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般的十年
——读陈朴《从修剪工到群众演员》有感
作者:提秀莲
上个月,朋友圈里的一则书讯,像一块粗陶的碎片,不经意间硌在指尖。陈朴新出版的《从修剪工到群众演员》,书名坦率得近乎笨拙,却因“未加文学修饰”的承诺,生出一种粗砺的引力。我想知道,当一个人的十年被剥去所有修辞的釉彩,露出素坯,上面会刻着怎样的纹路与呼吸。
书不厚,捧在手里却有铅坠般的沉。这沉,来自字里行间吸附的汗碱、尘土,与无数次默默吞咽下去的叹息。翻开书,便跟随他回到那个潮湿的起点:中专毕业,怀揣网吧打印的简历,捏着薄薄的201电话卡,奔波于各类招聘会。三次落空后,竟在公告栏前意外得到一个机会。然而,等待他的并非憧憬的“公家单位”,而是一家名不副实的“农业发展公司”。
他背着被褥挤上火车,心中所念早已不是理想,而是“管吃管住500元”的实在。铁笼里嗷嗷直叫的黄毛狼狗、空气里弥漫的扯面调料味、十几人小灶的家常烟火,还有老师傅口中“一个月800元”的踏实样本——这些细碎的场景,将“农业发展公司”背后的真相一层层剥开:没有写字楼,只有偏僻村庄里的几十亩果园,是日复一日的剪枝拉枝,是汗水滴进泥土便消失无痕的体力活。这与“鲤鱼跳农门”的初衷形成刺眼落差。辞职时,剪枝老师傅那句“你是心里不甘啊”,轻轻捅破了自欺的纸。这份“不甘”,从此成为整部手记的隐形骨架,不呐喊,不抗议,只是默默流淌在每一次选择与离开的缝隙里,成为十年漂泊中淡而固执的底色。
他的漂泊在地图上画着疲惫的折线:西安、东莞、常州……十四份工种,如同十四枚疏离的印章,盖在青春的扉页上。贯穿其间的,是一种“没掺水分的生存挣扎”。这挣扎,有被拖欠工资时喉咙的烧灼,有被“工友”骗走两个月积蓄后连愤怒都显得多余的钝痛。它不编织传奇,只负责记录,记录行囊如何被一件件名为“活下去”的实物,压出深深的凹痕。
而所有挣扎的质地,在东莞注塑厂的日子里,被研磨得最为粗粝、具体。十二小时的班,十张砂纸,要磨完数百机壳的所有瑕疵。“手稍微一慢或上个厕所,眼前的桌台就会堆成山”。于是,“上厕所短短十几米我都是跑着去,再跑回来”。那仓促的脚步声,仿佛不是踏在地上,而是踩在人的神经末梢。而当他渴极,在厕所外涮拖把的水龙头上“喝一气”时,那喉结的滚动与凉水灌入胃囊的突兀,瞬间浇灭了所有关于“奋斗”的浪漫虚火。生存的窘迫,具体到一口水的距离。
他和同乡决定离开,却因未干满两个月,分文不得。这像某种冰冷的隐喻:他们的劳动与时间,在资本的账本上,常处于一种可被随意抹零的状态。于是便有了那令人心悸的“烂尾楼一夜”。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时,数字收缩成坚硬的核:“八块六毛”、“一碗酸汤面”、“余六毛”。这不只是贫穷,更是经济与尊严的双重“归零”。当货币耗尽,他们的社会时间也随之“悬停”。“三十元的招待所,九元的网吧,五元的录像厅”这些用钱购买的、带有文明刻度的时间容器,都成了透明的橱窗,只能“望一望,然后低头走过”。他们从光亮、受监控的街道,被驱赶到黑暗、被遗弃的烂尾楼。一个资本中断后留下的建筑废墟,收容了两个劳动力再生产中断后的身体废墟。两者同为未完成的“作品”,在荒凉中达成沉默的共谋。
躺在冰冷的三合板上,“身下是硬的,夜是深的,心是悬着的”。这是一种剥去所有文明衬垫的、近乎原始的生存暴露。身体,成了在黑夜里独自抵挡坚硬、寒冷与未知风险的最后屏障。
这种渗入骨髓的“挣扎”,蔓延至他后来开面包车揽活的日子。为在“黑压压一片”的劳务市场占得先机,必须凌晨即至;寒冬里,车子不敢熄火取暖,因为怠速开暖风“特费油”,“冷也就只能忍”;最无奈的算计是上厕所:开走车,位置就没了;不开车,又怕交警贴罚单;“一张违停的罚单100元,可能两三趟生意的利润就没了”。尊严,在膀胱的压迫与百元罚款的威慑之间,被挤压成一个滑稽而心酸的姿势。然而,当他瞥见寒风中同样瑟缩着卖菜、卖馒头的陌生人时,“顿时又不感觉冷了”。这并非升华,只是在更广袤的卑微映照下,生出同病相怜的微弱暖意。
更深的磨损在于日常无声的消蚀。他需要像会计般精确计算:每天通勤5元,一碗扯面4元,月薪480元,刚性支出便占去大半。梦想不得不退位于“租房”与“躲避农忙”的实际考量。连情谊也在算计中显形:工友亲热地喊“哥”,借走2000元后便人间蒸发。那一刻的醒悟,不是关于背叛的故事的结束,而是“在常州的半年里,有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白干了”的冰冷折算。他也试过搬家公司的活儿,一想到未来可能要扛着重物爬七楼,“双腿就直发抖”。这些时刻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身体最诚实的疲惫与恐惧,在为每一次去留做出裁决。
后来,他穿上保安制服,站在大学门口。工作内容之一是牢记领导的车牌与车型,在黑色奥迪驶近时,“立正,敬礼”。从一个在烂尾楼里席地而卧、全身只剩八元六角的青年,到一名需要时刻注意“礼节”的校园守卫,这其中横亘的,并非阶层跃升的狂喜,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尘埃落定的驯服;它让我想起书中更早的剪影:怀揣希望交付三千元培训费,梦想进入国企;一年后,将攒下的三千五百元交给父亲。期望与结局,投资与收获,其间是一年多被廉价售出的时间。幻灭发生时没有巨响,只有“咬住牙,把眼泪忍了回去”的静默。这静默,是无数个“陈朴”们共用的语言。
陈朴的笔,就如他打磨机壳的砂纸,粗糙,却真实地打磨掉我们关于生活的所有光滑想象。他让我们看见,“班次”如何不仅仅是一张工作时间表,更是一套严密的生存逻辑,规定了血汗如何被计价,身体在何时何地必须属于机器,以及在机器不需要你的时候,你作为“人”的那部分该去往何处。这些文字,是一片片从十年光阴上剥离下来的、粗粝的生存样本。它们不控诉,只是陈列;不呐喊,只是存在。而这存在本身,便是最沉重的叩问。
合上书,那些关于烂尾楼里的三合板、砂纸的消耗速度、敬礼时手臂的角度……所有琐碎如尘的细节,并未汇聚成一声怒吼。它们只是静静地摊在那里,像从十年光阴上打磨下来的粗糙粉屑。《从修剪工到群众演员》的价值,或许正在于这份拒绝被提炼的粗粝。它不提供答案,不编织希望,只是将生活本身的毛边与断口原样呈现,让我们看见在恢弘的时代图景之下,真实的生存如何用砂纸般日复一日的生活,耐心而残酷地磨去一个人身上所有虚浮的光泽,最终显露那沉默、坚硬、却依然负重前行的质地。
这质地,便是粗陶的本色。它不够精美,却足够诚实;盛不下琼浆,却容纳生命本身那略带苦涩的、真实的重量。

作者简介:提秀莲,陕西省作协会员,宝鸡市作协理事,合肥市作协会员,诗歌散文在《中国文艺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财经报》《延河》《华文小小说》《中国艺术报》《西北信息报》《秦岭文学》《华中文学》《宝鸡日报》《陇南日报》《商洛日报》《华原》《长江文学》《神农架》《广香河》等多家报刊发表上千篇,岀版散文集《凤凰之乡随想录》。著有《行板如歌》、《花雨纷纷》散文集与诗歌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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