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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臧海英组诗《给天空写信》

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
——评臧海英组诗《给天空写信》
 
作者:黄书恺
 
臧海英的组诗《给天空写信》,有着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哲学意涵:一个人如何面对万物,如何将有形的我和无形的我放在一个时空里,使之在持久的凝视中,完成相互的质疑和妥协。生活肯定如此——深入下去,你便觉得无可奈何。这种无奈,其实是作为一个个体对抗全部时的孤独。艺术,尤其是诗艺,必须找到独自的符号性的表达。超前的艺术探索,往往具有个人英雄主义的悲情色彩,是写给未来的情诗。臧海英的这组诗,具有鲜明的独行者的个性,她一再宣示着个人的声音和角度,因此,她的诗里就有了个人对时空对生命的浩叹:
 
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我至今没有成为他们(《少数人》)
 
就是要自己无用。/一棵树/放弃做一把椅子,一张床,或一副棺木的可能性/放弃点燃/一个人/拒绝成功学,干着无用的活计/食不果腹,却满心欢喜(《无用》)
 
自愿在半空中/做个双脚悬空的人/我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坐在办公桌前,给天空写信(《在半空中上班》)
 
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无外乎两种,最普遍的一种是建立一个组织,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用一种共同的声音,持续影响着别人的生活,这些人几乎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成为群众;另一种生活是拒绝组织,极力保持着人作为个体的尊严,用旁观者的角度,独立发声,拒绝被湮灭,拒绝成为大海和河流,孤绝地以一滴水珠的形态存在着,即使面临着被耗干的危险,也在所不惜。而艺术追求也几乎就有两种,一种是为大众的艺术,即迎合大众趣味来获取普遍掌声,是向外的喧嚣,是蛊惑人心的、娱乐性的;另外一种是极力挣脱大众思维角度,为了大孤独大寂寞的艺术,是向内心的创作,具有对生命的拷问和悲悯。臧海英的悲悯在这组诗里,有着令人动容的表达:
 
走在人群里,哪些人已死/哪些人还活着/我不想确定/更不会非此即彼(《界限》)
 
她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不止一次/来到我的身体里,让我完成/她还没完结的一生(《母亲》)
 
我不知道,他们坐了多久,诵了多久/但我知道,他们还要坐下去,诵下去(《听流水》)
 
同样,在这组诗里,她的拷问也是犀利的和刀刀见血的:
 
你有体温吗?有心跳吗/闻过花香吗/看的出天空的颜色吗/流过眼泪,世上有人爱你吗(《作为人的证据》)
 
一棵稻草,是怎样从喂养我的那棵/变成了压倒我的那棵(《陆地动物》)
 
一首诗或几首诗在一组诗中,就像人的器官,完成一个独特的功能,同时又会与其它器官共同构成人的整体,当然,有时也会有器官和器官相互影响和成为矛盾统一体的可能。《星空下》和《无用》就是这样的两首诗。
 
《星空下》所表达出的是无限大的星空与无限小的个人之间的对峙,在对峙的过程中,诗人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发现了自己在时空中只是一霎只是一粒尘埃,她顿时明白了面对浩瀚星空和造物主的伟大创造,一个诗人只是可有可无的现象,诗人要告诉众生,我们面对永恒和虚无时,只能是一个失败的转述者。我们所有的努力和所谓创造,其实是无用的,对宇宙来说,没有任何增损。这首诗可以作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姊妹篇来读,那个孤独的拷问时空的陈子昂,也是“无法描述星空的沮丧”的臧海英。
 
在《无用》这首诗里,诗人借助一棵树这种形象,来言说拒绝成为大众化。诗人举出一棵树能够拒绝成为生活的点缀——椅子、床、棺木、点燃,她警告那些想要淹没她的诱惑她的所谓的美好生活,请你拿走你的成功学,拿走大众眼中有用的东西,我只想像一只流浪狗,叼着一块无肉的骨头,享受自己的精神自由。这时,她发现了真正的诗,她写出了真正的诗,由此获得了安慰,获得了诗之外的惊喜,她忽然明白无用也是有用的一部分,它们原来是一个整体的矛盾统一。《无用》这首诗,缘起于与大众思维背道而驰的言说和行动,最后诗人却发现一个个人总会陷落在无所不在的“有用的”大众眼光中,就像一个仰望星空的人,其实他也是站在一颗星星上仰望,自己也是星空的一部分。
 
《星空下》是这个组诗的大脑,是魂魄,而《无用》是心脏,是血液泵。
 
《偷生计》《眺望》《画鹤》《在半空中上班》《老巷》是这组诗的空气和呼吸,是诗人的环境。在《偷生计》里,诗人用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或者说笔名)虚构另一个自己,她最大限度地忘掉现实中的自己,从而进入一种梦游仙境似的生活,可是她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于是虚构的“我”与现实的“我”开始发生对抗——其实是精神和肉身的对抗,也是呼与吸在一个生命个体里的矛盾的对立和统一。《眺望》有着和《偷生计》一样的思考,她只是把笔名变成了2010年的“我”,而2017年站在楼台窗口向远方眺望的活生生的“我”,与2010年那个站在田埂上的“我”,其间的距离其实不是作者在诗中强调的楼群和村庄,而是流逝的7年时光,这种自我审视和凝望,让这首诗有了一种悲怆。《画鹤》在写无法抵达的心境,那只被诗人当成精神支柱的白鹤,其实和诗人虚构的另一个名字、那个站在7年前田埂上的“我”、那个坐在康博大厦24层上给天空写信的信使(《在半空中上班》)、缩进老巷墙壁里的“我”(《老巷》),是同一个幻象,诗人一再寻找自己的精神之源,她在许许多多色相中发现了自己——一散为众生,众生又合为一相,而这些色相最后无一背叛地回到了自身之中,这多像佛陀的话:空即色,色即空。
 
一个人有了大脑、心脏、呼吸,还需要造血功能——母爱。在我看来,这组诗中的《安妮》《母亲》就是起到这样作用的诗。
 
《安妮》里的艾比是一个母亲,是一个不幸的母亲,在她怀孕19周时,她被告知女儿患了绝症,但是她没有选择堕胎,她想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想让她享受一下阳光之下的爱——虽然小安妮只在母亲怀里活了14小时58分钟,可是她却在父亲和姐姐的围绕中,在福音书的诵读声中,完成了自己在尘世短暂的旅程。诗人最后说:她的一生都被爱/被欢乐和温暖包围/没有悲伤。是啊,她没有悲伤,她还来不及学习悲伤,也没来得及感受这尘世里各种各样的伤害。而《母亲》里的母亲和诗人是这样一种关系——土层之下的母亲,借助青草,把她对我的爱,传递到我的身体里,于是,诗人觉得母亲还活着,就在自己的身体里活着。她不仅要分担我尘世的痛苦,还要替她完成在尘世没有完成的事情。她清楚我的一切,却不能清晰发声,不能再把一双手递给我,把那件做好了的棉衣送过来。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可能有的悲悯和关怀——诗人也是一个母亲,而爱她的母亲却早早地离开了她,让她独自一人在这尘世里,用娇小的身躯,承担着一个母亲所要承担的所有重担——给人类输送爱,输送爱的血液。
 
一个诗人、作家的所有书写,就是重塑一个自己。这组诗也不例外,是一个体量缩小了的诗人臧海英,与读她的诗集《战栗》有着不同的感受,当然,我们有理由期待她写出更多优秀诗篇,完成自己大写的人生。
 
诗人臧海英的诗歌创作是冷静的,从字面上看甚至很少有抒情的句子,这跟她一直坚持从火热生活中逃逸有关,她甚至从自己的肉身里逃逸,她一再被“诗我”悬置成旁观者,俯视芸芸众生,也俯视“生活我”的柴米油盐。她的诗在缓慢的不动声色的陈述中,道出生存的苦痛和她对虚构的精神生活的渴望。她心有悲观主义者的愤懑,却无法把悲观从每一个个体里剔除。于是她一再向下用力,用诗打捞沉溺者。
 
她的每一句诗都是透明的,但绝不是流行的“口语诗”,她执着地做着提纯汉语口语的工作,使之发出汉语原初的泥土生长万物的声色,她从她的语言中剔除讨巧的“段子”,把空下来疆域,用滴血的命运之踵,一一踏遍。
 
作者:黄书恺
来源:卢辉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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