第一次初恋时,女友又因为母亲疯了,而割腕自杀;后面两个姐姐一下乡当农民一吸毒致死的……女性的美好、温馨似乎永远破碎如瓷片,与他远如梦幻。而一帮同期长大的男孩,多数无所事事,或不学好,似乎生活的美好只是打碎的花瓶一般,零星、尖锐。间或闪射出些微亮光。
 
书中,当年国营大瓷厂的骄傲支撑着母亲一代瓷器工人的热情,再加上当年“革命”的激情,一直笼罩着她们。母亲一身灰地回到家里扑打时,她并没有丝毫埋怨。而面对一个丈夫懦弱,儿女众多,居住在逼仄、狭小弄堂里的妇女来说,生活的困难、社会的氛围令她从一个美丽的女孩变成了强悍、无理的妇女。对此,如同美丽的陶瓷打破了一般,作家小小年纪的心里感觉到的只能是破碎与尖锐。
 
弄堂里的邻居,他们的生活都与陶瓷相关;弄堂里的小朋友,他们的长辈也与陶瓷相关。只是,打倒的资本家宅院里,居住的人却如此艰难、困苦、窘迫。因为队级斗争,有时不免愚昧地互相伤害。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之初,小镇的风云变化就在这些人身上体现出来,而这些人的种种命运都与时代、与小镇的陶瓷不可分割。
 
在瓷器镇,自己的家庭和其他人的家庭,每个人都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各自承受着自己的命运。
 
而作家在成长当中,母爱的渴望、父爱的缺失、姐姐们的不理解,令他一直孤独而痛苦。和瓷器镇上多数的青年一样,他迷茫、徬徨,偷盗、打架、偷窥女人……但即使如此,他一直对人性温暖、美好心存希望、胸怀感念,并在书籍的阅读中寻找着温暖和答案。考学,不顺利。就业,更不称心——看到了瓷器厂的肮脏、劳累,他再也不愿意像父辈一样“当个胚房佬”……他随着瓷器镇的变化成长,经历着青春期心灵的无依、反叛,充溢着身体的渴望、焦虑,追求着爱情与事业的影子,最终还是在写作中找到了丝丝安慰。
 
对于作家而言,陶瓷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吃饭、盛水、装糖装绿豆等等。在瓷厂工作的工人也没有瓷器般的优雅,有的只是劳累、重复,而且会得病。因为陶瓷生产的工序道道不同,不同的工人只能承接其中一部分,疲惫不已。母亲是蘸釉,一次次的伸出手,一次次地缩回,只为把手中的胚体蘸上釉水。肮脏的坯坊,一排排的工人都在低头,都在重复工作,她们仅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在美丽的瓷器之后没人知晓。
 
当年作家打碎的那只花瓶、尖锐的瓷片划伤脚底,那种心悸、疼痛、害怕的感觉一直留在心底。他开始发现,如同瓷器破碎,一次又一次,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充满了这种心悸,惊慌、恐惧。如同瓷片一样闪着冷光、四处碎裂。小时候可以说是政治斗争,长大了可以说是经济建设——到了改革开放之初,瓷器镇一夜间行行色色的人,上演的各种各样的事令他不安、费解,更令他担忧。当曾经辉煌的国营瓷厂改制,成批的陷入困境;当各种利用瓷器发财的行当出现,大多数工人难以为继;当小镇面临大幅度拆迁,商业利益成为第一位的时候……这也是一种破碎,如满地的瓷片一样,扎伤着他的双眼。
 
小镇的疼痛、无奈、破碎现实,比如每日里工作的陶瓷工人,他们的沉重生活,在阶级斗争前的不同表现,好像第一次被他一一打开来,尤如尖锐的瓷片一样让人一惊,新中国成立之后陶瓷工业蒸蒸日上。却在文革的风暴中,一一席卷,每一位陶瓷工人,坯房工、把桩工、艺术大师……以及他们的后代、左右邻居、朋友都被卷入。此时的人性、人心、人情在作者笔下汩汩流出。而改革开放初期的混乱、无序,让小镇一次次破碎不已。作家在成长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死亡、伤害、甚至委屈……就像破碎的瓷片。
 
生活为何如此破碎不堪?!他在呼喊——一次又一次,从迷朦到思索,从疼痛到疑问: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如何美好?在利益与艺术之间如何做出选择?对瓷器文化如何继承和延续……作家在书中通过描写,逼迫着人们找出答案。
 
不写瓷器之美,而写瓷器之破碎后的尖锐。以瓷之碎,点出了不为人注意的一段生活现实,由已及人、上自家到他家,将镇子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进行了真实的描摹,既触目,又充满忧伤、惆怅。因为尖锐,只能在破碎时呈现;只有呈现,才会惊悸,痛苦。而呈现又是那么让人激动,愤懑、怅然、迷茫……德国作家毕希纳有言:“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人们往下看的时候,会觉得头晕目眩。”安静娴雅的瓷片,却发出了尖锐的光芒。安静玲珑的小镇,美丽优雅的瓷器,内里真实的破碎……一直在他心中盘旋,在他体内隐隐作痛,直至诉之笔端,一泻千里才得以缓解。
 
《尖锐的瓷片》虽抒写的是一段历史,可国营瓷厂的变迁、城市拆迁、瓷器艺术价值与商业利益、传统继承与现代表现关系等等的描摹,在今天,对景德镇如何生存立镇、兴盛传统产业、打造与世界对话的城市等等,都拥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

傅玉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散文、小说创作,有作品译为英文。已出版散文集《永远的家门》、《心中的马儿跑起来》,小说集《墙》。现供职于江西景德镇供电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