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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海湖畔,唱般若之歌


在青海湖畔,唱般若之歌
——浅析德乾恒美诗集《身体的宫殿》
 
作者:史映红
 
认真翻阅青海藏族诗人德乾恒美诗集《身体的宫殿》,脑际就很自然浮现出几位重量级诗人在那片高地深情吟诵的诗行来:著名诗人昌耀在《鹰,雪,牧人》里写道:“鹰,鼓着铅色的风∕从冰山的峰顶起飞∕寒冷∕自翼鼓上抖落∥在灰白的雾霾∕飞鹰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横身探出马刀∕品尝了∕初雪的滋味”。天才诗人海子在《日记》里高歌:“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著名诗人吉狄马加在《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写道:“是谁在召唤着我们∕石头,石头,石头∕那神秘的气息都来自于石头∕它的光亮在黑暗的心房∕它是六字箴言的羽衣∕它用石头的形式∕承载着另一种形式”。可见,那片高耸而神奇的土地是盛产诗歌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德乾恒美,通过诗集《身体的宫殿》,能清晰看到他在思考个体与人类、与民族、与自然、与历史之终极关系,他的作品,就有不断冲突、纠结、和解和不断审视自己内心的印痕。在汹涌澎湃的欲望和浮躁面前,在日新月异的高科技与浩浩信息而来的时候,作为用汉语写作的藏族诗人,一个少数民族文学阵地的坚守者、跋涉者,我们能感觉到诗人为民族文学发展展露着他的真诚和才气,固守着自己理想信念的不可动摇。下面从四方面浅析德乾恒美诗集《身体的宫殿》。
 
高原、帐篷和马
 
昌耀曾说:“青海的山河、人文地理、历史对我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青海既哺育了我,也造就了我。一个人的写作有赖于一定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积累,从这方面来说,我对青海的感情非常密切,也是很自然的。对于青海各族群众我都深怀感情”。这话也非常适合德乾恒美,在品阅《身体的宫殿》的时候,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诗人对青藏家园无限热爱,不惜用最美丽的文字赞美家园,比如作品《各自飘扬》:“一棵树∕根须深入大地的怀抱∕树在长大∕朝向东西南北各自的方向开放∕每一个方向枝叶繁茂花朵葳蕤∕我从不朝你的方位去望∕你亦厌恶我朝去的方向∕我们连在一起∕努力的生长∕朝上∕缓慢地攀升∕只有如此∕深埋大地的根须∕不至于怀疑∕在外虬枝错结的枝条∕是在扭打还是在拥抱∕因为维系我们希望的∕便是我们共同的身体∕那是一棵巨大的树∕根须深入大地母亲的怀抱∕目标朝上∕心垂大地”。读这首诗,内心是感动的,我的家乡在西北农村一隅,那里山高坡陡、路险坑深;那里干旱少雨、靠天吃饭;那里资源贫瘠、人们生活举步维艰。少年时,牧牛放羊、捡柴割草、送粪运肥,沉甸甸的背篓,四肢并用爬行的陡峭山路,繁忙劳累的重体力劳动;我就梦想着快快长大,早点离开这个又穷又干旱、既偏僻又脏乱的小山村,过上干净而舒适的城里人生活。现在,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了,却最惦记的是那片土地,无数次走进梦乡的,还是那片土地;特别人到中年,感受到滚滚红尘太多的喧嚣和芜杂、茫茫人海太多的尔虞我诈。回故乡是我近些年乐此不疲的事情,甚至一年好几趟。当前,全球化、城市化发展越来越快,离开家乡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在四处漂泊和颠沛流离中,或许已经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但内心依然是孤独的、贫乏的,很多时候反而更加迷茫和彷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离开了家园,失去归属感。诗人德乾恒美在《各自飘扬》里,以物寓人、借物抒怀,充分运用拟人、隐喻等修辞手法,以恰当的意象、琴弦般的清音倾诉,表达对脚下土地的热爱和感念。并用富有哲理的诗句诠释和提醒一个道理:你可以步步青云、飞黄腾达,你可以高官厚禄、前呼后拥,“目标朝上”,但要记住“根须深入大地母亲的怀抱”,并“心垂大地”;否则就是水上浮萍,无依无靠。
 
继续品析诗作《微凉的风》:“山路蜿蜒,能站稳一双脚∕羊群跑下了山坡,和人群混入寺院∕牧羊老人喝足了酒,躺在半山腰∕玛曲岸泽寒光粼粼。玛尼康,油灯明灭∕枯柴的万千手臂向上聚拢∕山路盘桓,我们摸黑赶往高处∕土豆和盐巴养活了我们的母亲和女儿∕这是我们的精神生活∥玛曲喀,白塔映入河水∕行脚的僧人在那里歇脚∕河对岸的狗停止了狂吠∕罂粟花耷拉萎蔫,籽实干裂∕被河岸的风吹落,纷纷扬扬∕母亲说:这个风,藏文应该这样写∕那是微弱的、冰凉的风∕经年后,母亲坐在阳台翻阅经文∕纸页簌簌,低吟浅诵∕窗户间隙吹来微弱的、冰凉的风”。众所周知,当下文学日益边缘化,诗歌处境更是举步维艰,对外,诗人成了自艾自怜、不招待见的代名词;对内,从“梨花体”、“羊羔体”、“海啸体”、“白云体”到“下半身诗”,这种轻浮、随意、调侃和无趣弥漫于诗坛。看似热闹异常,其实也就是诗歌圈里集体起哄和相互炒作罢了。好的诗歌作品不是说没有,但确实不是太多,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既具有时性震撼效果又具有持久魅力的诗歌作品,如舒婷的《致橡树》、江河的《星星变奏曲》、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邵燕祥的《假如生活重新开始》、叶延滨的《干妈》、杨牧的《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周涛的《生命里有一段当兵的岁月》、牛汉的《悼念一颗枫树》、曾卓的《悬崖边的树》等就基本上找不到。而充斥在文学平台、网站和报刊的,竟然有不少如《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千里送阴毛》《强奸犯》等弥漫着一股荷尔蒙气息浓郁的萎靡色情之作。回过头来再看德乾恒美的作品,就有一种泥土般的深厚、牧场般的宽阔、风铃般的轻盈;有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一种走近村屋村舍的亲切。比如开篇三句“山路蜿蜒,能站稳一双脚”、“羊群跑下了山坡,和人群混入寺院”、“牧羊老人喝足了酒,躺在半山腰”,就把农村、牧区人家的生活环境、生活场景描写得活灵活现,放佛看得见、摸得着。紧接着一句“玛曲岸泽寒光粼粼。玛尼康,油灯明灭”,交待了黄河岸边冬天的严寒、月清星高之夜的寂寥;但神圣的佛堂之上,酥油灯闪闪烁烁,那是信仰之光,敬畏之光,精神之光。把藏族人民对于信仰的虔诚、谦恭描写出来,很有地域特色。最后一节,映射出藏族同胞内心的淡泊、乐观、宁静。通过朝圣、煨桑、转经、磕长头等方式,达到“身语意”提升之境;把悯世敬天、向真向善向美的追求融入一生当中。德乾恒美吸附于雪域高原博大精深文化之上的主动意识,加之他积淀已久的深厚情感,诗作激荡着自己内心的还原和情感上的回归。
 
继续来看作品《桑杰曼拉》:“父亲记亿中的泉水边开满了吉玛梅朵∕那时,天空还剩几颗星星,阳光∕从阿伊桑曼衍射出微末的光芒∥去年冬天初遇的小措姆啊∕令晨为何起得这么早∕背起小木桶,轻盈的脚步踩过艾草地∕澄澈的眼眸泉水般荡漾,香包迎风摇曳∕蒿草叶上的晨露洇渗入你新做的衣裳∥当你舀取第一勺甘甜的泉水∕桑杰曼拉早在寒风的星空下∕洒入了治疗人间百病的药水∥这个季节,高原的花草争相怒放∕泉水边陆续赶来背水的女人∕她们把吉玛梅朵盘在头上,花草芬芳∥她们背着水桶结伴而行,一走一停歇∕吟唱古老的歌,林间的鸟儿也在歌唱”。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艺术家应该用肉眼观察,但更要用心灵之眼,或者用精神之眸观察”。评论家童庆炳也说:“情感在创作过程中不但是一种推动力,组合力,而且是一种发现力和创造力,发现生活美和创造艺术的美的力量”。德乾恒美这首诗多么轻盈、简约,可以说是一幅只属于雪域高原的画卷,“去年冬天初遇的小措姆啊∕令晨为何起得这么早∕背起小木桶,轻盈的脚步踩过艾草地”,诗中有画,画里有诗,情景交融,完美和谐。在青藏高原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朴实勤劳的藏族同胞,特别是乡村和牧区,天色微微发亮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家人们分工明确,女人负责生火、背水、烧水、打酥油茶、挤奶;男人们主要放牛牧羊,干比较重一点的家务。在不少人印象中,草原静谧、清幽,帐篷像镶嵌在绿缎上的黑珍珠,升起的一缕缕炊烟;不远处的河边或湖边,通常是舀水、背水、缓慢而行的藏家女性,那是世上最美丽的风景,她们不紧不慢、阿娜多姿;她们贤淑优雅、略有腼腆。草原因为有牧人和牛羊而美丽,因为有牧歌而活泛,因为有女性而灵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论述荷尔德林诗歌时说:“唯有这样的人可以返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乡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返乡时得以有足够的丰富体悟和阅历”。德乾恒美的这首诗,每一个字词都倾注着他的爱,他对族人的爱、家园的爱、生活方式的爱、淡泊宁静的爱;诗人把这种浓烈而持久的爱定格成画面,这幅画面是动态的,随着晨光越来越亮,画面也在变换,营造出辽远、寂静、澄明的意境。这首诗能吸引众多眼球,是因为诗人找到生命与自我之间、环境与人物之间一个完美契合点。通过一位女性劳作时的蹲、站、走这一过程精细描摹,称颂了青春的蓬勃与向上、生活的恬静与和谐,族人的闲适与超然。
 
阿爸阿妈,及我爱过的人
 
在信息化、全球化、物质化这一时代潮流滚滚而来的时候,很多人迷失了自我,当然包括不少作家和诗人,作品也就随意、功利和泥沙俱下了,鱼目混珠了。这是很让人痛惜的事。两百年前,德国思想家歌德就在(《格言和感想集》)里说:“逃避这个世界,再没有比从事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而要想与世界紧密相关,也没有比艺术更有把握的途径”。文学原本就是一种析居着人类心灵活动的文化样式,当不少人“玩文字、文学”的时候、挖空心思通过文字和文学获取一些浮名小利的时候,我看到德乾恒美对文字的态度是认真、诚恳的,你能轻易从他的文字里找到感恩、悲悯和敬畏。比如作品《父亲》:“旧照片的色调∕卓仓,某个黄昏∕阿伊赛迈神山脚下∕一个孩子,赤着脚,依傍羊群∕放牧了童年∕贫苦的田埂上∕青稞麦种已深埋大地∕雅砻河谷金色的紫外线∕灼痛了你黝黑的皮肤∕灼痛了你的记忆∕阡陌交通∕有你来回穿梭的身影∕那是你赤着脚,书包里放着干粮∕内心充满渴求与力量∕我想问你∕崎岖的山路通向何方∕小时候,你老说∕家乡漫山遍野的黑果子∕和草莓,后来发现这是骗局∕清晨,我梦到你∕你去放牧∕草滩上,牛羊哭成一片”。显然,这是一首怀念阿爸的作品,怀念阿爸童年生活的情景和片段,高耸的神山下,是广袤的草场,“一个孩子,赤着脚,依傍羊群”、“放牧了童年”,寥寥数语,以点带面,就描写了阿爸童年的生活,放牛牧羊,即便寒风凛凛、冷风嗖嗖、甚至雪花飘飘,仍然穿着单薄破旧的衣服,并且“赤着脚”走在荒草野地,我们能想象到孩子腿脚一定伤痕累累。但是贫穷只能让他承受,这就是父辈们经历过的生活;同样,夏天,“雅砻河谷金色的紫外线,灼痛了你黝黑的皮肤”。诗人通过对阿爸童年、少年时代放牛牧羊生活场景描写,深切回味阿爸在苦难年月里的艰难和不易,文字间盈涌着关切关爱,甚至痛惜。汉朝学者黄石公在(《素书•原始》)里曰:“仁者,人之所亲,有慈惠恻隐之心,以遂其生成”。晋代葛洪在(《抱朴子•外篇•君道》)里说:“小善虽无大益,而不可不为;细恶虽无近祸,而不可不去”。当下不少人信仰缺失,道德底线一而再、再而三被突破的时候,虐待打骂、嫌弃遗弃老人的现象屡见不鲜,甚至越来越多的时候,藏民族却始终牢牢铭记尊老、爱老的优良传统,把给了自己生命,再把孩子一个个含辛茹苦抚养大的老人,他们普遍充满了深深的崇敬和像面对佛祖般的恭敬;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不断地修剪和完善内心“贪、嗔、痴、慢、疑、恶”这六种根本烦恼以及这烦恼洐生出来的种种烦恼,排除一切不利于自身修持的思想、言论和行为,达到“慈爱惜爱、利益众生”之目的。
 
与诗作《父亲》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我想饮取一碗祖母煮的茶》:“那个寒冷的雪夜∕羊群走失∕父亲爬上了山峁∕驱赶羊群∕一路上大雪纷飞∕羊群哭成了一片∕风雪冻僵了父亲的小手、小脚∕他跑在杰日草坡的山坳里躲雪∕耳畔朔风回响,一群野鸽子呼哨飞过∥纯银的雪裹住村子∕老天用尺子随意刻画了村庄的轮廓∥我醒来的时候躺在羊皮袄里∕牛粪流火的烟尘,冲向天窗∕他躲在墙角怯怯地看我这个陌生人∕这个时候,我好像看到了祖母躬身煮茶的背影∕土坯房的窗格缝隙里飘进了一片雪花∥我想饮取一碗祖母煮的茶”。同样是“寒冷的雪夜”,同样是“父亲爬上了山峁,驱赶羊群”,同样是“羊群哭成一片”,甚至还同样“风雪冻僵父亲的小手、小脚”。一行行诗句,或者说陈述,甚至诘问,把诗人对阿爸童年命运的同情描写得淋漓尽致;高高的阿伊赛迈神山脚下,野花和荒草并不十分葳蕤的牧场,经常被“雪裹住了”的村子,忠实的藏獒、一茬茬羊群出生、长大,一茬茬羊群衰老,见证了阿爸的慢慢长高、健壮,也见证了阿爸的贫穷和坚守、质朴和隐忍。这些沾着泥土的句子,这些似乎能听到牛哞羊唤的句子,让人感到温馨,被他们父子间浓浓情感所感染,被他们血脉共振的频率所迷恋。诗句“我醒来的时候躺在羊皮袄里,牛粪流火的烟尘冲向天窗”,把牧区人家漫长冬天里的真实现状描摹出来,虽然不富裕,但这是一家人生活的港湾,虽然简陋,但却温暖,牛粪火在炉子里熊熊燃烧,水壶持续冒着热气,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酥油茶的香味。德乾恒美很善于营造氛围,在贴近于真实的氛围中,他找到了心灵的驿站,诗的语言和意象同步而行,可谓简洁而不简单,有深意而不深奥。我在反复阅读诗集《身体的宫殿》,发现德乾恒美在乡情、亲情题材的创作上,感情投入很浓,诗人往往通过“雪山草场、帐篷牛羊、经幡玛尼堆、青稞野花”等藏区随处可见的风物、事物、人物写作,把这些青藏高原独特景致放到纸上;因为接着地气,所以冒着生活的热气,传来乡亲们的音容笑貌和高亢的牧歌,给人一种久违的心灵上的共鸣,情感上的共振。
 
评论家曾庆瑞说:“早几年有一台幼儿节目,把演员打扮成一模一样,不管男孩还是女孩,让嘉宾猜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嘉宾阴阳怪气的评说“好性感耶”!观众则集体发出疯狂的笑声。这是一种麻木的笑,笑声如同一把利剑,可以激发民族气节,也可以杀死民族精神”。“英雄落泪,戏子当道”,是老百姓对文化界、影视界娱乐化、矫饰化的犀利讽刺。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说:“文学应当有力量,惊醒生命的生机,弹拨沉睡在我们胸中尚未响起的琴弦;文学更应当有勇气,凸显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护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个人认为,一个作家和诗人要么不写,但当你拿起笔,或者在电脑上敲出一个个字符的时候,对文字和文学要有起码的尊重,我们不能写出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唐•《蜀相》)的悲愤难抑;不能写出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宋•《过零丁洋》)的怅然感叹;不能写出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宋•《破阵子》)的振聋发聩。正如甘肃诗人阿信在《速度》里写的:“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笔下,尽量少一些投机与钻营、巴结与献媚、淫荡与残忍,我们的文字,能坦然、放心的让自己的老人和孩子看,能对人们有最起码的启迪和激励,能经得起基本的社会和时间检验。而德乾恒美的文字是真挚的、用心的,比如诗作《纯净的骨头》:“玫红僧伽,鱼贯入佛堂∕落雪了∕寺院墙角堆满积雪∕一只老母狗∕生了一堆狗仔儿∕你说要把旧皮袄上的∕羊羔皮扯下来∕铺给草原的流浪狗做窝∥你喃喃地说∕蛇年我该走了∥我滚好热汤∕给你擦洗身子∕从此你开始食素∕告别牧人相伴一生的乳肉∥天葬师说∕你母亲身体瘦小∕却喂饱了天上的苍鹰∕他们飞得又高又远∕你们后人会有福……”。作品第一句“玟红僧伽,鱼贯入佛堂”就把读者带到藏区,众所周知,藏族同胞基本上是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祖祖辈辈,信仰的血液已经与他们生命融为一体,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洗漱、净手、烧香、礼佛;家务之余,生活间隙,总是佛珠和经轮不离手、六字箴言不离口。紧接着“你说要把旧皮袄上的,羊羔皮扯下来,铺给草原的流浪狗做窝”,淡淡几句话,就把一位阿妈的善良、慈悲写得真实、可信、感人;自己并不富裕,却经常施舍给更需要的人,即便是一条流浪狗,怕它挨冻受饿,悉心加以呵护。我就想起现在很多人,贪婪与残忍到了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步,天上飞的只有飞机不吃,地上长腿的只有桌椅不吃,对自然乱砍滥伐、步步紧逼;对生灵肆意捕杀、毫不留情。在很多人眼里,只有自己,其他人的孤苦无依、流离失所,底层很多人的呻吟与呐喊,不闻不问,甚至还落井下石。整首诗语言充满活力,诗句疏密有致,词句组合既有现代性,又能看出诗人力求创新的印痕。前半部分写老人的大爱与善良,后半部分写老人对生老病死这一规律的淡然与坦然。生命的意义在藏民族的诠释中,“是个体生命吸附在整个生命之链中的某一环节,当你成为某一环中的某一种生命形态时,如有悲悯、爱心与正业,再加上修养上的精进、恒持与定力,那么,你的这一阶段的生命,就是生命意义的存活阶段”。(评论家德吉草)。
 
寺庙,心灵的殿堂
 
细品慢嚼诗集《身体的宫殿》,德乾恒美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在思考和阐释人与“神”、与自然的关系,面对族人在气候条件极端恶劣、生存环境异常险恶的高原,仍然普遍具有豪放豁达、乐观淡然的精神气质,这样的作品自然是有温度的,来看《帕邦卡》:“硕大的巨石夹在山之间∕岩石上画满了天梯∕僧人用白色石灰∕悉心绘出卷曲的云层∕人们仰望天梯∕仿若在做一场空洞的梦∕那是灵魂的影子∕追逐着前生后世的因果∕穿越林间,透过巨石,浮上云端∕又不情愿地被风吹走∕巨石的庙宇里僧人在打坐诵经∕林间,牦牛悠闲地啃食草皮∕走下山,回首∕帕邦卡,俨然是一幅上苍涂抹的油画”。在青藏高原生活工作的人都知道,山上、河边、桥头、草场,很多地方都有高矮不等、大小不一的玛尼堆;同样很多地方有长短不等、多少不一的风马和经幡;农牧民人家房子上、院墙上,山崖上、石头上画有佛像、天梯或者六字箴言;在路上、寺庙周围、佛塔跟前,有很多信教群众在煨桑、转经、磕长头,他们普遍目光清澈、面庞和善、步伐坚毅。在那片充满灵性的土地上,任何人的心灵都会受到震撼和洗礼。作为读者的我们,能轻易觉察到德乾恒美是生活的有心人,他执着的心促使自己挖掘和发现生活中的亮点与闪光点,进而把这些捡拾的银贝加以整理,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首意蕴深幽、隽永的诗了。德乾恒美的诗,有的是对过往故事、人物的娓娓诉说,有的是对生活和生命的悠长感悟,有时候,也有一些浅淡的忧虑,这首诗,字里行间弥散着对现实生活喜乐忧伤的勾勒,以及民族情感和心理深层次思考,映射出一种对生命和信念朴素、本能的向往。
 
继续来看作品《古哇寺》:“古哇寺隐秘地潜藏在群山之间∕阳光爬上了大殿的墙上∥夜晚睡在僧舍∕隐约传来唢呐吹奏的梵音∕小时候我就居住在寺院的中央∕夏日的凉风吹过∕从远处能看到∕两位喇嘛手捧洁白的海螺∕站在大殿的最高处∕海螺系着的流苏飘向声音消失的方位∥凌晨,大概最后一颗星星隐去时∕在昏暗的大经堂内钟鼓齐鸣”。在青藏高原,那里高峰耸云、连绵不断;那里湖泊众多、碧艳澄澈;那里河流湍急、惊涛拍岸;此外,无数座寺庙又是青藏的一大特色,我很多次走进过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甘丹寺、扎什伦布寺、塔尔寺等,气势恢宏的寺庙,金蛇舞动的金顶,雄奇威严的神像;历史久远而传神的壁画;加上闪闪烁烁的长明灯、丝丝屡屡上升的桑烟,缓缓流淌的浑厚的经声。整个人就被震撼了,有一种浩大、永恒的力量在脑际回荡、奔腾。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力量让你顿时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匆促。情绪上的烦躁郁闷、情感上的焦虑凌乱、物质上的追逐索求,此刻都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那歌者的言说所言说的,是健全的世界性生存,此世界性生存在世界之内,在心灵空间中不可见地提供着它的空间”。从这首诗里看到,德乾恒美深受藏民族文化传统的熏陶和藏传佛教对他巨大的影响。他作品既继承了藏民族诗歌情感上的空灵、阅读上的朗朗上口,又加入了汉语自由诗的诸多元素,从而诗意浓厚,意象若隐若现。诗行的铺展、意蕴的流淌、尽在自然之间,在诗人控制范围之内。这首作品,折射出诗人对青藏大地的热爱,对这片高天厚土的风物、事物、人物在精神上的依恋。我们能看到诗人在这片充满灵性土地上纵情高歌;他的信仰、感悟,甚至迷茫都一一呈现出来,正如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在诗句里所写的:“我的语言,我的每一个血分子都是由这土地,这空气形成的”。
 
今夜,梦缠绕的时候
 
为什么写作?写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汉代政论家王充就有非常精辟的论述:“天文人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美国作家麦克尔•赫尔说:“我从事写作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出风头,而是觉得语言很重要。文字可以概括整个世界。事实上人们正用语言来建设一个理想的世界。天堂和语言相连,地狱就是它的糟粕。当我在童年时代,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人,我就渴望写作,渴望能成一个海明威式的作家”。仔细翻阅诗集《身体的宫殿》,能时刻感受到在当今纷繁、喧嚣的世界,诗人在默默前行中的思索,在踽踽独行中的感悟,他有时候在写,更多时候选择沉默和失语,在行进中不断回首,在漂泊中左顾右盼;他渴望着改变,但当很多改变接踵而来的时候,他又有点措手不及,在不少作品里就能看到诗人内心纠结的痕迹,比如作品《每一天,觉得自己真可耻》:“渴望在绝境里裸露了一切∕我们的柔弱触碰了坚硬,周遭都是墙∕在这里我们围堵自我的身心和渴望∕当声音掠过,我们遭遇了瘦弱的自己∥每一天,每一夜,我们拾荒于时间∕一枚文字、一滴酒和无数会意的笑容,可以∕安度每一个虚掷的昼夜∥这是怎样的道理?深入其中,埋没最初的来由∕在恐惧里潜伏,这些黑色的幻影激越于身心∕却抓不住惊慌的叫喊!撕碎衣冠,在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支撑了我们的身体?我躺在你的怀中呢喃∕是所有光明中的哭泣,所有黑暗中的哀号∕当我们不属于这里,开始走向偏远,远处的风∥打开门,看到一群人在围墙内顿时失语∕放眼望去,沟沟壑壑,层峦叠嶂,山雨袭来∕游戏没有结束,每一天,觉得自己是可耻的”。这首诗在第一节就看到诗人内心的纠结和矛盾,滚滚红尘,世事广阔,当你前行、昂首,想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才发现一切都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时会“触碰了坚硬,周遭都是墙”,伤痕累累之后,疲惫不堪中发现,“我们遭遇了瘦弱的自己”。静而三思,回首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路,感慨万千。只能倾诉笔端,流淌于文字。后两节,诗人通过自我调节,已经从纠结与矛盾中走出来,虽然走出来并非情愿,但生活总要继续,向着“沟沟壑壑,层峦叠嶂”而行;德乾恒美的诗歌是“民族诗人将自我心灵和情感关注裸露给本民族文化,以现代人的感觉、视角、思维方式,多侧面、多层次地审视自己民族文化生存及发展的结果”。(评论家马绍玺)德乾恒美不少作品里隐藏着对民族文化发展凝重的思考,他有一丝丝总也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
 
再来品析本人很喜欢的一首诗《火花是火不是花》:“我谓之远古半神的舞蹈∕是精神的火焰∕那花样的火焰∕朝上,失志不渝∕火,这天庭的花∕众神醉卧青苔小径∕慌张的脚步∕是你忘记了时间∕总在阴暗处营造幻觉∕是你荆棘的触手∕亵玩着花,紧随∕眼花缭乱的贪婪和遺忘∕那夜∕火,经过花∕花,遭遇了火∕花和火纠缠∕什么花终究都要枯萎”。诗歌前半部分,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繁星皓月之下族人们的盛会,可以想象,熊熊燃烧的火苗,人们围火起舞、绕火而歌,大家闪转腾挪、兴高采烈,跳着丰收、幸福,唱着和谐、吉祥,祈求国盛民安,这样的场面,先祖前辈曾乐此不疲,子孙后代将仿效传承。诗歌后半部分,通过简约的文字,诗人思悟人与自然、与时空、与“神灵”既相互关联、又相互依赖、依存这一久远命题,甚至终极命题。而这一命题,也许有结果,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他又义无反顾的在探求、寻觅,做着属于自己心性上追求和精神上的朝圣之旅。
 
认真阅读《身体的宫殿》,切实感觉到德乾恒美非母语知识的广博、词汇量的深厚与博大,在汉语言诗歌创作上、修辞技巧的多变和多样;看得出来,很多新诗理论他有意识的与母语在节奏上、流畅性上加以衔接、融合,构建自己的诗歌特点,这就支撑着他超越了很多人。我们期待年轻的诗人写出更多、更美的作品。
 
德乾恒美:藏族,青海卓仓人,七零后;作品散见《十月》《民族文学》《诗潮》《诗选刊》《青海湖》《诗建设》《先锋诗》《中西诗歌》《联合文学》《西藏文学》等,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并多次获奖;现居西宁市。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市;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当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