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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人:触及灵魂的现代抽象


康定斯基:触及灵魂的现代抽象
 
  
        早在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法国作家夏尔·佩吉就敏锐地意识到整个社会的生活观念、生产方式和艺术表达等等都在激烈的世纪动荡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事实上,站在今天回顾,我们会不无惊讶地发现,二十世纪伊始,似乎就决定了某种非凡的感受和表达降临——弗洛伊德出版了名闻遐迩的《梦的解析》,辞世不久的尼采到达了生前从未到达过的声誉高峰,一大批在十九世纪末未受重视的视觉艺术家如梵·高、莫奈、高更等大师成为了横跨艺坛的膜拜偶像,当时尚默默无闻的卡夫卡也脱稿了其重要作品如《判决》《变形记》,等等。所有这些,都为新世纪艺术扫清或廓清出一条崭新的艺术之路。
 
        在今天,我们把这条道路称为现代。
   
        尽管那些活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艺术家把自己的时代也称之为“现代”,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有目共睹的是,在二十世纪,没有哪个艺术家不将自己的表达感受称为现代,进言之,倘若二十世纪的艺术家不宣称自己在塑造和表达现代,就难免有掉进古典的落后之嫌。古典与现代之争,不论是否有其意义,需要看到的是,二十世纪的艺术家的确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代场景。
  
这些场景展现与古典有什么区别吗?
   
        作为后人,我们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在古典艺术家那里,几乎将表达现场纤毫毕现地呈诸笔端。无论是文字表达还是视觉表达,总是将表达活灵活现地和盘交给读者。读者所感受的,也无非就是表达者的角度和表达者的个人眼光。尤其在绘画领域,各领风骚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古典主义甚至新古典主义等等,其实都很难在一般读者那里得到泾渭分明的辨识。换言之,所有这些主义,都在以严格的写实手法来展现艺术家们目睹的现实。
   
        不能否认,无论何种主义诞生,都旨在进入新的表达。对二十世纪来说,其最大特征便是科技的喧嚣淹没了田园时代的宁静,人变得空前浮躁,人的信仰也随之在物质中崩塌。表达一个信仰崩塌的社会,其实是表达人内在的茫然。这一前所未有的感受,引导了新一代艺术家对另一条“未走之路”的开掘。
   
        所谓“未走之路”,当然就是从未有过先行者的道路。因而走上这一道路的人,也必然是那些充满勇气,同时也充满抱负之人。在二十世纪的艺术史上,究竟是谁第一个踏上“未走之路”的几不可考,但在绘画领域,来自俄罗斯的康定斯基却有史可查地在1910年为世界绘画史奉献出第一幅令人耳目一新的抽象画。这幅画也被他颇为自负地命名为《最初的抽象画》。
  
   
        在进入抽象之前,康定斯基作为一个不懈探索技艺的画家,已经经历了他的“写实风景画时代”。这个时期的画作如《奥德萨港口风光》《湖畔旅舍》《冬景》等等虽有特色,但毕竟极为写实,除了精研绘画的内行,普通读者真还看不出那些画作和之前的古典画作有什么特别不同。因而只看康定斯基此时期作品,不觉得他对画史能作出何种贡献。
   
        但能在史上留名的人,当然是那些将艺术与时代紧密连成一体的人。康定斯基的变化可以在他的自传中找到线索和答案,“一天,暮色降临,我画完一幅写生画后,带着画箱回到家里……突然,我看见房间里有一幅难以描述的美丽画面,它闪烁一种内在的光芒。我有点迟疑,随后,我疾速朝这幅神秘的画走去——除了形式和色彩之外,别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而它的内容,则是无法解释的。但我还是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一幅我自己作的画……第二天我试图在暮色下重获昨天那种效果,但没有成功。我花很多时间去辨别内容,而那种内在之美却不复存在了。我豁然明白,是客观物象损毁了我的绘画。”
   
        说“客观物象损毁了绘画”,是令人颇为瞠目结舌之句。但这段话的核心词“内在”却不容我们忽略。当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降临,人已经很难跟上不断变化的外在。跟不上外在,内在就自然得到个人重视。这一感受虽有共通性,但究竟如何表达却异常艰难。康定斯基之所以堪称巨匠,之所以能成为“抽象表现艺术之父”,就在于他成为同时代艺人中最初的内在践行者和拓荒者。如果说,“外在”更多地在和技术接近,那么“内在”则和思想有更直接的勾连。
  
   
        康定斯基的思想不是没有来源。从其经历来看,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中学时成绩优异,除了喜爱绘画,还是优秀的业余大提琴手,进入大学后,尽管入读的是法律及政治经济学,但给这个双十年华青年留下最强印象的却还是莫斯科的神秘景观和古代圣画像之美。在成为画家之前,有两次经历对其影响颇深,一次是参加莫斯科大学的民俗学及人类学调查团到伏洛格达作旅行研究。旅行中他看到许多农民的建筑物及工艺品,农家墙壁上装饰着出自农民手笔的圣母画像,这些装饰使他大感兴趣。另一次是其二十九岁时在莫斯科参观法国印象派画展,莫奈的画作《干草堆》唤起他的感动情愫。尽管彼时的康定斯基已是德巴里大学法律教授,但艺术的冲击还是使他决然在三十岁时立志献身绘画。于是,决心既定的康定斯基抛弃职业,远赴慕尼黑美术学院习画,然后又开始了长达四年的欧洲各国艺术考察。尽管在考察中,康定斯基的画笔既创作出不少糅合德国与俄国的神话故事作品,笔尖也沉淀了流行一时的新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野兽派以及立体主义者的革命性发现,但最终确立的却是“色彩和形式的和谐,从严格意义上说必须以触及人类灵魂的原则为唯一基础”。
   
        这句话或能成为康定斯基的艺术成熟宣言。正是在这一宣言之下,康定斯基走上了揭示人类灵魂奥秘的艺术之旅。没有人能解释何谓灵魂,但起码一点,灵魂的揭示过程决非信马由缰的随意过程,和展现外部世界相比,这一揭示更复杂、更艰难、更形而上、更似是而非,也更模棱两可。因此,在康定斯基的成熟期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不少标为《无题》的画作,还看到更多标题与画作相距甚远的《黑方块》《冷漠中的温柔》《在紫色上》《快乐的上升》《梦的移动》《圆之舞》《震动》等一大批难有所指的作品。但不论多么复杂,作为读者,我们都一眼能够看出,那些作品已差不多从最初的色块搭配简化为点与线的交织。
   
        以他那幅有名的《圆之舞》来看,画面以黑色为背景,中间一个蓝色的圆圈内,左上套一个小型黑色圆圈,蓝色圆圈外面,一层白色似乎是圆圈散发的光芒。因而使这两个圆圈像是日月的重叠。围绕它们,是更多红色、橙色、白色、黑色、绿色、蓝色圆圈或圆点。没人知道它们代表什么,但奇怪的是,当我们面对这幅画,在一种美的体会中,会出乎意料地感觉很多内心的诸多感受。或许,康定斯基画下的就是我们生存的宇宙,那些圆点就是我们梦幻中的星球。我们生存于圆形的地球,也生存于圆形的宇宙。仿佛康定斯基用最简洁的方式,勾勒了我们的人类之梦。
   
        只不过,康定斯基自己是否也如此以为?
  
   
        不论读者对艺术作品作出过什么解释,提供作品的创作者会有自己的说法。在康定斯基他眼里,“点”是生命,是表达的原始形象,是简化到极限的记号,是各种形象的最单纯化。它一旦占有空间,便立刻能确立某种意义;“线”是一个点在一种或多种力量下的通道,依靠力量的迸发和迸发中的矛盾,使线发生各种变化。尽管这些说明听起来颇为玄奥,但奇怪的是,当我们从康定斯基的阐释出发,再面对那些点与线交织而成的作品之时,我们不仅可以感受那些无序中的有序,更能感到混乱中的挣脱以及迷茫中的寻求。因为线条必然代表方向,对人来说,没有谁不渴望有属于自己的方向,哪怕这种方向很难为人所道。而之所以难为人道,就缘于现代社会本身的左冲右突在成为最具现实的核心。它让想慢下来的人,变得身不由已;让想坚定下来的人,发现坚定已是奢侈的心灵元素。简言之,和以往的具象艺术相比,康定斯基开创的抽象表达更深入人的心灵现实,更能表现出人内在的思想激荡,同时更将读者引进一个四分五裂的灵魂世界。那也正是现代人置身其间的世界。
   
        因此,开拓出抽象表达之后,与其说康定斯基的画作震惊了彼时画坛,不如说那些作品震惊了整个二十世纪的人类。因为正是在那些无序、混乱和迷茫中,二十世纪人看到了自己真切的灵魂真相。在今天,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说出抽象艺术是二十世纪的艺术巅峰。之所以能这么说,也就在于抽象艺术将万花筒似的所指变成了我们最内在的能指。换言之,抽象艺术不仅是艺术家基本经验的直接表现,同时还将这种表现深入到人的潜意识深层。在那个深层,人才能更深入地感受到现代社会的光怪陆离和人类的茫然无措。因而,和同时代的马蒂斯、毕加索、勃拉克等以各种实验挑战传统的画家们相比,康定斯基不断变化的画风反而印证了他从外部进入内部的掘进过程,而从观察外部进入到观察内部,也恰恰是延续至今的现代特征。正是这一特征体现,无论何时,只要打开康定斯基画册,都能让我们在那些繁复多变的点、线、面中,看到一个复杂的自己,失去归属的自己,同时却又是简单的自己,更是苦苦寻求自我觉醒的自己。
 
2014年12月12日凌晨初稿
2015年4月1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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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深圳《晶报》
 
报社网址:http://jb.sznews.com/html/2014-12/19/content_3097914.htm
 
注:该文在《晶报》发表之后,进行了一些增改,此处所贴,为我的修改定稿。文章题目也进行了更换。
 
来源:远人博客
作者: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