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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掰成两瓣的男人”


魏新:掰成两瓣的赵思运



诗人赵思运

 
在我的故乡,菏泽市,还是菏泽地区的时候,有一所大学,叫菏泽师专。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当时我还在读高中,从县城过来走亲戚,印象中很偏远,在北郊,田野之间,有一条土灰路,坎坷崎岖,路边还有人晒大粪,一路都是臭哄哄的味道。

那时候,赵思运已经在这里教书了。不过,直到十年后,我们才认识。
 
新世纪初,我刚学会上网,常去一些诗歌论坛玩,欣逢网络盛世,好多诗歌论坛都人气火爆,发诗的,评诗的,骂人的,约架的,什么都有,诗人们打了鸡血一样狂欢。后来因小说《北京娃娃》名声鹊起的春树回忆说,当时她在“诗江湖”上发了新诗,回家路上都忍不住停下自行车,再去找个网吧看看是否有人评论。那种感觉我能深刻体会,当时写出一组牛逼的诗比干什么都牛逼,就算写不出来,看诗人们骂架也挺好玩。那时,在一个论坛上,有个ID叫“掰成两瓣的男人”给我回帖,说是老乡,叫赵思运。我接着看他的诗,写得很奇怪,我想,他应该也是个奇怪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诗,在我故乡是奇怪的。
 
2002年末,我去上海参加了一次诗歌朗诵会,是小鱼儿的“诗歌报”论坛搞的。那次人特别多,场地逼仄,到处晃着各种长发或者光头的男人,我都不熟,拿着一杯红酒,装模作样的晃来晃去,让人挤得差点晃撒,最终只好找个角落,靠着墙一点点抿。这时,迎面过来一个陌生的面孔,他戴着一副眼镜,穿件灰色西服,脚上是一双白色旅游鞋,满面笑容地伸出手来,说:“我是赵思运!”

虽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实在暖人心脾。他当时在华师大读博士,全脱的那种。事实上,他看起来确实像一名博士,用比较俗的形容词去描述,就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那种,和他的诗风格迥异。我想,难怪,他取了一个那样的网名。
 
他博士毕业后,又回到菏泽,那时的菏泽师专已升级为菏泽学院了。有次我回去找他,他盛情招待,还叫了另外两名诗人,一个叫王有尾,一个叫刘军生,他们的诗我都在网上读过,极有个性。尤其是刘军生,在网上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勿”,他说叫这个名字特别方便,因为大家经常会说请勿XX,这样,他就可以XX了。“勿”长得五大三粗,诗却轻灵诡异,让人无法想象他的工作竟是一家商场的仓库保管员。

那天还有幸认识了耿立。他和赵思运是中文系同事,来得最晚,抱着两瓶酒,上来就说自己不过是“酒色之徒”,接着,我们顺其自然地喝高了,然后一起在中文系做了场关于当代诗歌的讲座。讲座主要是互动,说实话,我有些震撼,我没想到在这个学校里,竟然有那么多热爱并且熟悉当代诗歌的学生,他们思想先锋,观点犀利,让我刮目相看。

他们都是赵思运和耿立的学生,王有尾也曾是,还有近年来在诗坛颇有盛名的一位,由于不熟,我便不提名字了。甚至,还有一位因参加选秀而大火一把的摇滚歌手,也在赵思运当年带的班里读书。对热爱文学的孩子来说,那些年在那个学校读书是幸运的,这种幸运不可复制。

就像那个不可复制的饭局。后来,赵思运又去读博士后,然后去了浙江传媒学院;耿立去了珠海的一所大学;王有尾去西安发展,仿佛他们都一直说“请勿留下”,结果,只有“勿”留下了。
 
现在,我每年都要回那座学校,它的规模越来越大,门口的道路越来越宽,我放眼望去,却只见一片荒凉。
 
赵思运去了杭州之后,见面更少,偶尔网上交流。大部分诗歌论坛都已关闭,为那些论坛提供服务器的那个网站好像也被封了。诗人们开始微博、微信,沟通变得越来越私密。坦白地说,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写过诗,读得诗也很少,但不管从哪里看到赵思运的诗,总要看一下,虽然他已经从博士、博士后到了副教授和教授,虽然他在文学理论界已经向着学术权威的道路一路狂奔了,但是,他的诗依然很奇怪,就像他的人依然一点也不奇怪那样。
 
他的诗奇怪,是因为充满着黑色的荒诞。比如,早年间,他有一首引起很大争议的诗,叫《毛主席死了》:毛永明/1943年参加工作/共和国以后一直做工会工作/做得特别出/1968年 1972年 1975年/三次被推荐当工会主席/都没有通过/因为他姓毛/毛永明不能当毛主席/毛泽东逝世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他两度被推荐/仍然与毛主席无缘/1988年毛永明退休了/他1957年出生的儿子毛反右/接班进入工会工作/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终于在1996年/毛反右当了市工会主席/毛主席很高兴/干劲更大了/人们整天毛主席毛主席的赞扬他/昨天/我忽然听说毛主席死了/他与情人偷情时被人家老公打死了/一把菜刀/咔吧一声/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想到昨天是12月26日/是毛泽东的生日/我们都惊得合不上嘴。这首充满隐喻的叙事诗在很多读者看来甚至连诗都不是。但我一直认为,这恰恰是一首非常了不起的诗,它的惊人之处并不在于诗人的勇敢,而是因为在简单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时代的沧海桑田。那些被扭曲了的人性,被压抑的了欲望形成了诗歌的张力。

除了这类诗歌,赵思运的情诗也非常奇怪,拿这首《观察一个人吃香蕉》举例:一只生机勃勃的香蕉/送进一只口中/被咬下了一截/再往里进入/又被咬下一截/最后只剩一截根部握于一只女孩手中/好象凋谢的花蕊/此时正是黄昏/愈来愈浓的阴影一截一截将女孩笼罩/好象一只剥光的香蕉被送入一只大口/却不知究竟被拿在谁的手中。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充满色情意味的诗歌,那些和色情相关的想象在文字的光线中恍惚动人。比起前阵子刷遍朋友圈的那首诗,赵思运的情诗坚决剔除了小清新、小浪漫、小情调,那些诗歌里的“小”就像青年男女恋爱时的甜言蜜语,好听,但靠不住,转瞬即逝,只有深入到人性深处,看到的那些隐秘,才是永恒。

在各种奇怪的诗歌之中,赵思运还迷恋于语言实验,比如他的《毛主席语录》系列,在此不再多说,百度一下关键词,都能找到。不过,搜之前一定要慎重,需要有充分的审美包容度,我相信,一定会有读者的三观因此颠覆。

最近,我就被赵思运新出的诗集《不耻》颠覆了一下。收到诗集的时候,我正准备去电视台录一档节目,顺手就把诗集放到了包里。那档节目录制时间很长,中间镜头拍不到我的时候,我就悄悄翻这本书,越看越激动,然后,我给他发微信,表达了我的感受:好多都是这些年我想写又没写出来的诗。

赵思运写出来了,真好。那种文字的的野性和荒蛮,那种痛苦的扭曲和变形,那种决绝的抛弃和毁灭,让人感到震颤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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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一位评论家的诗歌是一件危险的事,原谅我只能浅尝辄止。事实上,赵思运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名诗人,更多时候,他都是以评论家的身份出现,把身份掰成两瓣,把文字也掰成两瓣,把世界也掰成两瓣。
他知道,哪一瓣的他更快乐。
 
2013年末,我和老婆去杭州玩儿。赵思运请我们吃杭帮菜,依然像十一年前我们初次相识那样,他满面笑容、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那家饭馆人特别多,我们好不容易在大厅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他执意要喝白酒,在我印象中,这么多年,只要不是他请客,他就很少喝酒,但只要他请客,他就会显出惊人的酒量。那天我基本上喝多了,聊得全是我这么多年很少和人聊起的诗歌。后来饭馆的人都走没了,我们却兴致更浓。我老婆一直在一旁玩手机,等回酒店,已经很晚了,老婆说,旁边那桌从开始就一直往我们这里看,边看边小声议论,说:“这肯定是两个诗人。”

来源:魏道泉城
作者:魏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