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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安琪和安琪的诗歌


《星星诗刊》,理论版,2018年第7期。

每一位好诗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规格
——关于安琪和安琪的诗歌
燎原
 
关于安琪和安琪的诗歌,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待:
其一,她是为当代前沿性诗歌写作氛围所激励,始终以加速度的状态以及抱负与雄心,纵身于前沿的写作。在从1990年代初至今的近30年间,她的写作历经了三个大的阶段,在每个阶段都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并为当代诗歌写作带来了某些新话题。与此同时,她几乎全方位地参与了当代诗歌的建设,且在诸多方面留下了重要印记。
其二,关于她诗歌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990年代初开始到2002年她在福建时期。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较多,大致上以《未完成》《任性》《庞德,或诗的肋骨》《九寨沟》《轮回碑》《第三说》《加速度》等这些上百行、乃至近千行(如《轮回碑》)的中长型诗诗歌为主,以及《明天将出现什么词》这样的短诗。这既是她创作状态井喷式的爆发期,也表明了她的才华。而这种状态,又决定了她根本无法满足于地方性的诗歌环境,进而寻找更广阔的对话拓展空间。
第二阶段,从2002年到2012年左右。她就是带着上述的雄心和抱负,前往北京创世界的,但期望与现实之间却落差巨大。这是一个“漂”在北京的无家时段。坠身人海中的渺小感,使她从天马行空的诗歌高蹈,转入对小民角色的体认。其诗作从当代万花筒般驳杂信息的后现代整合,转向自己日常信息的记写。其诗作以《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为代表。
第三阶段,从2012年左右到现在,结束了无家状态后在北京的适得其“所”。这一时段她的内外诗歌环境,几乎满足了她当年初闯北京时所有的想象。人们在诗坛上看到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安琪。她的写作也进入了随心所欲的自由之境。其作品以诗集《极地之境》尤其是《美学诊所》为代表。
其三,她30来年的写作呈现为这样一条路径:从观念性的宏大文化写作,到收缩为人生自传性的写作,再放开为随心所欲、明心见性的写作。
所谓“观念性的宏大文化写作”,主要表现在2002年前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安琪的心目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与她气质类型相对应的国内外重要诗人图谱,这些诗人,也是某种意义上她的精神导师或同类。这一时期她的主要写作动力,正是来自这类诗人的深度激发与调动。这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以敏锐的辨识力和雄心,直取那些重要诗人给出的标高,并渴望与之并驾齐驱。
比如她在福建的长诗写作,先是与写出了诸如《诺日朗》的杨炼,写出了“太阳七部书”海子等杰出诗人的文化史诗性写作相呼应;随后,她又对应出了一个更重要的人物——欧美诗歌史上被艾略特奉为导师的庞德。庞德最疯狂的癖好,就是在诗歌中将众多庞然大物式的物像乃至汉字,拆解打碎成意象的碎片,然后再对其精华做巨无霸式地提取与整合,以此形成一首诗歌的超量容纳和语言奇迹。而安琪,随后则在庞杂当代文化信息碎片整合的向度上,强化了诗歌的语言魔方扭转,诸如“一个国家的军火在另一个国家发挥作用”,“一个国家的人民在另一个国家流离失所”等等这类诗句,几乎具有一种灵光突至、人力难为的奇幻。而这些诗歌在整体形态上,就像当下生存场景本身一样模糊混乱、一地碎片,而在局部和细节上,却有着凸显性的清晰。安琪正是力图以对这些缤纷碎片的整合,传递出当下生存场景中包罗万象的精神文化信息。
在第二阶段的北京时期,其诗歌主要表现为人生自传性质的写作。在诸如《你无法模仿我的生活》中,庞德式的碎片整合性写作仍在,但她又对应出了更为尖锐激烈的杜拉斯,并转向与当代口语诗歌的对接。这一时期她最具代表性、并在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的诗作,便是《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而到了第三阶段,她则告别了此前所有的导师和同类,进入了随心所欲的自由写作空间。关于她前边两个阶段的写作,已经有许多人谈及,我想对她第三个阶段的写作多说几句。安琪这一时期的状态,似乎又迎来了一个新的井喷期,在某些采风性的诗歌活动中,我曾见识过她在手机上一天能写数首诗的疯狂。而这样的写作者,就我亲眼所见,还有好几位。这也应是当下诗歌写作中一个新的现象和话题。一方面,它显然与精雕细刻的传统写作崇尚背道而驰,但另一方面,它在古人的诗歌写作中,又同样可以找到依据,诸如苏轼的“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所强调的,就是要抓住即时即景中这一灵感的闪电。那么安琪的这种写作靠谱吗?这里可以她写于2013的《在回京的飞机上回望成都》,这一显然也是即时性的写作为例:
 
青春的泪水
14年后流了下来
舷窗外的成都,迷蒙一如既往
我已看不见1999年的我
方格,白裙
手臂扎着饰物
胸前佩戴口哨
被远方鼓胀的心就要爆裂
视每次回家为囚禁
 
青春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14年了,泪水离家出走,几乎忘了归途
回忆剩下的茫然几乎遗忘了苦涩和羞愧
只有细雨一如既往
把绿意封锁的成都涂抹得越发迷蒙
 
这是修改命运的成都
有人三番跌倒五次爬起并且越爬越高
这是被命运修改的成都
有人活着仅为给自己寻找活着的理由
我看见你在窗台挥手
残躯的肢体躲在后面
 
谁能在青春预测衰老的谜底
谁就能在命运布下咒语前脱身逃逸
我看见了你的衰老
我感到了命运的恐怖。
 
诗中的这个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安琪与我共同的朋友、雄辩而厚道的诗歌评论家杨远宏。正是1999年,我们在四川一个诗歌活动中相逢,并有过激情飞扬的诗歌争辩。但就是在2012年前后,他却为突然的脑血管病而击残。而安琪这首似是飞速写就的诗作,既是见到故人所引发的,对于自己当年叛逆青春的缅怀与感伤;又是从故人突然的人生变故,对于人生和命运一瞬间的参透。呈现出一种直入人心的痛楚和尖锐。的确,安琪的诗思雄劲,即使面对任何一个其他人都写过的同类题材,她都能不落俗套,另有发现。她这一个时期的诗作,大都呈现为心灵中电光一闪的顿悟和发现,很少再有前期那类朝着某个观念奔赴的刻意之作,因此,似乎不如以前那样的特别响亮。这因而引发了一些惋惜或诟病,认为她假若慢下来再经过反复打磨,当会使作品更有分量。但在我看来,一个真正进入自己轨道和状态的诗人,其写作往往带有听命天意的神秘成分,而身不由己。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就是最适合他的自然之道。强行的舍近求远,就是对自然之道的违拗,最终则会适得其反。
其四,也是最后,我还想说的,是在当今诗坛上一个无处不在的安琪。也是我与安琪1999年第一次见面的那次四川诗歌活动上,几天的时间内,她都沉浸在与人探讨诗歌的话题中,那样的情景会使你意识到,那种除了诗歌之外目无一切、浑身的细胞都为诗歌而沸腾的人是存在的,安琪就是一个典型。2001年,由她牵头并发起“中间代”诗歌运动,其间呼风唤雨的号召力,使她一度成为诗坛的焦点人物。再之后,她又参与了《诗歌月刊·下半月》以及现今的作家网诗歌编辑工作。此外,则是她参与主编了经历相同的一代诗人的作品集《北漂诗篇》,尤其是她为已故诗人卧夫独立操持出版的《卧夫诗选》,既是一份情义的见证,也使曾让许多诗人都感到温暖的卧夫得以复活。再此外,是近年来她在相关诗歌活动和研讨上的密集地出现,以及精心准备的发言。尤其是近两年来,她又多管齐下,高密度地涉足于读书笔记和随笔式诗歌评论的写作,这些评论以诗人之眼看待诗歌,虽然不无偏颇,但又直抓要领,多有发现。这一切都表明,这仍是一个运行在诗歌加速度中的安琪。贯穿在这其中的,仍是30年前的雄心和抱负,但这种多管齐下中的加速度,稀释了她诗歌更具分量感的加力吗?我看不出其中必然的因果关系。每一位好诗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规格,并非执于一端强行而为就能凑效。安琪显然听清了自己内心发出的指令,并竭尽全力去干自己所能干的事情,以不让一日虚度。
 
2018/5/28·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