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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以燕山和旷古的风的名义


张清华:以燕山和旷古的风的名义
——关于刘向东诗歌的三言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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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山旷古的峰峦与沟壑深处,有个叫做上庄的小村。如果你没有到过这里,我当然无从去说它的孤寂和美丽,若是你到了,我自然也无须饶舌多嘴。北京向东北,一百公里以外的燕山里面,拐十道弯,再拐九道弯,在一座淌着溪水的山梁下,在白杨树、栗树和松柏混合的丛林深处,坐落着这个小小的村庄。山梁以60度以上的锐角直插天空,山崖上的草木苍翠欲滴,有的几近倒悬,让人看上去有些眼晕。古旧的房屋和袅袅的炊烟,就在这山沟和丛林间隐约闪现着。
 
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村庄,却又仿佛有稀世的孤寂,稀世的美丽。
 
半个多世纪前,这村子里走出了一个青年,他从这儿走到山外用了许多天,几十年后他回来时,已是银发稀疏的耄耋老人。
 
他是刘章,作为上一代的民歌手,他的诗可谓纯而且真,朴素的乡思,有简约如话清新如画的风神。他守住了自然的馨香与土地的醇厚,守住了一个歌者的本分,而且愈到晚年愈是有了与这村庄、与这片有着稀世美丽与孤寂的土地、与其背后辽远的旷古燕山相匹配的自然与化境。
 
秋日寻诗去,山深云径斜。
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
 
这是他的旧体诗中的一首。我并非刻意将他的新诗排除在外,但这首《山行》实在是太有古人之风,太有陶谢或是王孟式的出世情怀,与自在禅意了。相形之下,他的那些对于乡村的吟咏、土地的悲伤,对于时弊人心的讽喻讥刺,也都获得了最终的意义。它朴素而渺远的禅心和古意,使我有理由认为它的作者确乎已完成了一个诗人的行旅,他走得再远也没有走出燕山,没有走出古往今来中国人的想象与意念;或者反之亦然,他从没离开燕山,从没离开中国人的心怀与趣味,所以他走了很远。
 
如果你觉得不过意,我还可以举出一首《晚秋山中》:“山色转苍凉,黄花开未了;秋风吹客心,落叶乱归鸟。”同样是简约而充满古意的味道,只是取向略显不同,如果说前者是抵近了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的话,那么这一首却是如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或者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般的“有我之境”了。
 
而且——重要的是,这样的诗在我看来,也构成了他的儿子,本文的主角,下一代的诗人刘向东的一个起点。这个起点至关重要。他那遥远的行旅在他儿子身上,有了更深远的延展。这是一个因果,当然也需要慧根,幸运的是两代人都有这样一个慧根。刘向东没有把他的故乡当作是一个被概念化了的所在,甚至也不止是当作一个自然的喻体,像那些蜕变了的城市人一样,来寄情山水,传达闲适情怀,而是将之当做根本和本真,当做存在、故乡、土地和生命的根基本身,所以他的这些诗也有一个总的名字:“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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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本事”的含义是多重的:首先是事之所本,《汉书·艺文志》中说,“丘明(左丘明——引者按)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为防以讹传讹,所以正本清源。其次,作为一个农业国度,本事原也指农业、农事本身,《荀子》中说,“务本事,积财物,而勿忘栖迟屑越也”,“本事不理”,云云,皆为重农劝业也。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手段”或“能耐”之意,《西游记》第三十一回中说:“大圣神通大,妖魔本事高”,是说力气或能量之大。可见“本事”是一个典型的一词多义、又有“原其所本”的求证意味的词语,向东以此为题,显然是有深意存焉。
 
所以,读向东,最忌惮的是从表皮入手,一旦风俗化或风格化地理解他,便浅了,欠了,也偏了。他延伸了其父的自然与本真,但又摒除了上个年代所遗存下来的浅表与俗化的弊病,不再用观赏者、局外人、逃离者的心态,去作点染、描摹,而是将这土地与家园视作了存在与事理本身,它的意义与价值,美感与虚无,这里的一切生命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都在这表象中得以皈依、自明和闪现:
 
……
这些青草与青山同在
野火烧不尽天火来烧
草籽取暖于灰烬之中
根在石缝里默默盘绕
没有谁能够割断青草
青草手中有永远的镰刀
我的诗歌也终将绝版
不断再版的是这些青草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本事”了,这首《青草》不止是描写自然的表象,这些在地表上生长、繁衍和枯荣的青草,其实是存在本身所显示的周律,它们卑微渺小,却体现了大地与生命本身的意志,比一切文字更有长存的生命与价值。
 
异曲同工的还有《青蒿》,与《青草》相似,它也是写大地上最渺小的生命,但请注意它由小到大、再由大回到小的描写次序:“高于先人的是坟头/而扎根于坟头的是一束青蒿//比青蒿还高的是支撑天空的/南北双松,天快要塌的时候/青蒿也会奋力/杂乱无章的柴草则舍身追随//其实还有连绵不绝的群山/与群星亘久的对话/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呀/此刻正折服于一束青蒿”——
 
它柔韧,卑小,青涩而无畏
像一句遗言,和亡灵一起活着
 
这一由小到大、由低到高,再由高大回到低和小的顺序,其实也对应着世界由本真到表象,再由表象回到本真的一个过程,它表达了生命与存在的辩证法,也再次传递了作者对于“本事”的开悟与理解,即,小即是大,低胜过高,活着是短暂的,死亡才是永恒。
 
3
当然,我也并不愿意将事情玄学化,将向东玄虚化,这也是“本事”的一部分,是我们所应遵从的本真之理。确乎,向东如其父一样,诗歌中也充满了来自故乡和土地赋予的深切爱意。上庄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在他的诗句中闪烁和晃动。只是相形之下,他的诗风中别有一种让人感动的深远和忧郁。他总是会从死亡这一终极方向来看待事物,赋予他笔下的生灵以枯荣有待的循环之中。这是他传承中又有超越的一点。
 
“……顺着秋风爬上去/爬到霜天之上了/东摇西晃的牵牛花/吹响给自己送终的喇叭”。这是其《牵牛花》中的诗句,我确信这并不是讽喻诗,不是浅层象征的寓意,而是“从死亡的方向看”这样的一种哲学视角与冲动。向东不止记录了山野的美丽,也记录下了村庄的衰败,不只传达着亲情和乡俗,也试图复原这里的一段段历史。这座村庄因为有了他的诗,而获得了不一样的地位与意义。在《时间》一首中,他表达了对年迈父亲的悲悯与敬意,与前一首《野草》可谓遥相呼应,“由于时间放慢了脚步/老父亲撸下手表/交给我时还带着体温……”
 
多亏时间放慢了脚步
给我以提炼时间的时间
让我们的一生
多于一生
 
村庄与父亲让他获得了历史,获得了生命的谱系感,他从中体会到的也更多,更有了阔大的存在感,与旷远的命运感。这是他的《上庄》中的句子:“我们上庄/即使就这一巴掌大/也有独一无二的指纹/和命运的线索……//通向上庄的道路/人来/人往/脚印踩着脚印/谁是古人,谁是来者?”几乎可以作为上庄的碑记,或者这里的逝者永远的墓志铭了。
 
向东传承了其父刘章诗歌中的洗练与自然,但与父亲相比,他有了更多哲理的简约和深邃,也具有了一种现代的迷失与伤怀。在他的怀乡诗篇中,类似《老屋》、《守望长城》等都让人感动不已。《老屋》中,他从一个一般的怀乡主题中跃升而出,有了一番历史、文化的感喟与凭吊:“我和老屋在长城边上/我们把自古英雄守望——/他们无处告别/也就无从离去/他们拥有江山/却又两手空空……/亡灵和石头一起养神/以沉默预言战争”。这种尺度与眼光,确实增加了诗意的厚度与纵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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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细心的研究者注意到,《诗经》十五国风中,居然没有“燕风”。这是颇为奇怪的,为什么有《齐风》、《郑风》、《卫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却独独没有燕国之风?有人又解释说,燕地处于极北荒寒,生存环境恶劣,所以不曾有采诗官留意此地的民风。或者有人也说,是夫子在编订《诗经》的时候删掉了也未可知。总之,这里似乎缺少了一个同样古老的文脉传递。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一种独有的“燕地的美学”,事实上它自然的壮美与生存条件的苦寒,恰好构成了矛盾的两面,而这正是燕山独具的品性与风神。也唯有唐代诗人的胸襟与气度,方能与之匹配。李贺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李白笔下的“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称得上悲歌慷慨,似有建安风骨的遗韵了。当然,如今的燕地已不是古时可以同日而语,不止原始形貌更显珍贵,生存条件也已改善良多。所以单纯以“北风”与“雪花”,“冷月”与“寒门”来比拟,是早已失效了。但是它的悲凉和旷远,简约和自然,都是自然而然的,是其贴切和传神的固有风度。
 
所以,我在向东诗中所感受到的质朴与峭拔,粗粝与枯瘦,也便找见了古往今来的传承依据和理由。他的《老房子》、《空山》、《大树》、《树桩上的雪》诸篇,都可谓有此风格和神韵。“一场雪压实另一场雪/年轮不见了/只见树桩上的突兀的白/苍白的白,白发的/白!白骨的/白!空白的/白!”——
 
一顶孝帽子寻找头颅
 
向东不能忘记他那独有的“燕地的忧郁”,衰败与死,是他最倾心和核心的意象与主题。
 
不过,除了这固执的悲,与骨子里的凉,向东终究也有几分乃父的从容与超脱,有了几分“一路问黄花”式的超然,“与落叶乱归鸟”式的生命开悟的禅意。读一读《芦花辞》,便会有此般感慨:“待到花开已白头/也不错/挤在一起/不分彼此无论伯仲/顺着风//齐刷刷和我一起白头//透明阳光里/一根白发一行诗/顺着风……”
 
自在之身轻似梦
现在忽悠就过去了
顺着风
现在忽悠就过去了
忽悠又转身折回来
齐刷刷和我一起白头
 
难道没有几分旷达与彻悟?即便是尚有几分不易觉察的荒远与悲凉,但也更多了一些洞悉与淡定,有了几许物我两忘的佛心和禅机。
 
当然,任何风格与写法都是两面的。或许向东还可以延续一番奋力的开辟,与向内的拓进,以让其诗意更复杂和纠缠,更精警和更宽阔些。但那样一来刘向东还是不是刘向东呢?我自然也不好说。
 
2017年2月20日,北师大之京师学堂
 
作者: 张清华  
来源:《十月》杂志
 
http://www.zgshige.com/c/2017-08-16/4045837.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