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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星:疯子还是疯狂/评韩东话剧《妖言惑众》


疯子还是疯狂:评韩东话剧《妖言惑众》
 
  作者/摄影:高星

 
  《妖言惑众》是韩东创作并导演的第一个话剧。
 
  11月4日,是个周日,火车票非常紧张。我和张弛、唐大年一行三人,打着去南京看韩东、狗子的话剧的旗号,在上海已玩了一天。
 
  我们在上海火车站人工售票处,好不容易买上了当日晚7点前到南京的最后一班车票。
 
  我们乘着绿皮卧铺赶到了南京,又包了辆黑车奔到乡下的四方当代美术馆剧场坐下,我们都惊奇地发现,我们竟然没有迟到。
 
  场灯黑了,只见剧中的安姐蹲在地上。她是一个疯子,但不很典型。穿戴还算整齐,只是衣服不太合体。
 
  头发蓬起或者披散着。安姐的手边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铝合金箱子。她很专注地用手扒拉着地面。絮叨着:挖,挖,挖,挖虫草……
 
  我猛然发现这是一个叙述性很强的话剧。我不禁为狗子捏着一把汗,就这剧中大段大段精准的台词,他能明确地背下来吗?

 
  狗子以往风光的那些话剧,几乎都是抽象的实验话剧,他的角色都是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台词,大多是自由发挥的即兴表演,甚至有时就是他的本色演出。所以,狗子如鱼得水,时时出彩,大有抢戏的感觉。
 
  我和韩东在看戏时的交流也有同感。但在演出结束的时候,我问狗子演这部戏是不是很累?他回答我说并不是。这,让我多少感到意外。
 
  层层解剖的叙述慢慢地行进,有板有眼的台词落地有声。临近一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已是睡意朦胧。
 
  韩东就坐在我们的身边,我感觉,他就像剧场的保安盯着要抽烟的观众。
 
  在下半场的时候,我们的困劲已过,话剧也似乎过了枯燥节点,我们开始被韩东带着走了。
 
  其实要说这是一个纯粹写实的话剧也不尽然,不论从剧情还是形式上,都有意外,甚至整个理念,宣示着荒诞。
 
  2012年,我在阿里冈仁波齐神山转山时,路上有转山的藏民小伙子问我:要不要冬虫夏草?我说:你是不是看我身体缺这个?他说:我看你是有钱人。
 
  我说:那你可走眼了。我是一无所有,哪像你又有信仰,又有冬虫夏草。

 
  中国人在意身体,在意补,也就是借助外力,获取生命的延长。因此,才会有冬虫夏草的热销和神话。
 
  据说韩东也是在报纸上看见了一条相关的新闻报道,才产生了此剧的构思。
 
  按剧中的媒体记者老方说,这个西北地区的虫草镇,曾引来众多挖虫草的淘金者,他们每挖一根虫草,就得掘地八到十二厘米深,带出大约三十平方厘米的土壤,地表因此会留下一个窟窿。
 
  采挖者猫盖屎一样在上面移植一块草皮,那还不如不移植,其实是制造了一个陷阱!
 
  这周围草山的陷阱,可以说是密密麻麻、百孔千疮,牲畜的蹄子踩进去拔都拔不出来,弄不好腿还会折断!最后,那些本是食草动物的牛羊看见绿油油的草地,不是一脸欢快,而是一脸蒙圈。

 
  牧民的牧是放不成了,而农民也不想务农,人们发了几年财。钱来得太容易,有了钱干什么?赌啊。输光以后,就和以前一样穷,甚至还不如以前呢!
 
  韩东不是要在此剧里简单地呼唤青山绿水,呼唤生态环保。他身怀大善,戏里有戏。
 
  记者老方是虫草镇的发现者,似乎更是正义的化身,他再次来到虫草镇,似乎要像一个警官,侦破一宗涉及劫财劫色的案件,找出导致让虫草大款安姐变成疯子的罪魁祸首。
 
  当然,韩东引你入戏的也不是这个,甚至最后,开旅店的老板张经理,也就是狗子的扮演者,最后承认了是其所为,我们都觉得牵强。
 
  此时,谁是罪魁祸首,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剧中貌似环环相扣的解读,针锋相对的语言,其实,是另一种暴力和冲突,对虚无的批判。

 
  詹姆逊在《萨特:一种风格的始源》一书中谈到萨特的戏剧时指出:“萨特的戏剧显得是一种奇怪的说明。
 
  但是,恰恰是暴力和最夸张的真实性保证了它的对立面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种暴力,语言就软弱无力,就变成没有道理的修饰,或一种贫乏的诗歌。
 
  因此,除了自然资源和情节剧,还有另一种观点,它认为所有这些暴力事件最终都是幻象,只有语言才真正发生,这些戏剧是继承的情节形式的奇怪样板,而那种形式在文学中生存下来,在对新的语言雕琢的场合中生存下来。”

 
  小镇上,面对疯子安姐,小吃店的老板铁头管吃;开茶馆的老板赵老板管喝;服装店的老板郎总管穿;开旅店的老板张经理管睡。他们行的不是对安姐一人的善意,而似乎是对小镇乃至整个世界的终极关怀。
 
  因为镇上的所有人都相信一种流行的说法,就是说女疯子安姐和另一个叫花蝴蝶的男疯子俩人不能同时见面,因为只要他俩一见面,世界就得毁灭。
 
  因此,在此问题上,这些平日勾心斗角的商人,纷纷雇佣打工仔、保镖等看守安姐和花蝴蝶,以防他们的见面。
 
  其实,就像虫草本身也是一种妄想,挖虫草,也是一场发大财的黄粱美梦。而挖虫草所带来的灾难性结局,使他们自作自受,作孽深重。

 
  如今,他们面对一个莫须有的末日妄想,更是被搅得人心不得安宁。
 
  花蝴蝶的妻子原来做了朗总的情人,被郎总的新情人(女秘书)取代后,跳车死亡。
 
  她在拖拉机上对无能的丈夫花蝴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个穷鬼!窝囊废!怎么不让车给撞死啊!
 
  ……
  
  不行,我要回去,回镇上,你赶紧掉头!”可见其贪图享乐的欲望,到死都要大于生的欲望。
 
  此时,话剧舞台为黑场,舞台上无人。满幅投影画面是在拖拉机行驶中拍摄的视频,背景先是小镇街道,后是农田,最后是山野。画面近处始终是颠簸的车头,一直伴随着拖拉机的突突声。
 
  那冒烟的烟筒如男人的阳具一般,只是那烟筒头有个弯头,似乎是阳痿的象征。
 
  郎总把两个疯子的见面结果说成是蝴蝶效应,因为镇上的这疯子可不是叫花蝴蝶吗。
 
  而其他人把两个疯子没有见面归结于老天爷。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他们见呢?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一见面世界就要毁灭,而老天爷暂时还不想让世界毁灭。
 
  张经理最终只好用承认自己是安姐变疯的始作俑者,来阻止方记者的执意。
 
  老方记者惊讶张经理所谓的情怀,为了不让世界毁灭,竟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连声感叹:“感动,太感动了,按你的话说,真的被你感动到了!”
 
  而郎总的女秘书却欲协助方记者策划两个疯子的见面,因为:“我、我活够了,巴不得明天就死!同归于尽。”
 
  老方想尽办法要见证这个谬论:不是有老天爷吗,你们干嘛要拦着?
 
  众人枪口一致对外。
 
  铁头: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赵老板:你、你就是个坏人!
 
  郎总:让你走你不走,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最终,安姐和花蝴蝶还是见面了。花蝴蝶托起安姐的上身,抬起头,面对众人。他变得异常清醒,像换了一个人。
 
  他取出安姐身上的一颗虫草,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一把刀!”花蝴蝶将虫草抵在安姐的脖子上,说道:“你们要是再不打120,我、我就杀人啦!”
 
  老方记者说:“这疯子,或者说疯狂,是精神状态的一种极端表现。”
 
  最后,只有大幕。幕后突然传出一声可怕的惊呼,接着是一片喧哗混乱。人声、脚步声、哭泣和叫喊声。
 
  稍稍平静后,传出方记者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是,世界并没有毁灭,但我们看见的,也许就是毁灭以后的世界。”
 
  经过漫长甚至有些拖拉的陈述,在最后得以颠覆剧情:人们恐惧的世界毁灭,其实早已被我们面临。
 
  这让我想起韩东的诗风,他的名作韩东《有关大雁塔》如出一辙: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通过前面的一堆若有若无的口语陈述,最后语不惊人地引出:“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的哲学判断。
 
  齐奥朗在《解体概要》中说:“…说话的人没有秘密。而我们人人都在说话。背叛自己,暴露自己的心灵;我们这些屠杀无言的刽子手,全力以赴摧毁着所有的神秘,而且都从各人自己的那些开始。
 
  与他人相遇,无论是交流思想、倾诉真情还是勾心斗角,都只是让我们一同在奔向虚无的路上堕落下去。好奇心不只引发了原初的堕落,也引发着日日夜夜那无数次的堕落。
 
  生命不过就是这按耐不住的堕落,就是透过对话在淫污灵魂贞洁的孤独,就是从古至今、日复一日对天堂的背弃。”
 
  话剧是夸张的语言呈现,韩东有着魔法师的情结。他在意这个实践,并有意完善它。我们也觉得这个话剧要是改成电影,或许更有意思。
 
  人本该吟唱的内心秘密,除了沉默不语,都已丧失殆尽。大地上随处可见的鼎沸喧哗,价值丧失的虚妄,让妖言惑众,到处响起。“而宇宙,则是一种患了癫痫的几何空间”。

 

来源:西局书局
作者: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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