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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那玛尼,用诗守望你

嘉那玛尼,用诗守望你
——浅析嘉洛诗集《寻梦的足迹》

作者:史映红
 
藏族画家尼玛泽仁曾说:“在西藏这块土地上,人生存起来太艰难了,它贫瘠、缺氧、闭塞,但藏族人靠什么坚韧的活下来呢?靠着一种精神,靠着信仰与心灵——一个人对信念的恪守和彼此间心灵的抚慰”。评论家德吉草也说:“藏民族在严酷的自然环境里张扬生命不息的信念,没有因为白雪覆盖、风暴肆虐而封冻真情与圣洁;藏民族沉浸在玄奥的神性里,阐释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在很多人印象中,以藏族为主生活在青藏高原的各族人民,心态恬淡清净、超凡脱俗。由于祖祖辈辈深受藏传佛教的熏陶和影响,人们普遍看淡今世和现实,不太注重名利与血缘,把自身价值多寄托于遥远的来世。在这片高耸、苍茫的大地上,数千年来,藏族先民长期与无尽的严寒、凛冽狂躁的大风、铺天盖地的大雪、凶猛而又无处不在的野兽做斗争,很多时候,人们力量毕竟是有限和渺小的,甚至力不从心的。这个时候,很自然把目光投向自然之外的力量上,对这种力量,充满了敬畏、尊崇,并虔诚地膜拜。族人坚信这种神秘力量能护佑大家平安,驱逐人们惊恐和畏惧。时间久了,就养成高原人民谦恭隐忍、坚毅果敢的独特性格。

众所周知,青藏高原的人们,长期简单的生活方式,质朴友好的品性,养成爱聚会、爱说唱、爱跳舞、爱吟诵的习惯。那里孩子“会走即会跳,会说就能唱”。正因为这种浓厚的民间文化艺术长期熏陶,这种特色鲜明的说、唱、跳的良好环境,养成人们较高的语言天赋和文学基因,这种真挚真实的诗歌之魂和文学天赋,依偎着高耸雪山、依附着万川之源,传唱不息。数千年以来,给后世留下很多国宝级歌谣和诗篇,也涌现出了诸多文学大师,如吐弥桑布札、管法成、萨班贡嘎坚赞·香顿,多杰坚赞、宗喀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桑杰坚赞、贡塘·丹贝准美、居·米庞、朵喀·次仁旺杰、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白珠·乌坚吉美却吉旺布、根敦群培、端智嘉等。被称为“江河之源、牦牛之地、歌舞之乡”的玉树,自古人才辈出,近些年来,就涌现出才仁当智、秋加才仁、索南才旦、那萨、索南多加、嘉洛等实力诗人,下面从四方面浅析嘉洛诗集《寻梦的足迹》。


一个传承,叫民族气质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次是以后永远也不要相互遗忘”;佛陀释迦也说:“本性中原有的善良和诚恳,哪怕到了生命危机关头,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就像锻炼黄金一样被切割、被煅烧,但纯金的本色永不改变”。本人刚走出校门,就远赴青藏高原,连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在高原一干就是二十余年。长期受藏民族文化艺术和风俗习惯影响,人们那种旷远达观、宽泛安详、仁慈善良的宗教情感,潜移默化影响着我,竟然让我心智慢慢脱离了鲁莽,平和渐渐代替了急躁。一直以来,藏民族时时刻刻进行着民族性格的反省,事事审视自己心灵和心路历程,故而渐渐形成以藏传佛教思想为指导的民族气质和伦理道德。这些年,我有意识、更多的关注藏族诗人及作品,很容易在他们文字里找到这种民族气质和道德规范,比如列美平措、阿布司南、康若文琴、耶杰·茨仁措姆、蓝晓、扎西才让、刚杰·索木东、洛迦·白玛等,嘉洛诗集《寻梦的足迹》也是,很多文字里有慈悲、宽宥、向善的成分,比如《善良的旁观者》:“当一条鲜活的生命∕成为欲望枪口的目标∕死神还没来得及下令∕一颗炙热的弹头∕已宣告一个生命的终结∥从伤口不断喷出的热血∕是对生的渴望∕还是对死的恐惧∕是无奈,还是怨恨∕那一刻∕我只是一个∕倒影在你血泊里∕手持念珠∕善良的旁观者∥然而∕在人们将杀戮∕当作餐桌上津津乐道的话题时∕谁又是披着虔诚的∕另一个生命的享用者∥在一串串精美的象牙念珠的阴影里∕我仿佛看见一个个生命的倒下∕仿佛听见那响彻地狱的惨叫声∕而这一切∕仅仅是一串串∕记录菩萨心经∕或者为信仰装饰的道具”。第一节写当下一些人的贪婪无度和利欲熏心,捕杀藏羚羊、剥其皮毛;捕杀大象,砍其象牙;捕杀犀牛,锯其牛角;这些以个人,或组织,甚至国家,比如岛国日本,多年来一直打着科学研究的幌子,无数先进的渔船,幽灵一样游弋于世界各地海域,大量捕杀鲸鱼,甚至幼鲸,惨不忍睹。第二节,写对无辜生命的怜悯与痛惜,对盗猎者、对以剥夺其他物种生命,来谋取暴利者的残忍、冷酷的痛恨和抨击。后两节是这首诗的重点,诗人已经进行深层次的心灵反思和诘问:“谁又是披着虔诚的,另一个生命的享用者”?“仅仅是一串串,记录菩萨心经,或者为信仰装饰的道具”。没有享用者,怎么会有捕杀者?整首诗,诗人通过“枪口、弹头、热血、血泊、象牙、念珠、道具”等名词,把盗猎者的冷血与失去人性的残忍写得淋漓尽致,让善良的人们深恶痛绝。同样用“鲜活、恐惧、怨恨、无奈、杀戮、惨叫、津津乐道”等词汇,对无辜生命和这些人类朋友给予无比的怜悯与同情。对更多“善良的旁观者”和“另一个生命的享用者”的麻木、冷漠,甚至愚昧无知加以批驳与谴责,促使更多人反思。诗人渴望从源头和根本上堵塞需求,杜绝需要,进而对无辜生命加以保护,对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加以保护,达到共栖共赢、和谐发展的良好态势。

法国作家丹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里说:“如果一部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并且人们知道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这作品中找到的,会是一种人的心理,时常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有时更是一个种族的心理”。仔细翻阅《寻梦的足迹》,字里行间,很容易看到文字的干净和清纯,这与当下很多人粗制滥造的文字大相径庭,这些质朴宁静、清丽悠远的诗行,传递、承接和诠释着藏民族独特的情感和气质,比如《一枚铜钱》:“爷爷留给父亲∕一枚锈气斑斑的铜钱∕儿时常常拿来当玩具∕父亲总问我∕据说铜钱拥有两种味道∕你嗅到了什么∕我的回答似乎让父亲有些失望∕因为我既没嗅到香味∕也没嗅到臭味∥不知什么时候∕我喜欢从钱眼里看事∕抑或是看人∕智者从钱眼里∕看到了历史∕甚至木乃伊∕我却从钱眼里看到∕华丽的衣衫下∕赤裸裸的浊魂∕和那个推磨的小鬼”。开门见山,诗人从细微之处着笔,从很多人视而不见的小事入手,以“一枚锈气斑斑的铜钱”这一物象引出话题,看似平铺直叙,却蕴含深意,看似信闲若步,却从一条窄狭小道,把受众慢慢引进一个宏阔的人心世界,这是嘉洛的高明之处。第二节,果然“我喜欢从钱眼里看事,抑或是看人”;“智者”看到了历史,我看到“赤裸裸的浊魂,和那个推磨的小鬼”,瞬间走进现实生活,(左传《昭公元年》)里说:“临惠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意大利作家薄伽丘也说:“不是热衷于追逐铜臭之利——现在几乎人人孜孜以求——而是以可赞的愿望追求不朽的名誉,蔑视昙花一现的荣华富贵”。以我在青藏高原的经历看,很多藏族同胞并不看重金钱和财富,每每在路上遇到长途而来的朝圣者,尽可能给予吃、喝、住、行上的帮助;遇到老弱病残孕或乞讨者,总是耐心施舍、救济;家里比较贵重的首饰金银等东西,也是取出大部分来,无偿供奉给寺院庙堂。“人为财死”,藏族同胞就不太理解,人们把身外之物看得淡泊,却把个人意志、情感及自我价值看得很重,并寄托于六道轮回。反观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很多人把名利看得太重了,属于自己的,当仁不让;不属于自己的,采取各种下三滥手段,据为己有;为了财富,什么邪招怪招都敢想敢用。更甚者,有人用剥夺其他动物、甚至别人生命的方式谋取不义之财。嘉洛在字里行间,倾注了浓浓情感,或规劝、提醒、警告,用自己真诚和善意,抖落人们沾染在心灵上的污垢和无穷的欲望。称颂和呼唤明净高远、淡泊向善的人心世界。文字朴素、行文自然,诗意诗蕴浑厚,给读者以心灵上的触动,情感上的启迪。

继续品析《歌舞,高原人的魂》:“那些播种希望,牧放浪漫的人们∕那些喜也唱,悲也唱的人们∕是爱丰富了他们的情∕是情左右了他们的语言∕朴素的歌谣充满了诗意∥这些歌不离口,舞不离步的人们∕这些离也唱,合也唱的人们∕是善陶冶了他们的心∕是真铸造了他们的魂魄∕优美的舞姿充满了画意∥银碗里刚刚斟满浓浓的乡情∕而那寻找灵感的人∕早已在善舞的人群中陶醉”。众所周知,藏民族是一个内心非常艺术化的民族,底蕴深厚的民间文学和精深广博的藏传佛教文化,一直滋养着族人的精神世界,调剂者人们相对单调、简朴的农牧生活。这些年来,我就耳闻目睹很多藏民族的歌舞:放牧中、劳动中、亲朋好友聚会中、过林卡、节假日等总能听到嘹亮悠远的歌声,看到欢快、优美的舞蹈。不在乎场所,不苛求环境,击掌为拍,且歌且舞;在天籁之音中,在闪转腾挪间,人心近了,人情暖了。我有很多藏族好朋友,他们不仅才思过人,思维敏捷,更能歌善舞,往往在会议间隙、课件休息,或者饭局上,总是一会跳舞、一会唱歌,大家以众星捧月的方式围着他们,一曲一曲跳,一首一首唱,那种浑然忘我、远离尘嚣,让人们疲惫的身心得以缓解,浮躁的情绪得以平静,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那歌者的言说所言说的,是健全的世界性生存,此世界性生存在世界之内,在心灵空间中不可见地提供着它的空间”。这首诗,嘉洛在写作中平铺直叙、侃侃而谈,甚至自然游走,没有多少节奏上的变幻,没有用更多修辞手法,就在这娓娓道来中,让读者感受到藏民族朴拙、清纯、友善而又不失浪漫的民族性格和艺术气质。
 
朝圣路上的沉思
 
众所周知,好的诗歌,是来自诗人内心深处的涟漪,是作者灵魂的自然倾诉,同样,这细腻的文字,也需要有心的读者认真去体味、感悟,让文字触摸读者的内心世界,让读者感受诗人的脉搏,达到同频共振;这是读与写的最高境界。法国诗人瓦雷里说:“(我的诗)甘愿让一个读者读一千遍,而不愿让一千个读者只读一遍”。《寻梦的足迹》我在反复阅读时,有不少作品就能实实在在感受到诗人的品性、学识及涵养,能触摸到诗人内心的和善与细腻,达到心灵之间的自由交流和交谈。嘉洛不少作品富有哲理,掩卷而思,让人心智顿开,内心豁然开朗。比如《镣铐》:“一副锈迹斑斑的镣铐∕躺在20世纪的监狱里∕隐约透着一丝失落∥一扇铁门终究没能关住∕似水的流年∕以及那些曾经缭绕柱梁的∕惨叫与哀怨∥是谁发明了∕限制他人自由的镣铐∕或许,也曾锁过它的主人∕抑或是制造它的人∕忽然,我不禁一阵苦笑∥其实,它能锁住什么∕它什么都没能锁住∕包括一个灵魂∕或者一堆白骨∕还有历史前进的步伐∕能留给世间的∕也许只有∕一段与黑暗有关的记忆”。第一节用拟人手法,写“一副锈迹斑斑的镣铐”,它所在环境地点,及闲置镣铐的“一丝失落”,开头就给人一种好奇的感觉,有一种急不可待想继续阅读、甚至窥探的好奇。第二节如同剥葱头一样,层层递进、缓缓交代:曾经的铁门,让一些人失去自由;曾经的镣铐,让一些人寸步难移;曾经的柱梁,缭绕过一些“惨叫与哀怨”。但是时光荏苒,一切都过去了。第三节一问一答间,让诗活泛和灵动了,诗蕴更深了一个层次,世事皆然,当一个人欲限制和影响别人自由的时候,往往自己也会失去自由;当一个人得意忘形、肆无忌惮的时候,倒霉与深渊也就在一步之遥。这首诗结尾富有意蕴,在幽深久远的历史长河,在浩淼广袤的时空,欣欣向荣、歌舞升平的盛世总会日渐沦落、甚至土崩瓦解;曾经吐纳风云、气吞山河的英雄豪杰总会江河日下,甚至穷途末路;曾经海枯石烂、轰轰烈烈的爱情,多是分崩离析,甚至千疮百孔;曾经富可敌国、家财万贯的地主土豪,总会风光不再,甚至贫困潦倒。嘉洛这首诗写得轻灵从容,简洁有序,既有喷涌而出的激情,又有收放自如的内敛。达到文字感受能力、发现能力、表达能力三者比较完美的结合。

美国文豪海明威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一本书都应该成为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到达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他应该永远尝试去做那些从来没有人做过或者他人没有做成的事。这样他就有幸会获得成功”。唐代名家柳宗元在《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里也说:“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怪诬,张之以诙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复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在一次有一次翻阅《寻梦的足迹》时,发现嘉洛不少作品充满了悲悯情愫和人文关怀,溢涌着诗人对社会诸多现状的关心,对底层广大群众喜乐悲苦的细致观察,让人印象深刻,比如《我拿什么给你》:“本想给你快乐的童年∕可我拿什么给你∕我可爱的孩子∕是这毒药般的奶粉∕还是致癌的玩具∕不,能给你的∕只有这不再湛蓝的天空∕和这沉重的书包∥本想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可我拿什么给你∕我善良的爱人∕是这肮脏的地沟油∕还是这伪善的面具∕不,能给你的∕只有这疲惫不堪的身躯∕和这炎凉的世态∥本想给你一个幸福的晚年∕可我拿什么给你∕我慈祥的父亲∕是这李刚儿子的霸道∕还是城管的野蛮∕不,能给你的∕只有这日日疯长的恐惧∕和夜夜蔓延的无奈”。第一节以孩子“童年”为切入点,进而引出“毒药般的奶粉”和“致癌的玩具”,因为写实,让诗歌意蕴深厚了不少,也让这个话题沉重了不少。众所周知,我们处在一个经济、科技和生产力水平发展十分迅速的时代,多重发展滚滚而来的时候,是人们物质生活的丰裕,是人们消费水准的高端和多元,吃穿住行用就分出三六九来。很多人的功利和浮躁日甚一日,羡慕嫉妒恨成了常态,变着法儿赚钱,谋取暴利;出现种菜的不吃自己家的菜,喂猪的不吃自己养的猪,种地的不吃自己种的粮食,形成人人自危、防不胜防的现状,结果自然谁也跑不掉。诗人通过对社会一些现状真实描写,表达对少数人信仰滑坡、道德沦丧、精神堕落的痛恨,对一些假恶丑现象的批驳。对真善美的称颂与渴求,对正能量的呼唤与寻觅。诗歌结尾以“李刚儿子的霸道”和“城管的野蛮”,衬托出当下极少数人狂妄自大和为所欲为;“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毕竟是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法制社会,不管徇私枉法、敛财无数的贪官污吏,横行乡里、欺凌霸市的地头蛇、黑社会;还是偷税漏税、黑白通吃的明星们,结果多是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受到法律严惩。嘉洛在写作中,在物质与精神、自然与个体之间的对峙中,表现出一位优秀写作者化繁琐为简单,用良知的利剑直刺假恶丑之要害,弘扬真善美,以慈悲向善、益众利他之心塑造人类尊严的精神本质。

法国雕塑家罗丹在《艺术论》里说:“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我在仔细品阅《寻梦的足迹》时,不少作品能看出诗人没有人云亦云,没有停留在庸常和流俗之中,而是在原有创作模式上力图超越自己、力图改变的痕迹。比如《往事,是眼角一尾游不走的鱼》:“沿着记忆的藤∕采撷一颗颗散落在∕蜿蜓小径上的往事∕行囊膨胀得挤不进∕一只回忆之外的手∥那曾经嬉戏的水池∕已干枯得面目全非∕只留下那块硌脚的石头∕孤单如昨夜那块瘦月∕给我些许亲切和伤感∥当年池子里那些漂亮的小鱼∕如今该游到遥远的海里了吧∥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些漂亮的小鱼∕如今都已变成当年童伴们眼角∕一尾游不走的鱼”。嘉洛诗歌创作是平静的,甚至是默默无闻的,在那片高耸之地,当身处内地很多人仰望雪峰的时候,他本来就身居雪峰之巅。真正站在高处的人,却很少吆五喊六、自我标榜。嘉洛即使表面平静,内心却微波荡漾。第一节“沿着记忆的藤,采撷一颗颗散落在,蜿蜓小径上的往事”,随着岁月流逝,年龄渐长,社会经历和阅历的广博、肩上承载力的增加,往往会回忆过去:走过的路,有的崎岖、坎坷,有的平坦、通达;经历过的事,有的让人欣慰、喜悦,有的令人委屈、伤感;遇到的人,有好人贵人,有小人坏人,有人可以陪伴很久,大多数却散失于茫茫人海,让人唏嘘不已。第二节,通过“水池”这一物象的过去与现在,道尽世事沧桑;我们可以想象,曾经嬉戏的水池,是清澈的,有小鱼和蝌蚪游弋;池边水草葳蕤、野花点点。但现在“干枯得面目全非,只留下那块硌脚的石头”。何尝不是如此,我每次踏上家乡的土地,那条童年一大群光屁股孩子嬉戏的小河,基本上被大大小小的厂房和垃圾堆挤占没了,现在,如小男孩洒出一泡尿一样的“河”,艰难地在厂房和垃圾缝隙间流淌。后半部分,嘉洛紧紧抓住“小鱼”这一物象,“如今该游到遥远的海里了吧”这一句,让我们展开了想象:从江河之源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映射出时光过去很多年了,进而感叹时光飞逝、岁月无情。突然想起评论家德吉草说过:“任何韶华终究会被苍老和皱纹替代,任何辉煌最终会走向衰败与灭亡,而不变的,便是诗人从历史的废墟和时间的皱折里发现的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复活”。
 
生命的原色,叫感恩
 
对身处高地的以藏族为主的同胞们,当你不了解时,渴望相识,当你相识以后,你就会不由自主的喜欢他们。本人有很多藏族朋友,他们普遍真诚真挚,没有太多七纵八横的内心世界,表里如一,率直单纯。与他们交往,根本不需要设防和揣测,因为压根他们不会绞尽脑汁谋算于人,不像内地很多人,把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成为生存的常态。藏族同胞有很浓厚的感恩之心,我去过很多藏族朋友家里,革命前辈的挂像家家都有;或大或小的国旗与飞舞的经幡、风马,在藏地竞相招展,那是青藏高原独有的壮丽风景。嘉洛的文字,有很多章节写到感恩,我们来看《我这样庆祝祖国的生日》:“清晨∕我端一碗∕滚烫的小米粥给父亲∕告诉他今天是祖国和您的生日∕聊一段忆苦思甜的话题∕午后∕我给孩子们∕清唱一段国歌∕讲一段有关五星红旗的故事∕傍晚∕给爱人摆一桌∕丰盛的烛光晚餐∕告诉她∕在这个温暖的国度里∕我们可以永远这么幸福”。作品使用了三个时间点“清晨,午后,傍晚”;引用了三个人“父亲,孩子,爱人”;分别作了三件事“端一碗滚烫的小米粥,清唱一段国歌,摆一桌丰盛的烛光晚餐”;这首诗,往小里说,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琐碎小事,吃吃喝喝,柴米油盐。再往大里说,通过日常生活小事,衬托出一家人和睦幸福,老人年老体弱、行动不便,但儿女们孝悌尊敬,让他安度晚年。孩子懵懂无知、充满好奇,长辈给他“唱一段国歌”,再耐心讲解这个国度的历史文化、各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各地的风土人情,教育他努力学习,从小热爱祖国,长大报效国家。爱人忙里忙外,丈夫体谅她辛苦,用“一桌丰盛的烛光晚餐”犒劳她,告诉她“在这个温暖的国度里,我们可以永远这么幸福”。再往大里说,诗人用特色鲜明的架构和独到铺排,用轻盈真挚的语言,表达高原人民对当下安居乐业、幸福安康生活的满足,为强盛、强大祖国由衷地欣喜和自豪,整首诗洋溢着知恩、感恩之心、欣悦之情。

继续品阅《没有母亲的母亲节》:“我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却在冬季之外的寒风里哆嗦∕这一天,告诉过世已久的母亲∕我们的新家比以往更美丽∕但没有您的日子里∕家中的炉火再旺∕我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父亲衰老的节奏比时光更快∕关于您的印象,记忆∕在兄妹们日益长大的笑声里∕渐渐模糊∕而我在每一个不寻常的日子里∕喊一声,母亲∕已是我最大的奢侈∕如此∕会不会让泪水∕打湿她那美丽的眼睛”。应该大家耳有所闻,地处青藏高原、特别是农牧区的女性非常辛苦,她们很平凡,平凡如同高原随处可见的高高低低的山峰一样,但正因为这些伟大女性的付出和辛劳,她就是整个家庭最温馨的港湾;高耸、艰苦的自然生存环境造就她们坚韧、隐忍和不服输的个性。她们时常像男人一样,骑马飞奔,赶着庞大的牛羊迁徙,搭帐篷、背水、挤奶、捡牛粪、带孩子、做饭,里里外外都是好手。内地女性常有的慵懒散漫、花钱享受、娇嗔造作,很难在高原女性身上找得到。特殊的生活环境既让她们健美坚毅、温柔体贴,又贤惠平和。这首作品嘉洛回忆自己的母亲,阅读中给人一种无奈和忧伤;虽然冬天已过,但仍然感到“寒风里的哆嗦”;“家中的炉火再旺,我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从这些诗句中,衬托出诗人内心的忧伤与悲凉。既为母亲生前为这个家辛苦付出感到愧疚,又为生活条件改善、而母亲没有享受感到万分遗憾。后半部分,诗人像在喃喃自语,又像给过世许久的母亲倾诉,告诉她“父亲衰老的节奏比时光更快”,告诉她“兄妹们日益长大”,还告诉她自己时常“喊一声,母亲”,却总是无人应答的悲怆。整首诗用线条式语句,娓娓道来,回味过去,讲述现在,情感投入浓烈饱满,让读者感到恓惶、怜悯和忧伤。
 
梦中的阿尼玛卿
 
几千年来,在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以上生活的藏民族,向来以独特的民族文化和习俗,以非常虔诚、笃定的宗教信仰闻名于世,他们恬淡清幽、超凡脱俗的民族气质,近些年很多人都想了解,甚至趋之若鹜。嘉洛在《寻梦的足迹》里多次写到民族宗教和信仰方面的诗歌,让人印象深刻,比如《那一世,那一生》:“那一世∕我是嘉那尊者得道前∕无意间遗失的一颗念珠∕堕入爱恨与贪嗔之海∕一千个轮回都没能找到出口∕那一生∕我是小沙弥遁入空门前∕在转经路上埋下的一块俗愿∕历经千年,蜕变成一块玉白石∕一次机缘,被虔诚的转经人∕刻满了信仰∕前一世∕我是嘉那玛尼二十多亿石头中∕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石头∕在众人虔诚的光环中升华∕风化成一朵洁白的云∕这一世∕我是那朵雪山顶上的云∕被你一次清脆响亮的吆喝声惊落羊群∕一次机缘,被善良的祖母∕做成佛前一盏酥油灯芯∕默默祈求佛祖的智慧将我点亮”。诗歌以“那一世,我是嘉那尊者得道前,无意间遗失的一颗念珠”,就把读者带进神秘的宗教氛围里,嘉那活佛曾在五台山、峨眉山修行20多年,精通汉学和汉语,他多才多艺,独创了3100多种舞蹈,玉树地区著名的卓舞即是。并在新寨修建玛尼堆,也就是驰名中外的“嘉那玛尼堆”,存放石刻佛经等;在相当于3个足球场大的地盘上,堆放了约25亿块大小不一的石刻:有律法、历算、艺术方面的论述及各种佛像,是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紧接着,写“埋下的一块俗愿,历经千年,蜕变成一块玉白石”,并且“刻满了信仰”,我相信这块信仰之石,就是嘉那玛尼堆的一部分。整首诗溢涌着浓浓的宗教情怀,在诗人心中,藏传佛教以慈悲真挚的大爱、无所不能的法力,护佑着众生平安和吉祥,鼓励和传递着利益众生、宽容闳达的佛教教义,筛落人性中妄念与丑陋,沉淀下人性的慈悲与善良。同时作为生长在歌舞之乡的嘉洛,继承了先辈能说会唱、细腻精到的艺术想象力,“一颗念珠、一块玉白石、一朵洁白的云、一盏酥油灯芯”等诸多意象,再用透明、轻盈、灵动的文字写下来,给我们一种特别的异域情感和艺术享受。

接着品析《生死轮回情》:“真的,别再送了∕你已陪我走了一生∕我的爱人∕真的,别再哭了∕你已哭了三天三夜∕我的孩子∕神鹰在向我招手∕法号在催我上路∕我不希望泪水浸湿我的旅程∕我已从108颗佛珠中∕从四季有序的交替中∕从不断转动的经筒中∕悟到了生死轮回的真谛∕其实,生与死都是一种开始∕不必哭泣,不必哀伤∕就让我们面向佛祖∕一同祈愿,一同祝福吧∕来世我们再续前缘”。略微了解藏传佛教的人都知道,在虔诚的藏族人心中,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族人对这种激越、庄严地生命仪式司空见惯,对生命存活的方式和意义显得超脱豁达。这也就是族人看淡名利生死,并不十分看重高官厚禄、金钱财富的原因。诗歌中“神鹰、法号、108颗佛珠、经筒、轮回、佛祖、祈愿、前缘”等词汇运用,这些时常出现在经文里的词语,经常出现在高僧大德经韵里的词汇,让我们品味到藏传佛教的神秘与厚重。其实生命就是不断思索、感悟的过程,也是不断追求、完善的过程,藏民族以其独特的生命体验超越了诸多痛苦和苦难,从而达到看待生命、体悟生命的至高境界。嘉洛的诗歌,就写出了这种感觉,正如作家发星说的:“只有高原藏地的辽阔与神性中才有这样的感觉,只有神的光芒中才能出现语言的巨大张力和幻觉,而它们就是自然流出的诗,文化与地域的陌生性,加上现代感的互相穿透,于是出现这些诗句便像下雪一样,是天意的,不经意间的灵魂闪现”。 

身处高耸之地的嘉洛,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是聪慧、睿智的,他的文字,质朴中有透明,恬淡中有清幽,沉稳中有灵秀;对文学和诗歌,是坚定、执着的,从上世纪90年代起,在各种报刊用藏汉两种文字发表大量诗歌、散文、小说、论文,并多次获奖。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谦恭、低调,不像文学圈里一些人,整天吵吵闹闹、阳奉阴违,弄出些声响。他的文本就是答案,扎实、厚重,从这些有分量的文字里,看到一种生命的张力,看到一个雪域男儿默默坚守本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领地;坚守着那片高耸之地——玉树,这块命运多舛土地无尽的乡愁,我们深信,嘉洛一定会有更好的作品。
  
作者简介: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市;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当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